第六十七章 瓜田李下

　　公元1974年是公历平年，如果按照中国农历年计算天数的话，因为这一年是农历甲寅年，闰四月，所以，这一年的农历起止时间为1974年01月23日～1975年02月10日，共计384天。这一年，我国除了在西沙群岛展开对越自卫反击战这件大事，以及这一年的夏天特别酷热之外，基本上是很普通，很平常的年份。但对于黄继武来说，这一年却极不普通，极不平常。这一年夏天，他初中毕业，他拿到了盖有红星中心学校公章的初中毕业证书，从此正式告别了红星中心学校。在即将熬过这个酷热难耐的夏天，在他摩拳擦掌、厉兵秣马做好上高中的一切准备的时候，爷爷黄传清的寄女女罗嘉娣却给他带来了一个非常糟糕，同时也是整个黄家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说是黄继武不符合上高中的条件，简言之，他已经被那所高级中学拒之门外了。黄继武听到这个消息的最初反应是：先一愣，后一惊，继而则是哈哈大笑。他像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发表演说那样慷慨激昂起来：“我不敢说我黄继武的聪明才智可以傲视群雄，可以独步天下，但我敢说，在整个五星中心学校的初中毕业生当中，我黄继武却是绝对数一数二的。如果我都不符合上高中的条件，那么我想请问，还有嗲人更符合上高中的条件？”
　　孙子对这条消息持否定态度，并且自信满满。做爷爷的则是将信将疑，毕竟比孙子多吃了几十年的油盐酱醋茶，多走了几十年的风雨人生路，晓得什么叫“无风不起浪”，什么叫“无鱼水不深”。这消息能够传到罗嘉娣耳朵里面，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这样想过，他就连忙去找范家塘的生产队队长范耀明。前面说过，自从“老队长”范源泉退出范家塘的历史舞台之后，中间除了有一个叫林水根的当过前后不满一年的队长之外，范家塘的领导权，却始终都在范耀华、范耀明这两个堂兄弟之间轮流转。如同他们两家合在一起的那双开门四大间的堂屋相连相通，中间没有隔墙一样，这种现象——毋宁说这种格局，不仅在范家塘，就是在全中国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较为难得，或者干脆说实属罕见。
　　很快，黄传清就从现任范家塘生产队队长范耀明那里得到了确认，罗嘉娣果然没有说错，因为黄继武不符合上高中的条件，所以这次全大队符合上高中的学生名单当中没有黄继武的名字。这个消息得到确认之后，无论对于黄继武，还是对于整个黄家，都无异于晴天霹雳。黄继武顿时被炸蒙，黄继武的爷爷姑婆同样也被炸蒙。
　　不符合上高中的条件？什么条件？是黄继武的学习成绩不符合条件？是黄继武的道德品质不符合条件？还是其他——什么条件？
　　黄继武还在懵懵懂懂云里雾里的时候，爷爷黄传清已经拔脚直奔曹家塘曹景行老师家。这是黄传清第二次登曹景行老师的家门。第一次是为了孙子挨打的事情，那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赶往曹家塘，敲开了曹景行老师的家门。他首先要从班主任老师那里了解最真实的情况，如果的确是他孙子的错，那他无话可说；倘若无缘无故、或者说为了一些“狗肉上不了台面”的事体而四个人打一个人，那他就要替孙子讨个说法，讨个公道。曹景行老师听完黄传清的叙述，先是一愣，后则一惊。黄继武当时拒绝他的要求的时候，他是有点生气，而且还对他拍了桌子，但他的侄子曹建华竟然纠集同村三个同学，集体围攻并且殴打黄继武同学，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立刻去隔壁把曹建华叫出来，让他站在黄传清面前，进行当面对质。曹建华一开始还想进行狡辩和抵赖，但见他叔叔脸色铁青，黄继武爷爷怒目圆睁，态度十分强硬，知道形势对他极为不妙，最终不得不点头承认确有其事。曹景行老师气得七窍生烟，手指头顶着曹建华的头脑壳连连斥责：“你简直无法无天了！”黄传清则开口道：“既然事体已经弄清爽了，我也就不多说嗲了。相信曹老师到辰光一定会给我孙子一个公正合理的交代，是吧？”曹景行立刻表态：“那是肯定的，也是必须的，这个请您放心好了。假如黄继武同学今朝能够去学校上课的话，我会让曹建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公开给黄继武同学赔礼道歉，并且同时还要他写出一份深刻的检讨书，贴到他们班的墙上。”
　　第一次冲上门去为孙子讨公道旗开得胜，虽然有点小小的写意（开心），但相比较这一次，那毕竟有点小而言之，而且那个事体也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一次就不同了，虽然同样也是为孙子讨公道，但这次事关孙子的前途命运，简直非同小可。所以在赶往曹家塘的路上，黄传清心里不免作了一番仔细的盘算，想好了几种应对办法，他曹老师来软的，就用软的办法对付他；他若来硬的，则用硬的办法对付他。总之，他软，我比他还软；他硬，我比他更硬。黄传清就这样一路盘算着来到了曹景行老师家。
　　让黄传清暗暗吃惊的是，曹景行老师好像算命先生“算”到他会来似的。那时候，他刚刚跨进他的家门，曹老师就已经起身，然后按照正常的待客之道，把他引到八仙桌旁，非常客气而又礼貌地请他坐下来，紧接着又拎起热水瓶，往事前准备好的茶杯里面倒上热水，再恭恭敬敬地端到黄传清面前。更让黄传清没有想到的是，还未等他开口，曹老师就微微一笑说：“您老今朝是为您孙子念书的事体来的吧？”
　　曹景行老师的这一系列言行举止，尤其他所表现出来的未卜先知，让黄传清感觉有些错愕，有些晕头转向，有些七荤八素。在此之前，脑子里面明明想好的“出牌”路数，此刻竟然全乱了套，不晓得哪张牌应该先出，哪张牌应该后出了，反倒变得被动起来，变得让他占了上风，让他牵着鼻子走了。想到这一点，黄传清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要论文化，他斗大的一字认不了几箩筐，与这个曹老师相比，那肯定是跟孙猴子比翻跟头——差着十万八千里；但是，要论走南闯北，不敢说他过的桥比他走的路多，最起码也能够照猫画虎——差不了多少吧。
　　“曹老师到底是吃墨水的人，脑筋就是活络，就是灵光啊。”
　　“叔叔见笑了，叔叔请吃茶。”
　　“曹老师心思细密，做事体清清爽爽，一步紧跟一步；讲出话来，更是有板有眼，滴水不漏。看来老头子今朝到曹老师家里来，也只能讨一杯茶吃吃了。”
　　“叔叔越发说笑了。景行不过一个吃粉笔灰的穷教书匠，哪里有叔叔讲的这样复杂啊。”
　　“社会复杂人心难测。曹老师一肚皮墨水，就不必跟我兜圈子了。”
　　“叔叔这话说得极是，如今的确是社会复杂人心难测。只不过，古人云：‘无愧于事，不如无愧于身；无愧于身，不如无愧于心。’既然叔叔直言相告，不必兜圈子，那我也就直来直去了。但我思之再三，觉着还是必须先从那次事情说起。那次中小学革命样板戏文艺汇演，不仅是各学校，更是全公社人民政治生活当中的一件头等大事，公社革委会教育领导小组为此专门向全公社所属各个学校发出了一份特别通知，要求每个学校务必以‘压倒一切’的工作重点来确保这次文艺汇演顺利举行，并且确保取得圆满成功。所以上上下下都非常非常重视那次的文艺汇演，简单一句话，那次的汇演，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所以当时我跟偶古初二年级的全体老师经过反复商量研究，并且最后报请校领导批准，才根据‘曹建华有外形优势，黄继武有演唱才能’这一实际情况，最终做出让曹建华在台前表演，让黄继武在后台配唱那个决定的。天地良心，如果非要讲有嗲‘私心’的话，那就是作为班主任的我，迫切希望通过他们俩的精诚合作，以及最终的精彩表演，为班级，也为整个学校争取这份唾手可得的荣誉。但我没有想到，无论我如何对您孙子做说服动员工作，您孙子就是不愿意。我更没有想到，我的侄子曹建华会做出那么下作的勾当……事后我是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想必叔叔也早已经晓得，我今朝之所以旧话重提，是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这是您和您孙子黄继武同学的一个心结，同时也是横亘在哈尼古之间的一个最大障碍。换句话说，假如您和您孙子黄继武同学的这个心结解不开，那么，无论我现在如何向叔叔讲述和解释您孙子上不了高中的原因，您都只会抱定一个想法，您都肯定会认为，作为您孙子班主任的我，因为心胸狭窄，或者干脆说为了打击报复，所以就假公济私，利用班主任的权利，卑鄙无耻地阻挡和阻断您孙子正常的求学之路。但事实情况是否真的如此呢？不是的，事实情况是这样的，因为这一届的初中毕业生特别多，而哈尼古公社呢，又没有一所高级中学，是真正的僧多粥少，所以公社革委会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同时经过反复研究，最后做出决定：在坚持并且牢牢把握贫下中农必须占领无产阶级教育战线这个政治大方向大前提之下，严格按照实际人数比例，由每一个生产队对其村里的每一个符合上高中推荐条件的应届生，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同时作为该应届生是否升入高中的推荐意见和推荐依据，并形成书面材料，统一上报到各所在大队革委会，各大队革委会则根据这些上报材料，进行严格仔细审核和筛选，再按照实际人数比例，来确定本大队符合推荐上高中条件的最终人选，然后汇总到该应届生所在学校。学校收到这些推荐材料之后，则必须严格贯彻执行上级指示精神，以是否符合广大人民群众推荐条件为‘人选’的首要标准，然后再结合其在校的‘德智体’综合测评结果，做出正确的筛选和审定，最终报公社革委会批准备案，两者缺一不可。因此，哈尼古现在就以你孙子为例，他能不能上高中，实际决定权并不在学校，而是在尼古生产队和大队。”
　　“按照曹老师的这种讲法，我孙子上不了高中，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这样跟您讲吧，假如尼古大队汇总到学校的推荐名单上面有黄继武的名字，而他却最终‘名落孙山’，那，作为班主任的我，肯定‘瓜田李下’，脱不了干系。但我不得不违反原则，十分遗憾地告诉您，尼古大队的推荐名单上面没有您孙子的名字。假如您还是信不过我，认为我没有讲实话，您可以直接去找偶古校长问问情况，最好是让校长给您看一看尼古大队送来的那份推荐名单，这样一来，您孙子上不了高中的原因，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说一句心理话，我做黄继武班主任老师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他却是我教过的学生当中，最聪明，最有灵性，也最具有可塑性的一个好学生。所以，面对这样的局面，我的心里也很难过，甚至很痛心。然而，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我没有推荐的权利。我讲得这样细致，这样全面，叔叔如果还是不相信的话，那我——不，干干脆脆吧，今朝我也豁出去了，我这就陪着叔叔一起去找我们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