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一箭双雕（1）

　　所有人都惊呆了。
　　乔雨林缓缓收回脚，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夜风吹过，白色的发丝随风飞舞，两条空荡荡的袖子猎猎作响。
　　梅雪亭父子、云霄宫弟子，乃是从血与火中历练出来的，看到别人杀了一个恶徒，内心本该无波无澜。
　　让他们震惊的，是乔雨林取人性命时的温和优雅，动作那么轻柔，仿佛一脚轻轻踏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自始至终，他脸上无怒无怨，只有万物不萦于心般的淡然。
　　平平静静地把人折磨致死。
　　玉龙城弟子用托盘托着三杯香茶走过来，乔雨林取走一杯，淡淡一笑，温声道：“雪亭兄，良辰，润润喉咙吧。”
　　他用袖子托着一杯茶水，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梅雪亭父子唇干舌燥，心有灵犀般采用了牛饮的方式，咕嘟嘟把茶水喝个底朝天。
　　冷静下来，开始佩服乔雨林的冷静沉着机敏善变。
　　乔雨林慢条斯理地喝完茶水，看向最后一个害人精，露出如沐春风的微笑。
　　害人精早已吓傻了，两眼发直，脸色发青，衣领被汗水浸透。
　　送茶的弟子脸上一片木然之色，摸出锋利的匕首，转到他身后，斩掉他一根手指头。
　　害人精惨叫一声缓过神来，眼前所见，就是乔雨林如沐春风的笑容。他仿佛见了恶鬼，嘶声大叫，连哭带嚎。
　　梅雪亭不忍心让他承受酷刑般的折磨，一记重掌打死了他。
　　乔雨林道：“出招够快的。”
　　梅雪亭不客气地呛他：“你出招够柔和的，像个老娘们儿，我以为你在学戏台上的花旦练习小碎步呢。”
　　乔雨林太了解梅雪亭，知道他看不惯自己将老匹夫活活折磨死。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梅雪亭转过身，面对那群混账东西，道：“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众人哭作一团，匍匐在地，使劲磕头。
　　除了磕头，他们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保命了。
　　王老财更是惊恐彻骨，全身瘫软，身上散发出骚臭难闻的气味儿。
　　梅雪亭厌恶地直皱眉，一脚踢了过去。王老财像个大肉球，骨碌碌滚出老远。好多人对他恨之入骨，嘶声嚎叫着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大声怒骂：“老混蛋臭混蛋天杀的王八蛋，弄死你个老王八。”
　　王老财惨叫连连，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片刻之后，再无一点声息。
　　人群散开，重新跪回原地。
　　梅雪亭父子睁大了眼睛看着王老财。
　　原来有人在混乱之中下了毒手，抠出了王老财的一双眼睛，拍扁了他的鼻子，拔出他的舌头，将树枝插在他的咽喉处。
　　他满头满脸的血，眼眶里的血洞着实骇人。
　　王老财死了，落得这个结局实属咎由自取。
　　但梅雪亭毫无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王老财是恶人，一群混账同样不是好东西，王八碰上龟，乃是同一类。
　　梅良辰轻轻唤道：“父亲。”
　　梅雪亭定了定神，怒火消了大半。
　　乌泱泱的一大群混账，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女人，有孩子，有孤身一人的，有拖家带口的，难道都穷到这种程度，为了一两银子就可以卖了良心？
　　那些半大孩子怎么回事？是被父母强迫的？还是根本不觉得自己在吃人血馒头？
　　为人父母的，不在乎孩子将来在歧途上越走越远吗？还是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歧途”的概念？
　　梅雪亭颇感疲累，坐回椅子上，黯然挥挥手，道：“你们都走吧，离开药王庙，是生是死，看你们自己的能耐。”
　　混账们面面相觑，可以不死，先是一喜，随即涌上担忧之情。
　　离开药王庙，万一碰上人面蛊怎么办？
　　其中不乏胆大之人，爬过去抱住梅雪亭的腿，哀求道：“老爷行行好，我今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您别赶我走。”
　　梅良辰揪着他的衣领扔到一边，冷声道：“我警告你们，别给脸不要脸。”
　　又有人问道：“我们的亲人呢？你们救不救？”
　　梅雪亭掷地有声回答两个字：“不救。”
　　一名少妇爬出人群，一边磕头一边哭道：“梅老爷不能这样啊，求您救救我大哥，我做错了可他是无辜的。”
　　梅雪亭道：“我原本打算好了，一年找不到雪灵芝，我就找一年，十年找不到我就找十年，哪怕耗尽我后半生所有的光阴也要救下所有人。因为我答应了你们，无论如何我也要做到。如今看来，没这个必要，我凭什么为了恩将仇报的你们骨肉团聚耗费我的光阴？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你们自作自受！”
　　少妇抽抽噎噎地问道：“你会杀了我大哥吗？”
　　当然会杀，留着人面蛊就是留着祸害，在梅雪亭做出取舍的那一刻，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道：“你们……”
　　“雪亭兄。”乔雨林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常言道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赶走他们，也别祸及他们的亲人。”
　　梅雪亭懵了，道：“你怎么……”
　　乔雨林轻轻瞄了他一眼，朗声道：“诸位不必忧心，乔某带回了三株雪灵芝，能制出足够用的解蛊丹，我和梅兄原谅你们的过错，绝不会迁怒你们的亲人，住在药王庙，等着一家团聚就好。”
　　梅良辰愣愣地看着他，心想：“乔城主还真会睁眼说瞎话，他打着什么主意？”
　　“不过嘛，”乔雨林话锋一转，道：“诸位毕竟犯过错，乔某有些不放心，打算把你们安置在另一处院落，可有异议？”
　　保住了性命，不会被赶出去，亲人还能得救，这群混账已经乐得手舞足蹈。
　　乔雨林杀掉老匹夫之后，他们把他视为可怕的恶魔，如今都把他当成天底下最好的好人。神情那么温和，言语是如此温暖人心。
　　“多谢乔城主，小的给您做牛做马。”
　　“我们全家祈祷您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乔城主是天神下凡，玉帝转世！小的愿意给您做奴才。”
　　歌功颂德的声音起此彼伏，一群混账不停地磕头，越磕越起劲儿，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乔雨林道：“雪亭兄，给他们重新选个院子吧。”
　　梅雪亭悄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乔雨林大声道：“什么，最西边的院子？我觉得可以，那里安安静静的，可以修身养性，绝妙的去处。”
　　召来二十名玉龙城弟子，道：“你们护送大伙去西边的院落，早晚换班，小心保护着，他们想吃什么喝什么一律满足，不得有一丝亏待。”
　　处理好此事，乔雨林转向辛盟主，道：“老人家累得很，赶紧回去休息，养足了精神，还得炼制解蛊丹呢。”
　　辛盟主以为他真的找到了足够的雪灵芝，满心以为自己闯的大祸有机会弥补，欢欢喜喜地走了。
　　乔雨林撤回悬在半空的长剑，缓缓迈着脚步，离开这座院子，梅雪亭紧紧跟随在后，小声道：“你该不会要把他们全毒死吧？”
　　乔雨林优雅地转过身，目光在他和梅良辰身上转来转去，轻声道：“雪亭兄，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梅雪亭茫然道：“你什么意思啊？”
　　乔雨林道：“十六年了，你一点未变，嫉恶如仇，冲动易怒，火往上冲就大喊大叫的臭脾气，直来直去，不会耍手段，不屑耍手段。我有时候挺奇怪的，你是如何活过了土埋半截的年纪？”
　　梅雪亭怒道：“有什么话快直说，绕来绕去的，当心憋死你。”
　　乔雨林道：“我，还是从前的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从炼狱里走了一遭，别指望我心中没藏着一条毒蛇，必要之时，无论多么阴狠的手段，我都会用。但是，我不会毒死他们，我会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梅雪亭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梅雪亭用袖子拍拍他的肩，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邪气笑容，道：“一箭双雕的计划，到时候不必谢我。”
　　乔雨林渐渐远去，背影隐没在浓浓的黑暗中，梅雪亭许久之后才回过神，紧紧抓住梅良辰的手，道：“老三，我怎么突然觉得不认识他了？”
　　“乔城主能让玉龙城重新崛起，不仅仅是靠着出众的修为。”梅良辰道，“老爷子说过，父亲没有统帅之才，做为一名领袖，只靠正义仁善不可行，心机手段也不能少。”
　　“你看到他刚才的笑容了吗？邪里邪气的，我怕他……”
　　“父亲还是担心自己吧，咱们梅家一窝子大傻瓜，被袁家当成猴子耍了多少年。再这样下去，梅家迟早有一天灰飞烟灭。”
　　梅雪亭重重叹了口气，越发感觉疲累厌倦。
　　杀了普通的居民，他不后悔，只觉得悲哀。年轻时“锄强扶弱，保护苍生”的豪言壮语，留下一片苍凉的底色。
　　人心的善恶，与强弱根本无关。他豁出性命保护的苍生，转眼间就会翻脸无情下死手。
　　农夫与蛇的故事，他不是不知道，千防万防，依然真实的上演了。
　　幸好有小英，有秦老伯，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人”。幸好有这一缕微光，保住了他的理智，没让他崩溃疯掉。
　　梅良辰感觉父亲似乎瞬间苍老了二十岁，虚弱而无力，落寞而凄凉，扶着他慢慢地走着，柔声道：“阿爹，您的心特别脆弱。”
　　梅雪亭低声道：“我知道，而且为父的脾气也不好。”
　　梅良辰一手扶着他，一手抱着他，道：“孩儿只是担心您，多愁多虑伤身体。事情已经过去，痛痛快快地放下，别再想了。”
　　梅雪亭道：“让你放下小雨，能做到吗？”
　　梅良辰哑口无言。
　　梅雪亭忧心忡忡，道：“你们三兄弟，各有各的优点，也都有致命的弱点。致远精明能忍，但心肠过于柔软。子谦就是个缺心眼，至于你，唉！一言难尽。你们以后一定要互相扶持，弥补彼此的不足之处，团结一心，梅家有希望屹立不倒，若是兄弟阋墙，梅家才会真正的灰飞烟灭。”
　　梅良辰爽朗一笑，道：“您放心，我们三个永远不会内讧。”
　　梅雪亭松了一口气，猛然间又想起那些孩子，想起他们依偎在父母身边的样子，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黯然道：“父母的言行举止一定会影响到子女，良辰啊，为父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手上沾了无辜人的鲜血，一念之差，悔恨半生，不要像我一样，今后收敛你的脾气，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