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这样的情况非常普遍，除非固守一域而不知，否则常常兜兜转转，必定习以为常。
　　我没有为老哥之境遇忧心担虑，一来我没那么伟大，二来我也没那个资本。身处在这个世界，所要做的无非是看到比自己过得好的不羡亦不妒，看到比自己过得坏的不喜也不悲；所谓闲看庭前花开花落，重点不是花，重点是闲，懂得这个道理才算是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真谛。
　　我与老哥还有其他人刚准备上交亲笔写下的个人信息表，却被赵经理叫住了。赵经理拍了拍脑门说：“大家是否都填完个人信息表了？”
　　“是。”众人齐唤。
　　“有没有漏写的？有没有写错的？”
　　“没有。”
　　“我可跟你们讲清楚了，如果你们之中谁写错了，或者谁该写的没有写，面试过不去，可怨不得我们。”
　　还真别说，这就跟在考场考试一个意思，监考老师突然来这么一句，真就挺管用的；特别是对付那些刚准备交卷的优等生，他们立即会缩回试图交卷的双手，继续呆在自己的座位复查再复查，生怕某一个标点符号，某一个数字，或某一个小数点漏写或写错了，失了分数，影响成绩。
　　众人齐齐看，的确没有漏写或写错的地方，恰如那个中介经理之所言，人家面试官又不会一项一项彻查，身份证上显示的准确无误就行了呗。
　　一时间，所有人都呈现出同一个姿势——交卷。
　　而这个时候，赵经理突然说道：“既然大家都已经把个人信息表填好了，那么我要再补充一句，请大家在个人信息表右上角的空白处写上“环宇”两个字，环是‘环球’的‘环’，宇是‘宇宙’的‘宇’，因为我们公司的名字就叫环宇劳务派遣公司。大家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家公司有多厉害，多牛逼，我呢，也不替自己公司吹牛，你们可以在网上查查我们公司在苏州众多劳务派遣公司当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告诉大家，绝对的龙头。所以呢，你们日后参加工作，有什么问题尽管跟负责你们的人事经理讲，其它劳务派遣公司可能不好使，但我们公司一定好使，一定会尽全力让你们的工作更简单，生活更舒服。千万别忘了啊，环宇，环是‘环球’的‘环’，宇是‘宇宙’的‘宇’！”
　　我自然没兴趣在网上查找关于这家名曰环宇中介公司的相关资料，我只想找一份稳定的，有保障的工作。相信跟我持同一种想法的人很多很多。
　　签上“环宇”二字即证明这些应聘者都是由环宇中介公司输送的，作为一家大中介公司，近二百人的服务费应该少不了吧；况且这二百人只是今天来泰科公司面试的数目，明天去其它公司面试的数目又有多少，谁知道呢。
　　我无意于这种事，既非不耻，也非不屑，还是那句话，以我作为应聘者的角度来说，上班挣钱才最简单直接有说服力。
　　个人信息表上交之后，紧接着中介公司的一个负责人与泰科公司招工负责人接洽，商谈具体事宜。
　　找个角落吸根烟，看了看四下原本空旷无比，现已人头攒动的场地。估算一下，没有八百也得有六百人，可见为泰科公司输送工人的不止环宇这一家中介公司，还有其它中介公司。排队面试的人群不计其数，头一回令我感觉到原来复工潮竟是这般波澜壮阔，这般声势浩大。
　　突然间，两辆白色面包车驶来，不时下来四五个身着白大褂的医务工作者，彼此谈笑间从车上或拎或抬下好些医疗器械，进入那一排废弃仓库之空房里。
　　我很是纳闷，便跟了过去，这才晓得敢情他们几个就是为我们体检的大夫，而那几间不许我们放置行李的屋子正用作于体检室。
　　但见他们先是打扫了一遍室内卫生，而后按部就班将各类医疗器械摆放好，再通上电，逐个试验，直到确认医疗器械均无故障为止。
　　如此一来，这个流程就算正式展开，先是分批分拨面试，而后面试成功者要到这边逐一体检。我看了，这个体检区别于我之前的任何一次体检，一个是检查项目没那么多，那么杂，譬如尿检，胸透这两项在这儿根本就没有，无非测测血压，抽个血查查肝功也就是了。由于检查项目少，所需费用自然也相对较少，才六十五块钱，而且令我讶异的是我头一回看到体检不需要现金支付，微信、支付宝都可以，一言以括之，只要钱到位就行。
　　个人信息表很快又都回到我们自己手上，同样由中介经理点名报到取之。当他喊到我，我上前取回个人信息表，刚欲归队，却被赵经理给叫住了。
　　“你再等一等吧。”
　　“等一等？啥意思？”
　　“这一次面试你就别参加了。”
　　“为什么？”
　　“过不去。”
　　“什么？过不去，你的意思是我面试过不去呗。”
　　“是，你肯定面试过不去。”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你们不是说来了就给安排工作吗？”
　　赵经理突然不说话了。而这时，他旁边的另外一个我也叫不上来名字的经理突然来这么一句：“没事，哥们，去吧，排队面试去吧。”
　　我看了看他，心里面寻思着，管它能不能面试上呢，不面试肯定面试不上。抱着这个想法，跟着准备面试的队伍走就是了。
　　从废弃的篮球场到面试大厅，这期间的路程真就不远，只是由于面试者忒多，从外部看非常宽敞明亮的面试大厅也显得没那么宽敞明亮了。刚一进门，就被黑压压的人群阻挡，再配以一些存放多日的纸质装箱，仿佛这些纸质装箱是有意而留的，权作路线屏障用，我们这一排队伍只管在两个纸质装箱中间的相对狭小的道上缓缓前行就是了。
　　其实想要快你也快不了，这就跟北京上下班高峰期时间段的马路似的，甭管你是上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的豪车，你也跑不起来；就算前面只是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面包车，你也得等着，连个喇叭都不敢按，连一句控诉的话也不敢说，只能憋在心里诉诉苦也就是了。
　　这面试大厅也是一样，不是纸质装箱就是人，密密麻麻的人，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得一步一个脚印排着队缓步前行。
　　排队也好，看人也好，这我都能受得了，关键是热，这一点我就有点儿受不了了。我也真就奇了怪了，这么大的一家跨国公司，面试大厅里面居然连个中央空调都不给安。三月份的苏州有多热他们难道不知道吗？复工潮袭来的这几天里究竟有多少人来应聘他们没考虑过吗？还是说仅是为了节省开销，暂时先这么对付？还是说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算到今天有雨有风？
　　真若是这样，我是服的，连嘴巴都闭得紧紧的，我生怕这位大仙算出我的死期就在近期。
　　过了能有十分钟吧，总算是看到了曙光。在我前面还有七八个面试者的更前面有好几个窗口。所谓窗口，其实就是由一排桌子搭起来的面试区，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一个面试官，全都是女的，全都带着白色口罩；然后靠着向外延伸的诸多立柱式警戒杆相连而成的所谓道路取代了之前的纸质装箱，一排一路，逐一面试，一排一路，逐一离开。
　　在面试区的两边还有人脸识别和身份采集两个系统，由专人负责，据说是直接联系公安局的，以免遇到身背案件的通缉犯，或者放过犯有前科的侥幸者。
　　很快，轮到我了。我先是把个人信息表递给面试官，然后打开手机找出苏城健康码让她看，最后把身份证拍在桌子上。可她不仅没有看个人信息表，连同苏晨健康码也没有看，身份证更是不屑一顾，甚至连我都没正眼看一眼，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不合格，下一个。”
　　“为什么不合格？”我质问。
　　“我说不合格就不合格，别影响其他人，下一个。”
　　我真就想好好跟她掰扯掰扯，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别再因为我个人而影响到这么多人。我深知他们是不会替我一个人发起对泰科公司人事部门的抗议的，奴性久了的人往往只求安逸，对旁人，对旁物一向避而远之，不止他们，我也一样。厌恶久了变作敬畏，敬畏深了变作厌恶，很正常，很现实。
　　得亏面试官是个女的，他要是个男的，我说什么都得把他揪出来好好聊聊。凭什么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我就你一个上眼皮搭下眼皮，成了不合格的。
　　我一气之下，转身出了大厅，回到篮球场，找到赵经理，把我的情况跟他一说；他并没有安慰我一句，只是在打量着我的同时不住苦笑：“我都跟你说了，你这次面试肯定过不去。可你非不听，偏要试试，结果还是没过吧。”
　　“这是为什么？”
　　“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我……你的意思我胖呗。”
　　“对，你太胖了。这个公司招聘的工人需要在工作的时候穿着无尘服，你穿不进去，就把你刷下来了。”
　　“真他妈服了。”
　　“没事，你跟负责你的人事经理说说，让他给你安排一个你能干的工作岗位。”
　　我赶忙联系周聪，把我在这边所遭受的不公跟他一五一十讲了。他则一边安抚，一边鼓励，告诉我这家泰科公司大多是需要穿着无尘服工作的，无尘服那东西一般情况下没我这么大号的。不过没关系，他会帮我接着找其它工作，苏州地区也好，昆山地区也好，适合我的工作还有很多很多，叫我千万不要灰心。
　　灰心？我还从未灰心过，倘真灰心，就不会继续写东西了，就不会再有梦了。我只是觉得恶心，这个社会对于胖人的歧视程度竟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无论何种情况，都会射出同一种眼光，凡遇胖者，一是丑，二是懒，三是废，是板上钉钉，众家一致的印象。
　　这把我给气的，气到无言以对，气到快要无气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