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对！”
　　大家异口同声说，但我却没有开口，我知道这种问题不需要我开口，一定有很多人抢着回答。
　　“行，很好，大家可都答应我了啊，千万别意气用事啊。咱心里面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咱是出来挣钱的，不是出来装大爷的，知道大爷可不是那么好装的就行啦。”顿了一顿，这个自称赵经理的吩咐其他中介负责人为我们分别发放个人简历表。“还请大家把个人简历写清楚，千万千万不能胡编乱造啊，泰科公司可是会调查的，又什么大学文凭啦，又什么各种职业证书啦，确定有的话可以写，而且还择优录用呢；但是如果你没有，或者不具备，切记，绝对不能乱写，一旦涉及虚假信息，一律不予录用。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别到时候你们没面试上找我们抱怨，好像我们不办事，其实是你们把自己吹得太狠。还有，家庭住址等个人信息一定要按照身份证上填写。好，开始写吧，写好了交到他们（其他中介负责人）手上。”
　　“没有笔啊。”
　　与我一样的一个应聘者在人群中突然喊道。
　　刚准备给我们发放个人信息表的中介负责人们一下子愣住了。
　　“你说什么？”赵经理说。
　　“没有笔。”
　　“没有笔买去呀，宿舍楼一层有个超市，专门有卖笔的。哎哟，我也是服了你们了，出门在外也不带个笔，要说三两个人互相借用一下也没什么，这好几百人呢，借着写得写到什么时候去啊。现在，我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没有笔的赶紧去超市买笔，然后回来填写个人信息表，不填的一律按照自退处理。”
　　我庆幸自己尤其擅写东西，笔是常备的，笔记本电脑包里就有，但我却不想把自己当成与众不同之人，所以我也跟着大部队一同去了超市，我的目的是看看这家超市在这五分钟里究竟能卖出多少支笔。再一个，我非常渴，而水杯却在那处令我恶心到犯吐的小仓库的行李包里，我想买瓶饮料喝。
　　超市不大，五脏六全，吃的，喝的，用的，就连水杯和被褥都有。我买了一瓶饮料花了三块钱，心想还成，毕竟市场价。我好信儿问了问被褥的价格，服务员随口回答二百。她也懒得管我要不要买，此时的她早已经把成箱的存笔都拿出来卖了，觉得人手不够，还把另外两个看管货物架的服务员也招呼了过来。普普通通的黑色水笔，一支两块钱，价格远超网上购物，谁也不曾想到这东西居然成了此刻应急之必备品。
　　一时间，购买水笔的队伍可谓浩浩荡荡，“来一根”，“好的，两块钱”。不时，便能听到零钱入罐的清脆声响，或者微信、支付宝到账两元的悦耳动听之声。
　　我瞧之，这阵势，一支小小的黑色水笔居然能够引领一次小范围的商业革命，购买热情，若非亲眼所见，断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转瞬之间，长龙已去，空留纸箱及纸箱里的几支犹存的黑色水笔。服务员们的满面笑容似乎足以涤去他们适才的疲累。我瞧之，竟不觉口中的饮料亦变得毫无滋味，一丁点儿糖精和添加剂的味道都喝不出来了，独剩解渴之效。
　　要说钱这个神奇的东西是真的可以令一个人性情大变，再未见过第二种如此神奇之物，如果有，就是毒品。万没想到，在此时，金钱与毒品居然何以划上等号。
　　回到篮球场的我，从一个中介负责人手上拿来一张个人简历表，开始填着，一个接着一个空格填。
　　讲真，我的心情非常之不好，我讨厌倒班，讨厌夜班，尤其讨厌流水线作业的夜班，但为了钱，我竟然也要卑躬屈膝服从；恰如我曾几何时对着合同书喜忧参半，感慨万千地调侃说，“所谓合同书，实则卖身契”。虽然呈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合同书，只是一张个人简历表，但那上面的每一个空格都是我从生到此的痛处，一笔下去，有如针扎，却怎么也好不了了。
　　文人墨客，潇洒快活，说得轻松，做起来，谈何容易，生存的本质本就是卑微的，为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本质就更加卑微了。
　　填写个人信息表对于我来说简直不要太轻松容易，自从离开炼钢厂之后，每每找份新的工作，都要走这么一遭，称之为轻车熟路丝毫不为过。但我却发现在我填写完个人信息表之后，仍有许多人没有填写完，有的是速度慢些，有的干脆只是挑身份证上有的写，身份证上没有的竟不知该如何写。我凑过去瞄了一眼，敢情就连文化程度、毕业学校、工作经历这几样都是空白的，更有甚者，连自己是什么血型都不知道。
　　我愕然，不禁忆起中介人事部经理在网上发布的招工信息之中对于求职者的要求，遵守纪律，爱岗敬业，吃苦耐劳，不惧倒班，无前科，无纹身，无烟疤，有这几样就是合格的求职者，就能成为公司所需之合格的普通员工。
　　我大致看了看，品了品，写的较慢的大多是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没什么工作经验，自然也就没什么履历，没什么履历，写的自然就慢，既不好意思编些，又不好意思在工作栏中写个大大的“无”字。至于不会写或者说一脸迷茫左瞧瞧右看看的，不消说都是没什么文化底子的，只知出苦大力的主儿。他们之中有的人嘴笨，再不就是不善于与人沟通，以致焦急得不行，苦恼得不行，只能悄悄恳求身边的人帮忙看看，指导一下自己该怎么写。有的人敢于讲话，甚至直接问那个姓赵的经理这东西具体该怎么填。
　　赵经理很是无奈，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近八十个人不会填写个人信息表。可能也是见得多了，故而吩咐身边的其他经理帮忙看看。有的经理心眼死，要求应聘者准确无误填写那上面的个人信息。有的经理则心眼活，向有需要帮助的应聘者悄声低语，“除了跟身份证件有关的，实事求是地写，其它的你随便写写就行”。
　　“我家里面困难，小学都还没毕业呢，文化程度空着吗？”一个岁数不小，瘦骨嶙峋，一身黝黑的中年男人胆怯怯地问。
　　“胡扯！文化程度这一栏说什么也不能空着呀，你……你这么着，干脆写初中得了。”
　　“那能行吗？我压根就没上过初中。”
　　“哎呀，听我的，准没错，反正学信网上也查不到。你只要不在文化程度这一栏填上大专、本科以上学历就没问题，因为大专以上的学历在学信网上能查出来。”
　　“哎哟妈呀，还本科以上学历呢，我给自己填上初中我这心里面都突突的。”
　　看得出来，这位老哥的的确确是个夯实肯干的本分人，连做这种无所谓之的假都会心跳加速，愧疚难安。
　　“怕啥呀。你想不想要这份工作？”
　　“想啊。”
　　“想就照我说的写。面试官不可能一个一个查学历的，那他还不得累死，别编得太过分就行。”
　　“这样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没问题。你要这么想，老哥，它这上面本来就是有问题的。”
　　“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要是能看出来你早就知道怎么写了，还用我教。”
　　“也是，也是。”
　　“它这上面写的是文化程度，而我们填写的都是文凭层级。也就是说，文化不等于文凭，文凭更代替不了文化。”
　　“……您这话说的，我压根就不懂。”
　　“你不懂没事儿，你只管照我说的填，准没错。”
　　“好嘞好嘞。”
　　难得听到一句关乎于文化与文凭之辩证学的至理名言，竟不料乃出自于中介经理之口，心中不免有些遗憾。我认为他说的并没有错，人们常常把文凭等同于文化，其实这种思想是非常值得商榷，是非常有问题的。但是呢，面对像今天这样的场面，所谓择优录取的优还是要以文凭的高低作准，因为文化所涉及的面积太广，高度又太深，很难单凭一纸个人信息表就能统计完整。再者，文凭这东西都可以胡填乱写，恰如中介经理所言，只要不是大专以上学历，只要在学信网上搜不到确凿证书，谁在乎你究竟是什么文凭啊，反正都是低等文凭就是了。至于文化嘛，那就更没处证明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今社会各行各业这么多精英，谁能证明自己的文化最高，自己懂得最多，自己的知识面最广，谁也不敢说，以至于文化这难以揣摩，难以判断的东西也就更加无以为证了。那又靠什么证明呢？当然是不能全权代表文化的文凭了，也只能按照文凭之层级高低划分文化高低了。
　　矛盾的问题本质，解决方法似乎只有让它继续矛盾下去。
　　异地打工者之中仍有许多似老哥这样的人，他们来此的目的非常单纯——挣钱。比我还要单纯，因为我不是死磕着一个地方挣钱，他们则不然，从他们此行所拿之行李就能窥见一斑，那可不是一般的行李包，那可是实打实的行李包，跟一个普普通通十五六岁孩子差不多大的行李包，而且还不止一个。难怪他们不买被褥，不买饮料喝，他们带着被褥，带着随处可以接水喝的水杯呢。不像我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轻松怎么来，常以穷家富路为省，为傲，其实呢，不过是给自己名义上的潇洒，实际上的懒惰和好面子找一个富有文化思想的借口罢了。他们似乎是把除了砖瓦之外的家都抗在肩膀上了，这一点我是万万比不了的。
　　我找了个时间跟老哥聊了几句，他总算是填完了个人信息表，面色中满是喜悦，那感觉比干了一天工作拿到一张张鲜红钞票还要开心。
　　“你们是从哪儿过来了？”我问。
　　“甘肃。”他说。
　　“甘肃？这么远？”
　　“没办法，得挣钱啊。”
　　“您也是通过手机找的工作吗？”
　　“哦，不是，不是，我压根就不会用手机。”
　　“那你们是……”
　　“我们是家那边的劳务派遣公司介绍过来的。”
　　“劳务派遣公司……不就是中介嘛。”
　　“应该意思差不多。”
　　“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不是，不是，我是跟老乡们一起过来的。”
　　“哦。”
　　后来我又听他说家乡的中介答应他们只要按照公司的要求去做，一个月至少３８００块钱。可令他深感疑惑的是，这边的中介经理张口第一个月保底就能挣到４３００块钱，究竟哪一个数准，他也搞不清楚了。
　　他虽然搞不清楚，但我却搞得非常之清楚。这其实就跟包工是一个道理，“小包找大包，一层一层剥”。现在我们面对的自然就是大中介，介绍老哥他们过来的家乡中介明显就是小中介，是依附于大中介的。大中介吃了些，给我们每个月４３００，小中介再从中吃些，到老哥他们手里就只有３８００了。也就是说，小中介能够从他们身上每人剥至少５００块钱。
　　我不能称其为黑，因为他们给了老哥他们一条路，一条能够每个月保底赚取３８００块钱的路，这条路仅凭自己并不好找。与其说黑，不妨说是好处费，这样更容易令人接受。
　　在这个世界上，帮忙找路的人就是恩人，既已选择恩人所找之路，那么给恩人点儿回馈又有何不可呢？
　　道德这东西可以有，但是赔本赚吆喝的道德不如拿去喂狗，人是做不出来的。真想要做大善人，又何须拉门脸，摆场面，搞宣传，讲仁义，直接千金散尽，随手弃之，唯剩身上穿着的衣裤鞋袜不就完了嘛。之所以搞得这么大声，必定有利可图，谁也不是傻子。
　　老哥仍在疑惑，从他的脸色不难看出他迫切需要多挣那５００块钱，只是他却不好意思跟家乡那边的中介仔细盘问，生怕惹怒了家乡那边的中介，再把路给断了，自己可就呜呼哀哉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