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厚摞身份证很快就都回到我们各自手中，我用最快的速度把身份证扔进笔记本电脑包里，因为我讨厌看到那上面的大脸，就好像我讨厌在刮胡子的时候看到出现在镜子里的大脸一样。谁人都会有不自信的地方，谁人都会有自信的地方，我不自信的地方是相貌，我自信的地方是心地。当然了，心地这东西远没有相貌重要，因为相貌需用的时间极短，而心地需用的时间太长。
　　这个中介领导拍了拍空空如也的双手，说：“还有没有没点到名字的，还有没有没取回身份证件的？有的话赶快说，很可能在其他领导手里，我这就去帮你们拿。如果没有了，我们这就启程去昆山。”见无人应声，或三五人嘴快喊了句“没有”、“取回来了”。他接着说，“既然都取回身份证了，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主要是不会被扣钱了。既然这样，我们这就去昆山。从这里到昆山大约需要三个多小时，大家可以在车上小睡，我也知道大家非常辛苦，起得很早，有的可能连早饭都还没吃呢。其实我跟你们一样，甚至比你们起得还早，因为我得帮你们联系大巴车，还得帮你们联系昆山那边的公司，同样也还没吃早饭呢，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们的责任。既然大家都取回身份证了，我们这就出发，我好怕到了昆山之后时间不够用啊。”
　　说完，他吩咐司机师傅开车，自己则在副驾驶座的位置上坐下。
　　不过大巴车刚开动不到五分钟，我瞧着清清楚楚，停靠在一处不算热闹的街道边上。
　　这个时候，中介领导又说了：“你们有没有带被褥，如果没有带被褥，我建议你们现在就下车买一床被褥。我们公司可以为你们提供，而且非常便宜，一套才二百块钱；有一床被，有一个枕头，有一个床罩，非常干净，非常暖和，这可是最低价位了。要知道在苏州地区买这么一套，没有三百块钱可买不来。”
　　“这个报销吗？”其中一个务工者突然问道。
　　“哦，这个不报销。”
　　“我是说干满十天，干满一个月给报销吗？”
　　“干满一年也不给报销。”中介领导微微一笑，复又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一套被褥是我们公司为大家精心准备，精心挑选的最好的一款；而且已经给了大家最低的价位了，而且这一套被褥是你们自己用的，所以我们公司不予报销。”
　　“那就不买了。”
　　“可以不买，这个是自愿的，我们公司绝对不会干强买强卖的事，那可是犯法的。其他人呢？其他人也不需要吗？要知道，当你们进入工厂，没有被褥可是连觉都没法睡的哟，到那个时候再想要买，没有三百块钱可买不下来哟。这可是我们公司精心为大家准备，精心为大家挑选的……”
　　这个中介领导感觉压根就没有吩咐司机师傅继续开车的意思，嘴巴里总在讲着关于他们公司为我们精心准备，精心挑选的那一套被褥。
　　有些人就是被这么一来二去，反反复复给说心动了，既然打算长期在苏州工作，索性不妨买一套，省着以后还是得买。
　　于是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纷纷下车去买。我见状，也认为非常有必要买一套用，便也跟着他们下了车，到中介领导指定的那个店铺买了一床被褥。但我跟他们有所不同，我在微信支付了二百块钱之后特意向卖家索要了一张小票。卖家的面色突然之间显得颇为不好看，但我还是要了，并说了一句：“我不需要中介报销，但我需要找其他人报销，让他明白我这二百块钱到底花在什么地方了，这个难道也让你这么为难吗？”
　　作为卖家的那个矮小的女人可能是晓得拿我属实没有办法，就用笔写了一张小票。我谢过，遂将被褥拿走。回到大巴车处，将被褥放进行李舱，这才上了车。
　　见我们之中至少有一半的人花了二百块钱买了这套被褥，中介领导的脸上立时绽放出了灿烂笑容，虽然隐匿的极快，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吩咐司机师傅开车。
　　这一路上，起初我还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窗外的景致，可后来就兴致全无了，车速过快，景致如飞，弄得我眼睛好累，好疼，赶忙闭上。再一个，心里面的疑虑竟也开始作祟，此行是否能够满足我找到一份相对稳定之工作的愿望，我也不敢确定，我只知道这一趟我可花费了不少钱。若行，自然是好，若不行，怕是有苦日子熬喽。不过既然确定不了，不妨走一步算一步，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要说人在睡觉的时候最讨厌什么，想必都能给出同样的回答吧——被弄醒。我就是，当一声“到地方啦”传入耳朵，我只能勉为其难揉了揉惺忪的眼皮，擦一擦嘴角的哈喇子，还好不多，否则定会飞流直下透衣衫。得亏我睡觉的时候不习惯戴口罩，不然这哈喇子定会粘在口罩上，一会儿还要戴上，那感觉，想想都恶心。
　　迷迷糊糊，晃晃悠悠下了车，并取出行李，背上。四下望去，一座现代化的公司呈现在面前。还别说，从大门口向里面张望，工厂的绿化做得还真挺不错，不仅有绿，而且有型，比家乡那边好太多了，可能跟空气质量有关吧，轻工业工厂的空气质量肯定比重工业工厂的空气质量好啊。再一个，也跟地处苏州有关吧，苏州园林的建筑风格势必会被这些财大气粗的企业家们争相效仿。都说简单为荣，简约为美，可实际上有权有钱的家伙们的生活从来就不简单，不简约，倘真箪瓢屡空了，又怎么彰显其与众不同之身份呢。有些话呀，听听也就是了，切莫当真计较。
　　中介负责人带我们一行人进了公司，左拐觅路后又右拐觅路，最终来到一处六层宿舍楼下。与宿舍楼仅一道之隔的地方有一处老旧的，空荡荡的一排一层小房，就我小时候住的平房那种建筑，现在看来，像是搁置各种废物废料的大型仓库。
　　中介负责人告诉我们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放在其中一间屋子里，不能占太多房子，因为一会儿这地方还有人要用。我们鱼贯而入，放行李，再出来等着接下来的具体安排。当轮到我放行李时，进去一看，这里面的嗅觉感悟，这里面的视觉冲击，怎一个恶心了得。名义上的小仓库之空荡荡不是清水房那般，而是像租客搬家那般，弥留下了一地鸡毛，一片狼藉。得亏有其他人的行李占了好大地方，尽量遮掩房屋原有的糟糕，不然的话，这份感悟，这股冲击势必更加强烈。
　　我心说，我的行李虽不贵重，但也不至于是废料废物啊，放在这里着实于心不忍，却又无可奈何。但有一样，安全，即便有盗窃者也不至于这么不开眼到此一游吧。
　　当然，我的笔记本电脑包一直在我手上，不曾乱放。
　　紧接着，中介负责人又带着我们到一处空旷的篮球场上。这处篮球场是真的大，两块正规的篮球场地，两边四个篮球架，而且离宿舍楼不远，从这里看宿舍楼可谓一目了然。若是从宿舍楼高处俯瞰篮球场的话，更是一目了然。
　　想来这两个篮球场是专门给员工们工作之余休闲运动的地方。但从篮球场上的各种各样的垃圾看，又是饮料瓶，又是矿泉水瓶，又是餐盒，又是垃圾袋，又是食品包装袋的，员工们恐怕只是把这里当成了漫步闲聊之所，而非运动健身之所；且所食所饮，随手扔到一旁，全然不顾。好好的篮球场竟被糟蹋成这个样子，我是于心不忍，况且纵然垃圾极多，也不见有人打扫，可见这个名曰泰科的公司其后勤方面的工作做得属实不太好。
　　我们这一车人傻傻地呆在这里，不是相面就是抽烟。由于垃圾箱离我们太远，索性烟头也都扔在篮球场地上了，毕竟之前篮球场上就有烟头点缀，也无需找个犄角旮旯用以隐藏。
　　不一会儿的工夫，这里聚集了很多人，少说得有二百个吧。而就在这个时候，中介负责人终于出面了，之前一直没看到他人去哪儿了。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四五个，想必也都是中介公司的人。他们让我们像军人似的排成方块队，也不要求我们真的像军人那样挺拔、庄重、威严，只要求别太涣散，别交头接耳，别一副游侠的姿态就行。
　　这其中站在他们最中间的那个个子较高的，模样挺楞的家伙在将烟头掐灭，扔到脚边之后，蓦地说道：“大家好，我是我们公司的经理，我姓赵，你们不用管我叫赵经理，我看你们也没几个比我年纪大的，干脆，你们管我叫老赵就行。我呢，是这一次为你们安排工作的主要负责人。想必你们刚才在车上也都听人事部的经理跟你们说过了，我呢，就不重复了啊。我要说的只有两点，第一，觉得这个公司不错的，留下来；觉得这个公司不行的，或者说我来苏州就是为了玩玩，看看，游览风景，没打算工作，请站到另外一边，抱歉，这里不欢迎你们。如果都希望找份稳定的工作，就请站在原地不动，听我继续往下讲；第二个，你们面试成功，体检合格，进了公司工作，千万不要形成小团体，也不要私自拉帮结派建群，微信群，ＱＱ群都不行，只允许加入工作群。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强调这一点呢？那是因为之前有过一次血的教训。一个员工在食堂打饭的过程中，跟别人发生了口角，人家找来两个家乡的朋友就把他给打了。他既没有跟领导汇报，也没有报警，心里面觉得大丈夫挨了打很没面子，就在群里喊话，叫来十多个朋友，就是我们常说的铁哥们，把人家三个打的满身是血。后来可好，公安局的警察都出面了，全都抓走了，赔了钱，关了牢房，不仅工作没了，工资也没了，你们想想，多亏。咱们大家出来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工作挣钱嘛，你们若是在工作中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或者问题，跟你们的人事经理说，跟你们的直管领导说，实在不行我们公司还有驻场经理，让他出面协调，要是还协调不了，咱可以打１１０找警察，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