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节

　　李真知家里究竟出了何事？大家都在猜测，有的说可能是家里失火了，也有的说可能是遭了盗窃，还有的说是他夫人突然发病，就是没人想到他女儿汤红的事。
　　因为汤红自去省电视台后便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近况，倒是王人达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一些信息，说汤红跟章部长玩得好，前些日子就看见他们在一起。是不是汤红出事了？王人达在心里犯嘀咕，但没有证实的事，他不敢轻易下结论，只是跟他老婆闲扯了几句。
　　果然是汤红出事了。元宵节晚上，汤红哪里也没去，她把自己锁在房子里，用一块刀片朝自己的左腕动脉上割，血慢慢从她手腕处流出来。她躺在床上，想像着自己将要死去的世界，想像着她死后章里仁将受到严惩的情形，因为她已经给市委书记写了信，同时给市纪委、市人大、市政协、市委办公厅和市委宣传部外宣办都投了信。她已经看穿了章里仁，看穿了这个伪君子的从政与为人，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两面人。大庭广众之下，他的确是一个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极富人格魅力，且颇有政治前途的男人，不可多得。而背地里却干着为人所不知的勾当。汤红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完全是出于对章里仁的绝望，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她想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结束对伪君子的留恋，表示对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者的控告！
　　然而，她命不该死。就在她听到元宵夜的花炮声此起彼伏的时候，母亲汤玮回来了。也是鬼使神差，汤玮本来在外看烟花晚会，却突然想起家中电烤炉忘记关了，便赶紧回来。没成想，看到汤红房子的门是关着的，还透出幽暗的灯光，她是把床前灯开着了。汤玮知道汤红回家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也不清楚。于是她喊汤红。汤红没有回应。她去敲她的门，汤红也没答。汤玮急起来了。她急急地敲门，一面大声喊汤红。汤红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低低的呻吟。
　　汤玮意识到事情不妙，便奋力用脚踢门。汤玮个子高大，力气也大得惊人，连续几次踢门后，门开始松动了。最后拼尽全力踢去，“哐当”一声门开了。见汤红躺在床上，血流红了床单。汤玮顿时哭喊起来，赶紧打李真知办公室的电话，无人接听。又打手机，响了好久，因为晚会现场嘈杂，李真知没听见。她只好托人赶紧去报社叫李真知。
　　李真知听到消息后，心里紧张，赶紧拿出手机一看，一个未接电话显示是家里的。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来不及叫车，飞步往家中赶。
　　近家时便听见哭声，是汤玮在哭：傻闺女，你何苦做这样的傻事，叫爸妈如何是好？
　　李真知一进门便看见汤红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他赶紧叫司机过来，将汤红送到省医院。
　　幸亏抢救及时，汤红生命无忧，只是流了不少血，人很虚脱，需要静养慢补。
　　李真知陪在汤红身边，报社的事暂无心考虑了。他如果失去这个女儿，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安宁的。他对不起女儿，没有能多考虑一下她的婚事，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心思都用在了报纸上。如果他稍加留意，在他所接触的男人中并非没有优秀的，而他根本没去想过，以至于她的年龄越拖越大，直留下今天的恶果。令他不解的是，她竟然看上了章里仁这个比她大近二十岁的男人。他不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她们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人生价值取向，为钱？为在人前风光？如果为钱，像章里仁这样的干部按理不会有太多的钱；那就是他的地位了。确实，章里仁四十多岁当上宣传部长，前程不可限量。汤红看中的大概就是这一点。然而，他已是有妇之夫，哪能说离就离呢？
　　正想着，汤红醒来了。李真知握着她的手，痛楚地说，红红，你可醒来了，你把爸爸急死了。傻孩子，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呢？你想，假如你不在了，爸妈怎么受得了？我们活着又有多大意思？都怪爸爸不好，没有关心你的婚事。可你是聪明的孩子，再大的难处也不要走这样的路。爸爸对你绝对有信心，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比章里仁更好的，天底下男人多去了，何必守着他那棵快要老去的树呢？
　　父亲的话让汤红深感愧疚，她流下了悔恨的泪水。痛苦埋在她的心底，她的心在哭泣。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真知知道她心里很苦，一点也不责怪她。他用餐巾纸轻轻地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弯下腰去在她前额上轻轻吻了。汤红立刻感觉到一种深沉的父爱，这种爱顿时流遍她的全身，在她体内沸腾。她想，只有亲情，只有这样无私的亲情才使她感到人间的温暖，才是她活下去的理由，也是她应该勇敢面对残酷现实的理由。
　　李真知又说，闺女，你虽然很聪明，但对这个世界还没有悟透，对人生更没有悟透。其实，人生最美好最有价值，且最有希望的事就是生命，就是好好地活着。只有好好地活着，你才能感受生活的美好和乐趣。困难总会有的，一个人哪能没有一点困难呢？有了困难想办法解决就是。你解决不了，爸爸帮你，妈妈也帮你，总可以想出办法的。只有傻瓜才会在碰到困难时低头，才会想到死。死其实是很简单的，但死了便毫无意义，也毫无价值了。你是聪明的孩子，现在碰到了大困难，爱情被人亵渎了，被人欺骗了，这确实是年轻人，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女性难以接受的。其实，爸爸早看出了苗头，想提醒你，可你说不要爸爸管。那一段，我因为忙，也就没有管你。你不知道，官场的水深得很，连爸爸都无法摸透。章里仁这个人如何，我现在都没有摸透。你不能说他就是一个坏人，也不能说他如何如何好。这人也真的一言难尽。他考虑的是他的政治前途，不会在你身上花很多气力。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此事让李真知完全改变了对章里仁的看法，他不再顾及面子，毅然向市委呈送了报告，把汤红与章里仁的事作了如实汇报。
　　市委书记李顺生接到李真知的报告后，给章里仁打电话求证事件的真相。章里仁矢口否认，说完全没有这样的事，我章里仁行得正坐得稳，从来不干这种亏德事，何况我和妻子的感情非常好，家庭和睦，在对待女性的事上我是非常慎重的。请书记相信我。李书记说，男女之间有一点这样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要处理好，处理不好就会惹来麻烦。你是市委看好的干部，已向省委上报副市长人选。希望这节骨眼上不要出意外，不然，对你，对组织都不好交待。
　　章里仁说，请书记放心，我以共产党员的名义保证，决无此事。这纯属诬告！
　　好，这样就好。李顺生说，那我就放心了。说完，放下电话。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起来。李顺生重又拿起电话：喂，哪里？
　　书记，是我，童维新。
　　哦，老童，有什么事？
　　是纪委书记童维新打来的。童维新说，有个事向您汇报。
　　嗯，你说。李顺生说。
　　我接到一个叫汤红的女孩子的举报信，她自称是三阳晚报李真知的女儿，检举了章里仁部长的问题，不知是否属实。章部长是很有前途的干部，我想不至于在这个问题上犯糊涂吧？
　　是啊，我也收到了李真知的报告，也问过章里仁本人。里仁不承认有此事，我看还得做些调查工作，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党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为了一个女人而毁掉一名干部不划算。此事不急，不过，纪委要有思想准备，可以做点调查工作，慢慢来。
　　童维新说好，我知道了。说完挂了电话。
　　此事虽暂且挂起来，但很快在市机关里传开来，人们在背后议论章里仁的绯闻。章里仁虽不怎么在意，但从一些人的眼神里已经感觉到一种东西在悄悄游动，使他与别人之间产生了与往日不同的感觉，是什么？疏远，不敬，抑或是虚伪？反正异样。过去老远就亲切地喊章部长的部属，有的竟有意避开。章里仁无形中感到了一种压力，一段时间里做事总有点走神，睡觉也睡不安宁。他生怕事态扩大而失去马上就能得到的副市长职务。如果真是那样，那他就太不划算，为了一个女人而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但章里仁有很强的自慰能力，他在心底里为自己筑起了一道长城，这道长城要成为他抗拒风险、藐视一切的屏障。他仍然像往常一样泰然自若。
　　但汤红决不放过他。半个月之后，她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她跑到市委机关大闹，说章里仁是大流氓，共产党决不能容忍这样的流氓掌管舆论大权，决不能容忍这样的伪君子再危害女性。章里仁不下台，我汤红便不罢休。
　　汤红的行为好不容易被宣传部的人劝阻住。但这一招却令章里仁不寒而栗，再好的防堤也受不了大水无休止的冲撞——他在市里待不下去了。他只好向市委请示，请求调离三阳市。不久，他被调到省委宣传部任正厅级巡视员。
　　章里仁的政治前程便就此打上句号，他的头发几日之内全白了。
　　
　　李真知为女儿的事颇伤了一段神，待到汤红完全平静下来的时候已是初夏了。
　　这是1998年的夏天。虽说是夏天，三阳的天空却没有多少晴朗的时候，雨总时断时续地下。有时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劲吹，甚至夹着冰雹。许多树木被拦腰折断或连根拔起。天上地下湿漉漉的，整个被雨水包裹了。到了夏秋相交的时候，雨连续下了一个星期，三江咆哮，江水暴溢，形成倒灌。水汹涌着冲向大堤，越过了堤岸，直冲向兴隆大街，向沿江的屋舍灌去。三阳晚报的职工宿舍也未能幸免，一楼有许多职工家庭被水浸泡着。李真知赶紧组织人员抢救，号召职工互救互助。于是，一楼的借住二楼三楼或四楼，只要能安得进人便暂且借住。大难之时，员工都能相互鼓励，毫无怨言，也不讲价钱。送水送菜，买米送饭，只要需要，都慷慨解囊，未有懈怠。这令李真知深为感动。
　　介子成每天跟着市委书记和市长跑。他提着黑色牛皮包，袋里装着录音笔和笔记本，还有当日的三阳晚报。每到一处便拿出录音笔，准备录下李顺生书记的重要指示。一坐下便拿出笔记本，认真听书记讲话，刷刷刷写个不停。
　　一天，书记到大堤上巡视，后面跟着水利局长等相关官员一行人。介子成紧跟在书记身后，当李顺生站上大堤，朝抗洪大军高喊时，他立刻站到书记身旁，准备录下他的每一句话。只听书记在喊：同志们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和全市人民向你们表示深切的慰问，并说一声“感谢”！你们用自己的身躯和热血筑起了坚固的人墙，创造了三阳市抗洪史上的奇迹。你们的英雄事迹和伟大壮举将被载入三阳史册，流传千古！
　　回到抗洪指挥部，在讨论下一步抗洪方案的时候，介子成提了一个问题：我们的水利设施一直在吃老本，改革开放二十年了，所有的行业都在进步，都在发展，惟独水利建设还停留在毛泽东时代，就像旧思想观念挡不住改革发展的新思潮新观念一样，旧有的设施，过时的设备也挡不住汹涌的现代大潮。所以，我请问李书记，未来的五年，三阳市在水利建设方面有何打算？如果下一次百年未遇的洪水到来，我们会不会仍然像现在一样，让三阳人民站在水中抗洪，用自己的身躯筑成人墙？还会不会让三阳市一楼，甚至二楼的居民泡在洪水中？
　　这个问题问得好，李顺生说，脸上表现出很严肃的情神。我们的记者在思考，在以发展的眼光看世界，他的问题也正是我李顺生所思考的问题，我想每个负责任的干部，尤其是水利干部，都应该而且必须这样思考问题。
　　未来三阳市如果遇到百年未遇的洪水怎么办？李顺生继续说，我们从现在起就要加大水利建设的投入，五年内要投入一百个亿，将三江堤岸修成既可防洪，又可游览的风光带。只要经济形势按我们预期的发展，十年内要投入三百个亿搞水利建设，把三江和其他水利设施重新加固。要趁秋季干旱时清理河床，认真细致地做好每一条河流的防洪设施建设工作。这个任务要请王局长好好研究一下，拿出切实可行的规划。水利局王局长认真听取，做好笔记。
　　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围绕人的幸福，为了人民的幸福而开展的。如果共产党人只把为人民服务停留在口头上，那这样的共产党，我要说可能还不如古人。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箴言永远值得我们记取、效法。
　　介子成认真听着李书记的讲话，笔在纸上唰唰唰地写个不停。李书记对这个颇为用心的记者投以赞许的目光。
　　会议就下一步的抗洪工作进行了部署，研究了详细方案，直到午后一点多才散。李顺生说，不要出去了，大家就在会议室吃盒饭吧。于是叫来了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