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到大坟滩放牛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01 14:13:08 字数:3176
终于好吃昼饭了,外公在长工间的饭桌上,提起破食罩,放到一旁水缸盖上。外公说,饭在饭篮里,你自已去盛好了。
我见桌上摆着几碗嗅咸菜、芋艿茎、霉头鱼等长工和忙工吃剩的剩吓饭,还有一点咸菜汤,也觉得蛮好了。外公自已是从来不和长工一起吃饭的。他要到账房间去吃白糖拌糯米粥。
这时长工和忙工们已经吃过饭了,没有别的人吃饭,只我一个人吃。我拿了只蓝花粗碗在饭篮里盛了满满一碗冷饭,就站在桌边慌馋地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塞得喉咙咕咕地响,吞两三口饭块才过一口下饭。一眨眼就吃了三大碗,把个小肚子撑得鼓鼓的。我望着饭篮里还有很多冷饭,不禁想起在家里吃粥喝汤的妈妈和弟弟妹妹们,要是家里妈妈和弟弟妹妹也都能到外公家来吃饭有多好啊!可是不能,外公决不让他们来的,自已给他当看牛娃才给他一口饭吃。没给他干活出力,既使正月里来吃他一顿都冷淡淡眼白白的呢。
我只能心里叹息外公的小气。希望自已能快快长大,也像爸爸那样能替人做长工打忙工,赚来工钿给妈妈去籴很多很多的米,能使妈妈和弟弟妹妹都吃饱饭。
吃好中饭戴着小草帽拿了赶牛的竹梢子又去看牛,直看到天煞暗了才回来。可是牛肚子还没完全看饱,外公还不满意,说以后牛肚皮一定要看到与最后一格肋骨平才行。可是我放了老半天,老黄牛的后肋骨和后髋骨之间的三角形的空档上还是凹得深深的,说明老牛才吃了半肚。这老牛的肚子简直像个无底洞。
什么时候能让它吃饱呵!当天也来不及割夜草。外公说今晚就算了,以后每天得给牛割夜草晚上喂给牛吃,牛不吃夜草第二天它就没有力气干活。当夜只给牛一点剩稻草吃,老牛闻了一下也不想吃。
外公还嘱咐我以后晚上回来,把牛先桩在牛栏外的稻场地上,等夜饭吃好垫好牛栏草,才能把牛拉进牛栏里去。我都嗳嗳地答应着。
我吃好夜饭洗好脚,天早已墨漆大黑了。在当时农村,没有电影电视看,一般农家夜饭吃好,讲一会闲话就休息睡觉了。外公和我这个幼小的小外甥也没有什么话说,外公指着吃饭间后面放置农具和乱七八糟东西的暗间对我说:“喏,你夜里就到那间房子搁铺床上去睡吧。”
我寻着自已摆在长橙上的小裤衩和一双小破鞋,去河埠头洗了澡洗了脚,拖上破小鞋回屋里;然后提着一盏外公给我的用小瓶子做的小火油灯,照进暗间去。
暗间里里面摆满了箩簟、风箱、白篮等家具,小火油灯一照,屋子里黑影幢幢,犹如鬼影,叫人恐怖不已。在这些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杂物间里,在窗槛下,有一张黑不溜秋地挂着灰蓝色破蚊帐和用破门板搁起来的搁铺床。我揭开破蚊帐一看,床里又黑又闷,还有一股灰尘臭和汗腥味。外公给我讲,要小便时眠床底下有尿壶,睡下后把灯吹熄。他就走了。
我把小火灯放在事先倒覆在地上的箩底上,掀开布顶累布顶的花夏布破文帐,就钻进床去。见床上铺着一张破草席子和一个油腻腻的破枕头,看来那是原来别的长工睡过的。大概现在的长工是当地人,他们干了活晚上回去了,这床就让我来睡了。
我从小到大还从没有离开过家,家里虽贫穷,但却天天夜里和阿妈弟妹们热热闹闹睡在一个房间里的。今晚一个人睡在这里又闷又黑,想起阿妈想起弟妹们来,我又害怕又难过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就睡了。
半夜里听见老鼠在屋里和床铺下窜来窜去吱吱地叫,爬在风箱上叮咚响,如有人在活动,我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哭也没有用,外公住在隔壁楼上,父母又离得这么远。半夜里尿急了,掀开帐子跳下床来从眠床底下摸出尿壶小便,见那黑影幢幢犹如无数鬼影在活动,吓得我连眼都不敢睁了,拉完尿赶快爬进床放下帐子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就睡下。
第二天天没亮,外公就来门外大声地叫,叫我去拉牛洗牛,开始干活啦。
干了几天之后,我深深感到来这里看牛要比原来想象的苦得多,阿妈来时担心我吃不消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样辛苦忙碌的生活实在不是我这样年纪的小孩子所能承受的。
大清早起来,我就得到牛栏里把牛牵出来,牵到河滩里用扫帚把睡在牛栏里一夜粘得满身是牛屎的脏牛洗刷干净。把洗干净的牛拉回来桩好后,再回到牛栏里去垫牛栏草,然后再打扫院子门口和走廊。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才能吃早饭。
早饭吃好后就拉了牛去看牛,把牛看饱。外公给我再三强调:讲牛肚子一定吃得与牛肋平,才算吃饱。如果没看饱就不许回来吃饭。
吃好中午饭,外公就叫我去野外割草。那当夏六月天的中午正是最热的时候,人们包括长工忙工们都让休息一会,可是外公却叫我这时候去割夜草。外公见我背着大草篮,篮底拖在地上,于是又给我换一只较小的破竹篮说:“你从来没割过草,学着试试看。小篮子你要多割几篮。”我诶诶地应着,就背着草蓝到田野去。
起初我一点也不会割,只会像在家割柴那样,拉一撮割一撮,拉一撮割一撮,等到我一撮一撮地把草割到一小篮,都快割到点心时了,只好松松夸夸地割一篮算数。把草背回来倒在牛栏前,让牛在晚上进栏后吃,外公也没看见多少。于是就到大樟树下拉了牛去放牛。
放牛也不容易,上面讲了外公一定叫把老黄牛的肚皮吃到肋骨平才行。可是这头老黄牛又瘦又高大,它啃草皮子又是慢吞吞的,要让它啃饱可不容易。要牵它到草好的地方,让它整整地啃一下午,才能使它的肚皮吃得略略平起来。但在附近的田角地边,大路两旁和太坟滩上的短短的草根,已经叫村里的牛羊都啃过又啃地啃光了,哪里能啃得饱?
看了老半天肋骨旁边那个三解形的深深的牛肚还没凸起一半。外公看了还是不满意。外公说明天你还得再看饱一些把牛的肚皮吃得肋骨平了才能回来吃饭。
我望着那塌下去的三角形牛肚子,实在担心明天到什么地方去放才能让这头无底洞似的老黄牛吃饱?
愁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过饭,我又把老黄牛拉了出去。我又老老实实地亲靠着牛头把牛绳拉得短短的,在村前的大路边牵着它让它在地边啃着老草根株吃。邻居的一个给自己放牛的比我大二三岁的叫阿四的孩子看见了对我说:“喂,你是倭老板家的看牛娃?你老让牛在这里大路边啃,什么时候能啃饱呀?来,你跟我去,到大坟滩去,那里的草好。”我看他对人热心说话诚恳的样子,我就牵着牛跟他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放的是自己家的牛。他家种着十几亩田,是户中农人家,父亲自己劳动,农忙时雇几工忙工,这牛就叫他来管了。他家的牛是一头小黄牛,他已经放了三年牛。阿四看我这么小的人拉着这么高大的老黄牛,对我比较同情,所以叫我跟他一起去放。
我牵着老黄牛跟着他家一头小黄牛,来到一个离村庄很远的河对岸的大坟滩上。那大坟滩有几十亩田大,有老坟新坟和馒头坟,走进去我感到害怕,在一些破坟里还能见到死人骨头和骷髅头。但是因为冷落和害怕的地方,少有人来这里放牧,坟岙里的草就长得比别地方的好,而且是硬硬的短茅草。阿四看的是一头皮毛光滑的只有六牙的年轻黄牛,很喜欢吃这种坟头草,自然我的那头老黄牛更喜欢吃了。看两头牛在坟滩上吃得欢,他对我说:“你把牛绳放到在它的背上,让它自己去坟滩上自由自在地吃好了,我们找个坟头玩去,一会它就能吃饱了。”
我就照着他的样子,不大放心地把牛绳折了两折放到牛背上,让老黄牛自己去坟滩上吃它自己喜欢的草。我的新伙伴叫我一起到一个大坟影下一块低坟石上弈石子棋玩。这种石子棋很简单,你能用两个子上去兜住对方一个子,把那子吃掉就算羸了,有点像弹子棋,我在家时也和我小伙伴玩过。我们玩了一会看两头牛在大坟滩上自由自在地吃得很好,等太阳快升到头顶上时,我们去看看牛肚子。阿四的小黄牛吃得差不多了,但是我的老黄牛肋骨还是没有平,因为坟滩上的草有的地方长得高有的地方草长的也不怎么好;再说是两头牛在这儿一起吃,它们走来走去,有时像人一样也闲逛着玩起来,反而都不能安心地啃草吃。于是我对阿四说:“阿四,你的牛吃得差不多了,还是你先回去吧。我的牛肚子还没有吃饱,我再放一会去。”
“这么晚了你不去吃饭不饿?”
我低着头说:“牛没看饱,外公也不会给我饭吃的,肚子饿也没有办法。我还得再放一会。”阿四说:“那我先去了。”他拉着他的小黄牛先回去了。在阿四走后,等正中午了我才拉着牛桩回到村中大樟树下,才回家去吃昼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