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个人的声音只有当你离他近的时候你才会觉得非常响亮，似乎有种振聋发聩的气魄；但倘若你离他远了，你就会觉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低声吟唱；倘若你离他更远些，你就会觉得他根本就没有发出声响，甚至连他的嘴型你都看不到。
　　同样的，一个人的愤怒丝毫影响不到其他人一如既往地安静与随和，更不可能影响到这个世界。也许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儒家思想在绽放着耀眼的光辉，又或许是从网上看到的诸多新闻及消息已然让世人明白一个最简单明了的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真的亲眼看到了，遇见了，也装作没看到，没遇见，该躲还是得躲，该避还是得避。掺着血泪的故事甚至事故已不止一次告诫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最舒服的人是无心之人，活得最惬意的人是无梦之人，活得最幸福的人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那个彝族哥们气哼哼，咒骂不止地下了大巴车，在他从行李舱里拿出属于自己的行李时，他的嘴巴还在嘀嘀咕咕，絮絮叨叨个不停。因为我坐在窗边，稍一低头就能看到他，他扬言要告倒那些个他也不晓得叫什么名字的种族歧视者，为什么维吾尔族、藏族、彝族、回族不能被这些公司录用，难道说从历史角度足以证明这四个民族的人不适合干这份工作？应该不是，那又为什么呢？既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这不是种族歧视又是什么呢。
　　他想不通，任凭他怎么想，怎么咬牙切齿，怎么绞尽脑汁他也想不出。后来，他干脆也懒得想了。世道如此，现状如此，凭他这单薄的瘦小身躯又能怎样，他只是留着八神庵的发型，他又不是真的八神庵，况且现实也不是街机游戏《拳皇》之９５，９６，９７，９８，９９等背后的剧情啊。
　　种族歧视这个词我见过很多次，不是在书本上就是在新闻上，古时候的元朝就是奉行种族歧视的。阿道夫•希特勒掌控的德国也是奉行种族歧视的，当今的美国同样是奉行种族歧视的。所谓的种族歧视，它的中心思想其实就是极端种族主义思想，又什么血统的纯洁啦，又什么种族的高贵啦，又什么低等民族的残暴、贪婪、懒惰啦，这些字眼，这些说辞不可谓不多，不可谓不丰富有趣；特别是当这些字眼，这些说辞出自于政治家之口，就更加寓意深刻，趣味悠长喽。
　　然我作为一介草民，除了听听，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全人类一家人的鬼话恐怕只有鬼才会相信吧。我唯一能做的唯有不歧视于人，以我之悲惨现状，不被人家歧视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只是我不曾料想，我竟然亲耳听到这个在现在看来兹事体大的词汇，而且还是出自于一个彝族哥们之口。劳务派遣公司竟然把维吾尔族、藏族、彝族、回族四个民族拉入黑名单，我是非常讶异的。或许真就像那个中介负责人所说，是招聘方的意思，又或许是因为其它原因。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令那个彝族哥们很是不爽，却又无可奈何，唯剩愤恨不已，呵壁问天。讲心里话，我真的希望他能够把有碍民族团结发展的人或体制通通告倒，最好毙之而后快，但仍需谨记任重而道远。
　　我说过了，一个人的声音从响亮到无声只需转瞬之间，特别是当除了他一人发声而算我在内的许多人只是抬抬眼皮的冷漠看客，他的声音从有到无的时间就更短了。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找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挣钱，而不是帮助别人维权。既然想要找工作，既然选择了劳务派遣公司，也就是中介这一块，自然不便与其撕破脸皮；更加不便同与其撕破脸皮的人一起再把中介推个跟头不是。看上去非常自私，且不够仁义的表述，可实际上又有几人不这么做呢。
　　彝族哥们虽然走了，但是这辆大巴车上还有近五十个人，包括我在内的这五十个人纷纷把身份证拿出来，交给中介方面的负责人。他把一摞身份证拿走，再次告诫我们暂且等待，一会儿自有安排。
　　等吧，相比较单纯的苦等，我更喜欢抽根烟，种族歧视的事儿一经闹腾，我连最起码的睡意都没有了。站在车外，淋着小雨，吸着小烟，是我们这些同病相怜之人此时此刻的最佳选择。小嘬香烟，就算彼此不认识，也能漫无目的地聊着。
　　“你是哪里人？”有人问我。
　　“东北的。”我回答说。
　　“那怎么跑这么远来呀？”
　　“家乡那边经济不景气，就跑过来了。”
　　“这倒也是，跟江南比，东北属实穷。我以前也去过东北，全是重工业，不好干。这边好些，轻工业，同样的时间，比那边轻松多了，也干净多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你这体格也太壮了吧。”
　　“体格壮不正适合干工作嘛。”
　　“壮适合，可你太壮了。”
　　“你的意思我胖呗。”
　　“你说呢？”
　　我没有生气，关于胖的调侃也好，讽刺也好，鄙视也好，我从来不生气。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在我看来，活出自己才最好。
　　诚然我也没有问他是干什么的，看样他的样子不像是异地打工者，因为脸上没有丝毫焦急，丝毫窘迫之态。
　　“大家抽完烟就赶紧戴上口罩回到车上，别让人看到了，这个时候聚众可不好啊。”
　　又一个中介方面的负责人高声劝道。
　　话说这停车场上究竟有多少个来自中介方面的负责人，或者说来了多少个中介方面的人，我还真就不清楚，我只知道足足七八辆大巴车都是这一家中介招来的异地打工者。他们之中有的已经背上了行囊垂头丧气徒步离开，他们心中的远方不知是家还是另一个面试点。我不晓得他们是否也跟那个彝族哥们有着同样愤怒的短暂经历，我没有问，我知道有些东西只能深藏在世界的未知处，不便露面；有的则背上了行李兴高采烈坐上小面包车，驶向新的工作地。
　　我跟一个中介负责人闲聊得知，就是适才说我长得壮的家伙。他们几个是分配到吴中区的一家公司工作的，除了吴中区，还有分配到吴江区的，还有分配到南京的，还有分配到上海的，但更多的则留在这里，这拨浩浩荡荡的大部队是去往昆山的。
　　我不禁赞叹：“行啊，你们这家中介的买卖做得够大的呀，不光苏州地区，连南京、上海都有你们的合作伙伴。”
　　“叫你说的。不瞒你说，武汉都有。”
　　“武汉也有？”
　　“有啊，只要是关于电子元件，电子零部件的企业，我们公司百分之七十都有合作。只不过受疫情影响，很多地方已经没有派遣订单了，现在只有苏州本地的几个区有派遣订单。”
　　“复工潮嘛。”
　　“对呀，就是复工潮啊。所以你赶上好时候了，再过些天恐怕招工需求就没那么强烈，那么迫切啦。”
　　由他忽然提起的复工潮不由得令我感慨万千——我不正是这其中的一份子嘛。虽然我年前是因为辞职而回到家的，但当我本打算在年后找份工作的时候，却不想竟受迫于突如其来疫情之影响，竟一再龟缩家中。而今疫情之势有所缓解，大有开封之态，这才不远千里赶到苏州谋求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我虽然不是实质性的复工者，可既然赶上了这股复工的巨大浪潮，我无疑也是这巨大浪潮中的一滴水。
　　“哥几个，咱们上车，一会儿就有领导为你们安排工作了。”
　　一个中介负责人唤我们至少二十个在车外吸烟的应聘者上车。
　　待我们上了车，并回到原位坐好，我才发现敢情车厢里居然少了近三分之一的人，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尽已被分配到昆山以外的公司去了。
　　“你们稍等，我这就去请公司人事部的领导，让他向你们说明你们接下来的行程。”
　　这个中介负责人讲完这番话，便下了车。
　　不多时，另外一个中介负责人上了车，即之前那个中介负责人所讲之公司人事部的领导。
　　中介公司人事部的领导跟我想象的大不一样，没有西服革履的打扮，也没有趾高气昂的威势；穿着很是朴素，气度平易近人，给我感觉根本就不像领导，更像是个背熟了稿件的报幕员。
　　“大家好，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公司人事部王经理，受总经理所托，为此行的大家安排工作。我就开门见山了啊，我们一会儿要去的这家公司呢，就位于昆山。我想知道，各位之中没有苏州人吧？”见我们都不吱声，他接着说道，“既然你们都不是苏州人，那我不妨在此先向各位介绍一下。昆山，别名鹿城，是江苏省直管的县级市，大家一定切记啊，昆山虽然离苏州非常近，但它可不归苏州管啊，它是直属于江苏省的。昆山市可大名鼎鼎的‘百戏之祖’昆曲的发源地啊，但我想，对于你们来说这个介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昆山也是科技重镇，曾连续多年被评为全国百强县，现在也是一样，乃是中国中小城市综合实力百强市之首，百强之首啊，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这么一说大家可能就都明白了，大家来苏州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赚钱呗。哪里最容易赚钱？当然是最有钱的地方了。昆山就是江苏省最有钱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家科技公司，而我们公司今天为你们安排的就是其中一家名叫泰科电子的大型公司。大家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不重要，而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家公司可是世界五百强企业，而且还是连续多年的世界五百强企业，它是美国的公司，所以说无论薪金条件，还是福利待遇，包括住宿环境，可以说是非常优越的。我们公司能够为你们安排到这么一家优秀的公司工作，你们应该感到幸福才对。”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道：“下面，我就为你们详解工资待遇。相信你们对于之前我讲的不是特别关心，但一会儿我要讲的东西你们一定会非常关心，因为这些东西对你们日后的收入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千万要记清楚啦。首先，我们是底薪制，大家可能不知道，现在最普遍的工作基本上只有三种模式，一种是小时制，一种是计件制，还有一种就是底薪制。小时制大家想必都能明白，干一个小时赚多少钱，没有休息日一说，也没有节假日一说，那意思也就没有加班一说，你只要干满一小时就给你开一小时的钱。
　　“我认为这种模式并不好，没有休息日，节假日的工人，那不都成了机器了嘛。至于计件制嘛，大家想必也能明白，说得直白点儿就是多劳多得，完成一个零部件给你一个零部件的报酬，完成十个零部件给你十个零部件的报酬。我认为这种制度也不好，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刚刚入厂工作的新手来说，这分明是对新手非常不友好的制度嘛。所以我们公司为了帮助大家能够尽快享受到高收入的满足感，同时也是为了让大家摆脱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固定工作的紧迫感和危机感，这才联系上这么一家大型跨国公司，可以说你们非常幸运。我们公司为你们争取的是每个月２０２０的底薪，十二个小时工作制，白夜两班倒，有站岗也有坐岗，站岗并非全天站岗，坐岗也并非全天坐岗，是可以换着班休息的，没那么死板，只是站岗的时间要长些。你要说你因为某些原因，比如病痛啊，导致无法长时间站立，你可以跟车间领导说，也可以跟我们公司领导反映，我们可以尽量为你争取。但是你要是因为懒不想干站岗，那么对不起了，请到我这儿取走身份证，回家当阔少去吧，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
　　“如果在座的各位里面有阔少，有富二代，有星二代，官二代，赶紧跟我说，别把这里当成你游戏欣赏的地方，这里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如果没有，那么我就继续说下去了。”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道，“你们每天的工作都会有相应的补助，每天的加班也都会有相应的补助，节假日还会有加班费，平常加班按基本工资的一倍算，休息日加班按基本工资的两倍算，法定节日按基本工资的三倍算，另外供吃供住，为你们解决生活上的后顾之忧。第一个月大家若是没有迟到、早退、请假、无故旷工等情况，工资必定在４３００以上，如果不满４３００，你来找我，我给你补齐。
　　“还有，干满十个工作日返还你们来时的车票钱，以及你们这一天或两天在宾馆住宿的费用，如果不返，拿起手机找让你们过来的人事经理，交给他解决，跟他说这是公司的规定，他一定会帮你要回来，并且打到你的工资卡上。不过有一点请大家务必记住啊，你们来时的车票，还有宾馆给你们开的收据小票你们也一定得留着，拍个照发给你们的人事经理。我有言在先，没有证据我们公司可不给报销啊，别硬座来的要商务铺的票钱，坐大巴来的要飞机的票钱，住着一百块钱一宿的旅店要总统套房的钱，咱们公司可不当冤大头啊。还有，干满三十天我们公司还有返点给你们，三千块钱，这个你们也一定要记住，到时候千万别忘了跟你们的人事经理说，一样的，就跟他说这是公司的规定，到时候他会全权负责的。好了，我要讲的就这些。下面，我开始点名，点到谁谁答到，我把身份证还给他，这东西我可不敢拿，丢一个扣我二百块钱呢，我可赔不起呀。”
　　他这一篇洋洋洒洒的详解，可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我目不转睛瞧着，只见这哥们吐沫横飞，千姿百态，却不见这哥们喝一口水，确实厉害。到底是中介公司的得力干将，上层领导，若非口才非凡，定是为一拨一拨的务工者讲了千百次，不然断不至如此轻松娴熟。
　　对此，我是万分佩服的。虽然我平常话很多，但当着这么多人讲这么多话，而且还是条理分析清晰的长篇大论，讲真，我愧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