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01 14:32:35 字数:3878
我听从周聪的话,在七点半就已经背好行李乘坐电梯下楼,把房卡交给前台,离开梅香商务宾馆,来到宾馆对面。一眼望去,其实根本不需要望,只要眼睛不瞎,那数以百计拎着各样行李的或男或女,或壮或少的人全都同我一样,在等待着大巴车的到来。他们之中有的三两成群,有说有笑,有打有闹,不消说,定是一起从家乡来到苏州这边打工的;有些则同我一样,孤身一人背井离乡来到苏州打拼谋生计,或抽着烟,或喝着饮料或瓶装水,或摆弄着手机,面色中不时透露着迷茫、疑惑、笃定各不相同的神情;还有少许是我最为羡慕的情侣模式,少男少女一起,男的帮女的拎行李,女的帮男的拿饮料,喂对方一口,自己再喝一口,甜美幸福洋溢在脸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若非同进,便是同出。
关于夫妻档,我还真就不陌生,毕竟我在山东东营干了几个月危险品押运,油罐车上经常会出现夫妻档,男的当司机,女的当押运员,同吃同住同工作;虽然辛苦,虽然煎熬,但与爱同在,与最亲近的人同在,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当然了,所谓夫妻档也并非全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当时在干危险品押运的时候也遇到过不少临时的夫妻档,大龄男子当司机,妙龄少女当押运员,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真夫妻。无非男的需要发泄性欲,需要来自于女人温柔体贴的爱;女的呢,也需要发泄性欲,同时还可以凭借那一纸危险品押运证挣到钱,还可以找到一个男人依靠,作她身后的参天大树,倒也相得益彰,无可厚非。
现在很多工厂非但不排斥这种夫妻档,反而格外优待这种夫妻档。为何?两个人,一条心,男的不必整日爪心挠肝想找媳妇,女的也不必整天妆美装俏想找婆家,同吃同住同工作的日子,可能岗位会略有不同,但只要排班一致,自然多了份稳定,多了份安心。比起那些闲着没事喝花酒,夜生活的员工那可好管理多了。
这样的夫妻档从某种意义上讲,何尝不是一个家庭之雏形呢?给予彼此家的温馨感觉,他们才会更加专心于工作,专心于为这个家添砖加瓦。是否也就意味着为公司添砖加瓦呢?这个道理我这个没工作的都懂,那些个公司领导、股东能不懂吗。
而我之羡慕,除了那个男的拥有女友之外,更重要的还属懂我之人多了一个,不然也不能称之为爱。
瞧着瞧着,想着想着,大巴车没盼来,却把雨这个不速之客给盼来了。书上也好,新闻上也罢,常说江南多雨,今儿一看,果然非虚。我不讨厌雨,也谈不上喜欢,我只是没有考虑到雨伞的重要性,丢在家里没有拿,只能任凭滴滴雨水落在身上。
一时间,天色骤降,黑压压的,我抬头望了望,心说这大巴车要是再不来的话,我们这群人可就都成落汤鸡了。
“什么时候来呀”、“真是的”、“定个时间都定不好,让我们等多久啊这是要”、“晚一个小时,让我们多睡会儿不好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抱怨起来。
我没有参与抱怨,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抱怨得太多了,可抱怨来抱怨去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可见这个世界光靠抱怨是没任何用途的。
我已不再年轻,又何必再执着于逞一时之口快,骂一干之高人呢。
和我一样的还有那些对年轻的情侣,他们或打着伞紧紧依偎,耳鬓厮磨,或拿衣服当伞,相互逗笑,情话连篇。
我也不知自己的耳朵究竟是怎么了,愈演愈烈之高声抱怨渐渐听不见了,只能听见那些对情侣之间的清爽甜笑。
雨声仍响,骂声更响,中介公司的头头脑脑,科科部部恐怕全都被这帮在雨中接受洗礼的人骂了个遍,骂得狗血淋头吧。而他们的骂声配以持续不断的雨声仍持续不断着。
我没有参与,骂与抱怨在我看来是一个性质,抱怨不出公平公正,自然也就骂不出绝处逢生。我只是庆幸自己穿上了这件深绿色的外套,这件外套陪着我度过了近十年的风雨。它知我嗜烟如命,哪怕是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环境下,它的伸展还是完全可以帮助我手中那个再不能便宜的打火机点燃香烟,任我吸吐。我爱它,所以哪怕它破旧了,领子、袖口处多有磨损、坏败,仍穿着它。有时候我觉得它竟同我本人,虽惨淡无光,但心诚意坚,孤高于天。无毁,便无灭。
大巴车终于来了,不是一辆,足有四辆,整齐地停靠在离宾馆不远处的马路边。车刚停下,便从车上下来两个年纪不大、着显瘦弱的男人向我们这边喊道:“赶快上车,别被雨淋啦!”
至此,谩骂者们不再谩骂,或拎或抱或拖着行李风似的向大巴车狂奔。短短不到三十米的距离,他们俨如尤塞恩•博尔特,且比尤塞恩•博尔特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们到了终点不会再继续降速奔跑,而是立即停下脚步,将随身行李放进行李舱,然后率先爬上大巴车,抢占座位。
蜂拥的人群,混乱的场面,伴随着争分夺秒般的抢占与争夺,好像前面的位置跟会场第一排的票价似的那么昂贵。
起先那两个应该隶属于中介公司的哥们还能稍微维持维持现场的秩序,告诉应聘者们不要着急,更不要推搡,一辆车接着一辆车地上,第一辆车满员了再上第二辆车,以此类推。但劳务者们可不管这一套,哪辆车就近就先上哪辆车;后来,这俩哥们见说也说不动,劝也劝不了,也就置若罔闻,不管不顾了,索性像在看耍猴似的瞧瞧热闹也好。
一阵风卷残云,一阵七上八下,再看密密麻麻的人群,骤然间只剩下了几个,这其中便有我一个。一来我不具备如尤塞恩•博尔特那样的冲刺奔跑能力,二来我也较为喜欢看耍猴,待他们都上了车,最后才轮到自己。行李舱也没人堵着,车门也没人拦着,既不会与人发生口角争夺,又不会因拥挤推搡而气怒于他人,多好,多舒服。然而美中不足一点,我身上的雨水比他们要多些。我应该向外套道歉的,它承受了本不应该由它承受的压力,存了许多水,而这压力也瞬间转换到了我身上,因为我还要继续穿着它。
剩余的座位还有很多,不靠前也不靠后,中间的位置,按照概率学判定,也是最安全的位置。
我很是奇怪,为什么人们争抢的东西往往不是最安全的呢?为什么要把最安全的东西当作最无用的留给别人呢?想来一个是缘于发起挑战的刺激,再一个嘛,既然称之为争抢,那么肯定是最最不安全的才最要紧、最重要。真想要保证安全,谁还会去争抢呢,躲得远远的不就行了嘛。
我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把脸贴上去,总感觉玻璃窗上缓缓流下的雨水像极了我眼眸里流下的泪水,若非我久已无泪,还真就信了。
我抱着笔记本电脑包,将头倒在玻璃窗上睡着了。无泪,亦无痛,好似等待发落的罪犯,不知是被送往监狱,还是送到刑场。无罪释放我是断不敢想的,人生在世,苦难在所难免,降生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就是一宗罪。
我困倦难挨,只因昨天想得太多,睡得太晚,而今天又起得太早,该补的睡眠务必尽量抽出时间补上。钱,固然重要,命,更重要。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我感觉大巴车“咯噔”一声停了下来。我缓缓睁开懒得不行、粘得不行的眼皮,仍涣散的眼睛看了看窗外,潇潇淫雨已变作绵绵细雨,天之泪未尽,人之情难明。
我以为我们已经到达面试地点,但想想应该不是,一来组织者并没有要求我们下车,或是填写个人信息;二来细一看这周遭过于空旷的环境,方圆一百米之内除了人和汽车,连栋楼都没有。
“大家上午好,请大家安静,我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上来一个身材矮小纤瘦,一身黑色着装,大约三十岁左右年纪的男人,想必是中介公司的某一个人事领导吧。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停车场,由于这一次我们招收的劳务者实在太多,因此我们要把你们分配到不同的公司工作,所以还请你们先在车上稍等片刻,一会儿自会有人来跟你们详细说明你们具体分配到哪里、薪资待遇如何,我想这才是你们最关心的。因此,还请你们先把你们的身份证交给我,暂由我保管。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们之中有没有来自武汉的?有没有来自湖北的?湖北地区的朋友,实在是抱歉,根据最新更新的苏州地区务工信息,你们将无法被录用,还请你们立即下车,立即返程回家。还有,凡是维吾尔族、藏族、彝族、回族的朋友,根据最新更新的苏州地区务工信息,你们也一样无法被录用,也请你们立即下车,立即返程回家。请不要心存侥幸,隐瞒不报,当你们把自己的身份证交到我手上之后,我们会有专门的人员负责身份核实,一旦发现上述情况,返还身份证件,一律不予录用。请问,有没有我上述说的情况,如果有,请举手。”
“我!”
大巴车后方的一个角落站起来一个看上去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留着经典街机游戏《拳皇》里面八神庵的发型,体型也像八神庵,矮矮的、瘦瘦的,就连表情也像八神庵,恶恶的、狠狠的,可能是被负责人的话刺激到了。
“请问你是什么情况?”
“我彝族的。”
“那么还请你下车。”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彝族的吗?你们招工难不成也有种族歧视吗?全中国56个民族,凭什么只有这四个民族不收,给我解释解释呗。”
“这个我还真不好跟你解释。”
“呵呵,解释不了。既然解释不了,为什么让我走?怎么着也得给我个说法吧。”
“我只能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个不是我要求的,也不是我们公司要求的,是招聘方要求的,我们只能按照招聘方的要求走。”
“招聘方?这么说,你们就是中介呗。”
“准确地说我们是劳务派遣公司。”
“那跟中介又有什么区别。我也懒得管你是不是中介,我只想讨个说法,凭什么彝族的不收?”
“可能是饮食方面的差异吧。你要知道,我们公司为你们挑选的都是非常有名、保障齐全的大公司,里面的员工少则几千,多则上万,总不能因为你们几个少数民族的饮食习惯让食堂给你们开小灶吧?一旦开了小灶,其他员工会怎么想,可能也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要求,这样既不利于团结,也不利于企业的长期发展。当然了,我说的这些可都是招聘方的意思,我可没权力不录用你。”
“你这是歧视!歧视!我要告你。”
这位彝族兄弟已然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明显能感觉到声音都跟适才不一样了,变得粗野,变得声嘶力竭。
“你想怎么办那是你的事,我无权过问。我也是给人家打工的,我也得服从规定。朋友,还请你拿好你的随身行李下车吧。”
“你等着,看我不告你们去。一群人渣!一群种族歧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