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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到外祖父家放牛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01 07:16:26      字数:4167

  不久,爸爸有点忙工做,妈妈就再不出去了。
  为了妈妈不再离家去给人家当奶妈做佣人,想帮大人维持一家人的苦难生计,我六岁时就提着一只小篮子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田里拾麦穗、检稻穗、挑野菜,拿着小扁担和草绳,提着镰刀到坟滩上、河塘边去割柴草,邦助妈妈解决下饭和柴火的困难。
  此外,妈妈拿了爸爸打忙工赚来的工钱,去籴了大麦和小麦来,我还要邦妈妈推磨。
  推磨本来是大人的活,可是爸爸赚工钿去了,妈妈就叫我一起去磨麦子。因为那石磨很重,妈妈一个人一只手推不动,得要两个人一起推拉。妈妈一手把磨头,一手添麦子,身子和磨担一般高的我,就双手吊在丁字形的磨担上,踮着两脚,吃力地吊来吊去地推磨;一推就是老半天,直累得我手酸腿疆,混身无力。推得不好妈妈还要骂我,因此,每推一次磨,我都感到是一次受难。可是不推磨,麦子磨不成粉又怎能煮麦糊吃呢?而且那磨是东头族人的石磨,我家常去磨,族里那个老太婆就难看我们说:“又来磨了,又来磨了,这磨都叫你家磨平了。”我妈只装没听见,还是要去磨,再难堪的话也只得忍耐着让人家说。
  推磨虽是累一些,但还是熬得过来。最难堪的是妈妈叫我拿只洋粉袋到老板人家去籴米了。
  每当爸爸赚点工钿来,妈妈叫我到村里王阿福或老兴发家等种田人家去籴米时,我拿着洋粉袋,迟疑地艰难地摸到老板人家门口,在门外羞怯怯地叫:“阿福伯伯……我家已经两天没有吃饭啦,你们生生好心,籴两升米给我们吧……”
  “没有!没有!我家又不是开米店的,哪有那么多米籴给你们。”人家像回掉讨饭似的回掉你。我不管人家多鄙视我,想着妈妈和弟妹们眼巴巴地等着我籴米回去,我还是老着面皮再三肯求:“阿福伯伯,这回是现钱的,看我家两天没吃饭了,多少省两升给我们吧……”
  “没有就是没有!我们自已也不够吃呢,哪还有啥米籴给们呀。走吧!走吧!像强讨饭一样老是在门口站着,真难看。”我只好含着眼泪忍气吞声地慢慢地走回家来。
  还常常我去籴米的时候,人家正在吃夜饭。我看着人家捧着雪白的香喷喷的大米饭,过着满桌面的鱼肉下饭,馋得我直咽口水。可是自己家里却连一粒米都没有,想吃一口稀粥都吃不上。
  这就是旧社会,多么不平等啊!蒋介石统治时代的社会就是这样的。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着妈妈看我空着手回去失望难过的面孔,和饿得嚎哭正等着我籴米回去的弟妹们,我常常在门外立着都不敢进家门。这是我少年时代最难忘最痛苦的日子,我一生一世也忘不掉的。
  
  日子就这样像推磨一样艰难地一天一天地苦挨过去,转眼又两年过去了,我已长到八岁。我的阿妈这时又为我生了第二个弟弟,一家子有六口人了。即使在今天,一户六口之家,单靠一个人工作生活也是够紧张的了。在旧社会,单靠一个卖苦力替地主做长工的雇工,打忙工的雇工要养活一个六口之家,即使雇掉了长工,一个月才三百斤稻谷,按今天来算也就是三四百元一月。在今天只有三四百元一月早就可以申请低保了。而大部分长工还是季节工,上半年从农历二月到六月——也就是下秧籽时的二月份开始到早稻割进时五个月;下半年是从农历九月到十一月,到晚稻割进时。那剩余三个月:七月、八月和十二月就没有固定长工做。在这三个月里,做五个月的人只能东做几工西做几工地打些忙工。在这三个月里,因是淡季,不是天天能寻到工做的;而且工资又很低,也就两三四升米一天。这样低的工资要养活一家六口人,日子过得很艰难。
  而且那年月,我的阿爸有时连农忙季节也找不到长工做,种田人家都不景气,只能打点忙工,一个月连三百元的固定的工资也赚不到。三五天找到一天工来做,一工也就三四升米或麦子,这样阿爸做一天,我们才有点东西吃;阿爸没生活做了,铁镬冷灶,我们全家只得清饿。那时我已懂事了,再饿也只是静悄悄地熬着。可是弟妹们忍不住了,就要哭泣。阿妈怕让人家听见见笑,哭也不让我们大声的哭,弟妹们只好被妈妈关起门来,在家里低声“呜呜”地哭。真饿煞了,春天里,我们夜里就提只竹篮到地主老板的田里去偷割点草籽(紫芸英,农田当录肥用的植物)煮点草籽来当饭吃;夏天里没有草籽了,只好吃革命草、南瓜藤尖。革命草和南瓜脑藤尖比草籽难吃多了,革命草一股青草味,南瓜藤尖是又糙又涩,咽下去像一团毛线从喉咙里塞下去似的;到了冬天里,连草籽和南瓜藤尖也没有了,一家人只好关起门来清饿。
  人穷志短,没有办法,在这样苦难的情况下,我妈也顾不得当年曾说过的饿死也不会来相烦她爹的誓言了。有时真正揭不开锅了,孩子们饿得在屋里“哇哇”地哭,也只得面皮老老到外公家去打抽丰。
  在割早稻时,我妈常到外祖公家去帮独个人生活的外公,替他给长工烧烧点心煮煮饭,她自已也赚口饭吃。外公和儿媳孙子也合不来,(舅父早已死了)也分开自己过。外公种二十几亩田,平常都是自已操持家务自己为长工烧饭。到割稻时节,才临时雇个晒谷阿姆(女佣)。我妈妈这时就替外公临时去晒晒谷煮煮饭,外公看我妈去了他就不雇别人了。
  外公虽然不欢喜这个一向不听话的穷女儿,可是这时候我妈能替他晒谷、烧饭,顶替一个晒谷阿姆只吃他一口饭,不要他的工钱,他也颇欢迎她了。因为雇人家晒谷阿姆是要工钱的,不要工钱白白给他晒谷能有什么人呢?只有我母亲会这样替他劳作。但是里里外外的钥匙仍是外公自已系在裤带上,连每次淘米煮饭时量米都亲自把米量出来,不放心让我妈自已去房间里,恐怕我妈偷他的米。
  但是给他无偿效劳时,话也总好说一点,我的母亲有时向外公说,家里又揭不开锅了,孩子们在家饿得哇哇叫,恳求着他几斤米。这时我外公也能给几升黄糙米或发黄沙的烂腐米或几斤大麦。有时则乘外公没有看见,替他掬米时把米抓几把藏到自已怀里的小袋里。自已父亲家,我妈也不管什么廉耻了。谁叫他那么小气,他谷仓里堆着那么多陈谷烂米,也舍不得给她一点;就是外人看见,外人知道她是外公的女儿也不会说什么的。
  村里的邻居们在我妈面前公开对外公说:“唉,财迷老板,财迷老板,你真是想不明白!你有这么多家当,有这么多谷米,你女儿这么穷,为什么不肯给一点给你女儿一点呢?你死了还能带到棺材里去?”
  外公说:“哼,她是自找的。我当年替她找过一户好人家,她不愿意待,定要嫁给做长工的,有什么办法。如今要我接济?我是除死放手,除死放手!”就是说他死了才肯放手。因此我阿妈对他再怎么诉苦,再怎么出力也没有用,他给女儿的,永远也不会超过比雇一个女佣多一点。
  这会割早稻时,妈妈又到外祖父家去帮忙。去了两天,这天忽然在中午时,妈妈戴着一顶小洋伞冒着炎炎烈日,走得满脸通红,满身衣衫被汗水湿透地赶回家来。一到家一边洗脸一边问我:“家良,你会看牛吗?”
  “看牛?阿妈我会呀。”我兴奋地望着阿妈说。我看着家里这么苦,早就想自已赚饭吃为父母分忧了。虽然在这之前,我还没有给人家看过牛,但在割柴时常看见人家放牛娃牵着牛在田头看牛,有时甚至把牛绳扔在牛背上,让牛自由自在地自己吃草,放牛娃自己在坟头墩玩耍。所以我感到看牛不是很难的事情。
  “阿妈,谁家里要看牛娃?”
  “就是你外公家。”妈妈不放心地望着才比小方桌高一点点、因从小营养不良长得矮小的我说,“外公本想叫大姨妈的儿子阿才去的,外公说阿才长得比你高,年纪也比你大一岁。叫我来叫阿才到他家去看牛,我想你是不是会看,你若会看,我想叫你去试试看。割稻时外公自已忙,没工夫看牛。”
  “我去!我去!阿妈,我会看的,我会看的,让我去吧!”未等妈妈说完,我就起劲地积极向阿妈要求。
  实在我在家里是饿怕了,把不得能去看牛赚口饭吃,何况是自己外公家,尽管我知道外公看不起我阿妈和我这个穷外甥。正月里难得去一次也不客气,只给吃一顿饭,就赶快关门把我们赶出来了,但想着如今到他家去看牛了,去给他干活总会好一点吧。
  “你会去马上就去吧,还可以到外公家吃昼(中)饭。”阿妈看我这么坚决就答应了,她就随手整了几件我换身的小衣裳和一双旧鞋子给我。
  十分钟后,我就头上戴顶小草帽,光着小脊梁,腋下夹着两条换洗小裤衩和晚上洗脚时穿一下的一双破鞋子,打着赤脚,嗵嗵嗵地过小桥越田野走泥路,到十里路外的外公家——清道乡包家庄去了。
  我阿妈看着我兴兴头头的这样快地走了,她跟出来站在村前小桥头上,遥望着我戴着小草帽的小身子,一闪一闪没入稻缝中的泥路里。只见小草帽在稻逢里慢慢向远处移动,不见我的身子,她看得眼泪汪汪的,感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叫他去独自谋生,真叫她心里难受。直到逐渐远去我没在稻缝中看不见了才回家来。
  我去了以后,家里没人照管小弟妹,我阿妈也只好待在家里了。
  于是九岁的我,第一次开始自已去谋生,闯上了苦难的人生征途。
  我人虽小,可是走起路来很快。十里路才一顿饭工夫就到了。来到包家庄外公家马头墙大屋前,叫开钉着铆钉包着铁皮的栎树大门,见外公正在长工吃饭间外明堂上忙着什么,我叫声外公,就怯怯地走进去。
  “啊,怎么是你?”外公皱着眉头,惊讶地望着站在他面前又瘦又小看去才六七岁的我,疑惑地问,“你会看牛吗?”
  “我会看的。”我仰着头望着高高的微弯着腰穿着一身破布衫裤的外公坚定地回答。外公虽然家财万贯,却总是穿着破衣烂衫,像个穷要饭的。
  “嗯,那你去试试看吧。”外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接过我手上的换身布衫裤往吃饭间的一条长凳上一放,顺手从角落里检条竹梢棒给我,就带着我到屋外去。连进屋歇都不让我歇一歇,也不让我喝口水。
  外公对我说:“牛上午还没吃过呢,你先去看它一会,再回来吃饭。”
  虽然太阳已经快晒到头顶了,已是吃中饭时间了。我在家早晨和弟妹们吃了碗过夜稀粥汤,又加奔了五里路,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想着中午在外公家有饱饭吃了,可是现在外公却还叫我去看牛。虽然心里有想法,但我还是听话地跟着外公走出去了。
  外公带着我来到村边桩上好几头牛的大樟树下,指着站在那里一头又高又瘦、上腿和肚子下结着许多干牛屎的老黄牛说:“喏,那头就是,你先拉它去看它一回吧。”
  “嗳。”我应了一声,就怯怯地走到它面前的桩牛石上去解牛绳。我一边走一边害怕地望着那头老黄牛。外公对我说你大着胆子走过去好了,它不会顶你的。
  我害怕它会来顶。那老黄牛抬起头瞪着呆滞的眼睛呼着粗重的呼吸,企求地望着我这个陌生的小孩子,不但没对我有点恶意,大概它也饿了似乎正希望我牵着它到田野坂去吃草呢。于是我解开绳子,拉着老实的老黄牛,根据外公指点的地方:在村前大路边,坟滩旁,牵着它让它在草皮子上啃了一会。看着人家田头人都回来吃饭了,我也把老牛牵回来依旧桩在大樟树下,回家来吃昼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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