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大雷雨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7-01 10:55:42 字数:6871
看着德宽和芙蓉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兵荒马乱的年月,活着就是一种侥幸。只要活着,就得对得起每一天,对得起遇到的每一个人,对得起遇到的对的人。我这人没多大本事,却有着比一般人好的运气。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其实是一种安慰,或者说一种鼓励。很多人就是在这句话的鼓动下,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力量,也就往往能得到丰厚的回报。
正想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李作阳:“怎么了,永足?盆里也有肉啊?”
“说啥呢?像个领导的样子吗?阴阳怪气的。”我的脸有点儿发烧。
“咱们是生死之交,不必要遮遮掩掩,你也不是党员干部,人之常情。”李作阳是个重感情的人,也算跟我对了撇子,但我怎么也不能承认啊。
“听说,又要征粮了?”我赶紧转移话题。
“嗯呢,前方的仗越打越大,粮草跟不上哪能行?”李作阳刚才的兴奋劲儿无影无踪,“难啊,灾荒一个接一个。对了,我要去参加全乡征粮动员会,你跟我一块去吧。”
“我去干啥?该交的粮食我也不会少。”
“每村都有代表,你算你们村的。程伟宏我已经通知了。”
来到会场,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程伟宏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问我:“祥哥,你怎么来了?我在村里找你没找到,就把姜积德和唐中豪叫来了。”
“你啊,还说不会当官,你看你,这俩货,肯定听你的话。”
“说啥呢,本来是叫你来的。”程伟宏狡黠地笑了笑。墨水多的人就是心眼多,怪不得有那么句老话——“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开会了,李作阳直截了当说,县里为了完成这次征粮任务,号召大家“勒紧裤腰带,也要支援前线”。刚说完,下面就炸开了锅。有的说“穷人还是穷人,穷人就命苦”;有的说“翻身把麦种子都赔上了,还是别翻身了”;甚至有的说“八路军比汉奸队强强不了多少”……
听了这些话,我真的有些怕。本来春天的时候,老百姓挺感激政府的,这次征粮恐怕有人家里要揭不开锅了。
程伟宏捅了姜积德一下,姜积德“呼”地一下站起来,脸憋得通红,嘴哆嗦了半天喊了一句:“为了缴上公粮,我宁可把自己穿的褂子都卖掉。”说着就脱了褂子。
“就你那破褂子,谁还喜得买。”有人大笑。姜积德一下子愣在那里。
“这位老乡的精神可嘉,但不是非要这样。”李作阳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政府知道大家困难,但是困难是暂时的,只要彻底消灭国民党反动派,我们的好日子就会来的。”
程伟宏又捅了唐中豪一下,唐中豪慢腾腾站起来,挠着头说:“我家粮食不多,但都是土改后分到的土地上打来的,我愿意全部上交。”
“这位老乡,不用全部,必须留下你们的口粮。”李作阳提高了声音,“中央有令,这次征粮一定要保证老百姓的口粮,征集数量比春天至少要减少三成。”
会场上想起一片叫好声。程伟宏向我使眼色,这家伙,又要打我的主意。我刚要站起来,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抓到了一个土匪,请李作阳处理!”
会场上“轰”一声又炸开锅了,一齐往门口看去。两名身着长衫的壮汉押着一名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人,在一群荷枪持刀,看似联防队员的簇拥下,径直奔向征粮大会会场。
李作良刚要走下台,突然一个女人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短刀,直接向他的脖子砍去。李作阳下意识一闪,锋利的刀刃沿着他的右耳部划过去。
李作阳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左手伸向别在腰间的手枪。又一个人想夺取李作阳的手枪,我抓起屁股下的板凳,猛地扔了过去,那家伙一下子就栽倒在地。
那女匪徒气急败坏,挥刀向愣在原地的姜积德砍去,姜积德“妈呀”一声,瘫倒在地上,女匪徒一下子砍了个空,“噗嗤”一下摔倒在地。李作阳抬手一枪,女匪再也没动弹。程伟宏一把把唐中豪拉过来,刚要蹲下,会场里的人乱成一团,纷纷向门口跑,他们也跟着跑。
土匪一下子找不到目标了。我刚要跑,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枪,脑袋一下子就大了:完了,闭上眼睛等死。“砰”的一声枪响,我跌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院子里躺着十来个人。
原来,自从有了土匪活动的情况发生,李作阳他们就暗地里做了准备。开会之前,已经在院子周围埋伏了联防队员和解放军战士。土匪一行动,埋伏的人一齐射击。特别是那个女匪被击毙之后,土匪们一下子乱了套,一个不剩全部被击毙。
“有惊无险啊。”李作阳拍着我的肩膀,“永足老哥,你真有两下子,要不然我可吃不了得兜着走啊。”
“我也是急中生智,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我的腿还是哆嗦。
“不过,”李作阳在我耳边低声说,“在场的人,也就我看见你的动作,你别再扬扬了,这帮土匪肯定还有人,你别让他们知道了,小心为上。”
程伟宏又跑回来去扒拉姜积德,好一会儿才醒过来,醒过来就哭:“我死没死啊,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李作阳把女匪掀开一看,果然是她。这女匪本来是个尼姑,不守清规,被师傅赶下山。当夜就勾结土匪血洗了尼姑庙,成了土匪的压寨夫人。前几年守良他们对这股土匪进行了清剿,大部分被消灭,还是让这个女匪跑了。
我跟着程伟宏往家走,在他后面踢了他一脚:“你个王八蛋,非要他俩充大个,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交代?”
那俩货脸色还没变过来,一个劲地“哎呀哎呀”。程伟宏搓了搓屁股:“我哪里想到会这样啊,要不我……”
我又要踢他,他一下跳出老远:“祥哥,我自己来。”说着,就用右脚去踢自己的左腚,不但没踢上,还把自己绊倒了,摔了个狗吃屎。那俩货哈哈大笑,脸色变了过来。
妈坐在油灯下给我缝着白天挂破的衣服。这件衣服是哥哥穿剩下的,都好几块补丁了,也就是妈能耐心补起来。艰苦的日子,让妈练出了精密的针线活。我睡不着,看着妈的身影在墙上显得很高大。我伸出手指,墙上也显出我宽大的手影:“妈,你看。”
妈摸了摸脖子抬起头,看着我在墙上变化的小鸟、花朵、老头儿、猴子等形状,笑了:“吉祥,你是个聪明孩子,要记住,聪明必须用在正当的地方。”
哥哥和姐姐也被我吵醒了,哥哥说:“永足手巧,将来是个能工巧匠吧?”姐姐说:“要是我的手跟小弟的一样就好了。”
妈说:“个人有个人的本事。不是有句话叫, 猪向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门道。”
我一兴奋钻出被窝,在墙上弄出一个大大的金元宝的影子。突然一只老鼠从天棚掉下来,落在我的手上,吓得我“嗷”的一声……
睁开眼一看,明理那屋亮了灯:“爹,怎么了?”
“没事儿,做了个梦。”
解放军就像我们当初撵兔子一样,把国民党兵一溜溜地往南赶。听说长江以南以前是国民党的地盘,解放军占领了以后,缺少干部,上级要调大批干部南下。
守良来看我,说自己想报名,可是素丽不愿意,说两个孩子太小,照顾不过来。守良一边说一边拿出烟袋装烟,点着后闷声不响抽着。
我知道守良是个不愿待在一个地方的人。是啊,人需要见见世面,水湾养鱼,越养越抽抽。这些年摸爬滚打,守良精干多了,他真的有点儿野心,好听点儿是雄心壮志。
“我看呢,可以去,”我抽了口烟,“但你得做好素丽的工作。女人嘛,想的就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得理解。”
“师父,我知道。”守良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全国眼看就要解放了,我再不出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你啊,这山望着那山高。”
“人不一样啊,师父,听说你们村姜大壮就不想南下。他们粮食局没人报名,就抽签,他抽到了,可他老婆撒泼不让去,结果干部一撸到底。”
“怪不得,那天见了我头都没抬。鼠目寸光,头发长见识短。”
守良抽完了烟,跟我们告个别就要走。水莲手上沾着面:“守良,我这准备包饺子呢,你不来我哪还舍得啊。吃完了饭再走吧。”
“不了师娘,现在什么工作都忙,我得赶回去交接一下,南下。”守良嘴唇抿了一下。
“那你可要把素丽他们安顿好啊,家里没个男人,你不知道有多难。”水莲说着就哭了。
“嗨,你看你,这不是给守良添堵吗?”
“师娘说得对,我知道的。等打完了仗,天下安定了,一定多多补偿他们。”
把守良送到村口,望着远去的背影,心中既有惆怅,也有自豪。南下的路,到底有多长有多难,守良能一帆风顺毛发无损吗?仗越打越大,村里来的烈士证明书越来越多。唉,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
守良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后面,我才往回走。走到东河边,看见龙二爷坐在村东头的河边,眯缝着眼,吧嗒了半天烟袋,突然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烟袋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二爷?”“不好,你看。”
顺着龙二爷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蜘蛛从网中间向右侧出发,所过之处,丝网便没了踪影。右侧的网全部吞完,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白丝,然后,蜘蛛沿路返回,爬到左侧。突然一只蚜虫粘在了网上,剩了一半的蛛网似乎快承受不起它们两个的体重了。蜘蛛似乎胸有成竹,稳稳地来到左侧一口将蚜虫吞食,而后再收起剩余的网。最后,只留下三条形成左侧“丫”字型的细丝,它就沿着那条“丫”字下半部的那条线回到叶片之中,没了踪影。
“二爷,这又怎么了?”我的确被蜘蛛的巧妙震惊了,可也没觉得还有什么不好啊。
“你听没听说,燕子低飞蛇过道?”
“大雨不久就来到,这是从小就听到的。”我扳起手指念出一大溜谚语,“‘蚯蚓路上爬,雨水乱如麻’‘乌鸦唱晚,风雨不远’‘老牛抬头朝天嗅,雨临头;马嘴朝天,大雨眼前’‘蚂蚁挡道,大雨即到;蚂蚁搬家,大雨要下’……”
“住嘴吧你,你懂个啥?今年不同了,”龙二爷脸色严肃,羊角胡子颤抖着,“蜘蛛结网兆天晴,蜘蛛收网天将雨。恐怕今年得有涝灾啊。”
还真让龙二爷算准了。入夏不久的一天傍晚,飞来峰上雨雾缭绕,我想起龙二爷的话,赶紧催促水莲和孩子们收拾院子,怕湿的全部搬到屋里、棚里,然后到师傅家看看。师父师娘自从三思走了以后,明显苍老了。小姨子秋菊虽然长大了,可是在师父师娘眼里,那是要泼出去的水,家里没有儿子,就是没有了主心骨,没有了顶梁柱。
师父还在喝茶,看我来了,抬手指了指茶杯,意思是自己倒自己喝。师娘还在嗑瓜子儿。师娘嗑瓜子儿嗑出了水平,不论是什么瓜,只要是有籽儿,她都要刷出来晒干收藏,一年四季都有瓜子儿嗑。秋菊可能是刚从外面回来,洗过了脸,对着镜子梳头,见我来了:“姐夫,好久没来了,我姐和外甥们好吗?”
我心里很愧疚却是这段时间的确很少到师父家里来,随着孩子们的长大,我的精力似乎都用在了他们身上。对于师父师娘,对于母亲越来越很少用心了。
“都好。师父,天要下雨了,收拾好了吗?”
“收拾什么?夏天下雨还不是常事吗?天晴了很快就干了。”师父用手指敲敲桌子,“来,陪我喝茶。这是你大哥……”
师父一下子呆在那里,师娘的瓜子儿粘在嘴唇上,秋菊的梳子停在头发上……远处一声雷响。
“我还是把柴草收拾一下吧。”我一边收拾,一边叫秋菊找出几根绳子。我看师父的草厦子有些摇晃,得捆绑一下。
到了半夜,雨声越来越大,雷声就在耳边,闪电就在窗前。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一呼啦都跑过来,小三小四钻进我们的被窝。老大老二不好意思,也站在炕旮旯抖着身子。
“你们也上来吧,一家人在一起就不害怕了。”水莲招呼着,俩孩子过去抱过自己的枕头上了炕。
“爹,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好像要塌天了?”明理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声音都有些发抖。
“没事儿,天塌不下来,塌下来有我给你们顶着。”我把老大老二揽到身边,他们不再哆嗦了。
可没想到的是,这场雨一时不停地下了四天。这四天,孩子们没敢出门半步,院子里的水没了小腿。娘在大哥家不用担心,雨稍微小一点,我就赶紧去看看师父家。听胆儿大的人说,东河里乱七八糟飘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不仅有瓜果梨枣,还有桌子板凳木料。龙二爷说,有些人就是不相信,人其实不如那些小东西。自己明明说“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不久就来到”,却不承认这些小家伙比我们人预测得早;明明不如老鼠能预测地震,却要将老鼠赶尽杀绝;明明弄不清那些奇异的事儿,却非要说那是封建迷信。最后,不得说一句“信神有神在,不信神那就是泥巴块”。
有人竟然绑了挠钩,在河边捡了不少东西。我也想去,水莲说:“要财不要命的,咱可不去。”
“嗯呢,听你的。”看着水布袋一样的天,真的害怕得很,“这么大的雨庄稼可咋办?秋粮可能颗粒无收。”
“那不又得挨饿吗?”水莲搂着明清,“看来春天去东北就好了。”
“老社会还有荒地开仓赈灾,共产党还能不管咱?春天不就是明证吗?”
说来也怪,四天暴雨过后,满天的阳光灿烂。程伟宏组织大家挖沟排涝,扶起冲到了的庄稼,不到半个月,地里又一片葱绿了。
龙二爷又站在东河边,吧嗒着烟袋,看着蜘蛛忙着结网:“看来啊,世道真的变了。这么大的暴雨,竟然没有人饿死。”
龙二爷没有想到的是,在狂风暴雨的时候,南海发生了海啸。海水淹没良田一万亩,冲走食盐无数。芙蓉说,她的家里都灌进了海水,水退去之后,院子里捡了好几条鱼。小闺女舒儿怕雷,不肯睡觉,没办法,只要打雷就用棉花塞着她的耳朵,才能老老实实睡觉。我一听,这肯定是我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
荷花村子地势高,那么大的雨,村子里没存一点儿水。大儿子当兵之后,村子里民兵也特别照顾她,好几次荷花说:“祥哥,以后你就放心吧,我这里有人照顾,这年月,你也不容易。哥哥参军后,贤亮也忽然大了。”
说起贤胜参军的事儿,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丈夫永年走了以后,荷花还不是一步步走下来了么?我虽然帮衬一些,可是主要还是得她自己。儿子一天天长大,要不是该死的日本鬼子和二鬼子,该死的战争,生活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
说实在的,贤胜、贤亮一天天大起来,我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总觉得不自在。我也看出荷花的为难,她多么想有一个天天陪在身边的男人,我是做不到的。孩子们一天天在长大,不再懵懂无知;日子一天天在发生着变化,不再有太多的风花雪月。
就像贤胜吧,两次报名参军,要死要活的。荷花找我商量,说:“要是贤胜参军走了,贤亮还小,我怎么办?”
我就找三思说明情况。三思说:“这情况我了解,可是你老是操心别人家的事儿,我妹妹水莲心里会怎么想?”
“我……”我心里虚,说话就不硬气,“我这不是从小跟荷花不错吗?”
“老二,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风言风语也能压死人的。”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你只管想办法不让贤胜当兵就行。”
后来,贤胜两次参军都因为身体不合格刷下来了。贤胜两次跑到征兵的那里闹:“你们谁跟我打一架,打过了我我不去,打不过我就得让我去。”
贤胜爷爷揪着贤胜的耳朵:“贤胜啊,你妈一个女人把你们拉吧大容易吗?按政策,你弟弟还小,你可以不参军。”
“贤亮马上就长大了,一个儿子够了。”贤胜脸红脖子粗的。
他爷爷说:“你要是去当兵,我就用铡刀铡了你。”这小子一骨碌躺倒铡刀下面:“有种你就铡。”
他爷爷气得扔了铡刀,喘粗气。这小子又一咕噜爬起来,撑起铡刀,喊他爷爷:“你爬进来,我铡了你。”气得他爷爷差点儿背过气去。
当多年以后,我跟当了团长的贤胜谈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贤胜说:“大伯,你看,要是我不参军,我也最多混得跟我爷爷一样,一个有名气的石匠。”
我摇摇头:“人各有命,你咋不看到还有那么多人牺牲了呢?”
人啊,谁都有梦,只不过,有的人的梦能实现,有的人的梦总也实现不了。我曾经的梦是娶了荷花,老婆孩子热炕头。荷花的梦曾经是相夫教子,安安稳稳一辈子。守良的梦是跟素丽甜甜蜜蜜,做一辈子好木匠……可是都没实现,这就是生活。
后来我才明白,贤胜之所以要参军,其实是为了躲避我;后来才想起,荷花说话的时候,眼神逐渐变得游离不定;后来才知道,正像三思说的那样,风言风语也能压垮一个人……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天,各村都出节目庆祝。程伟宏让我去荷花村联系一下能不能请他们村的节目到我们村演出。他们村的踩高跷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村里的棒小伙俊闺女多得是。他们村长是荷花的大伯子,伟宏说我去好说话,让他们早一点儿来。
跟村长联系以后,顺脚来到了荷花家。我在村委看到贤亮参加了民兵队,在训练。荷花一个人在家晾晒地瓜干。见我来了,不像以前那样满脸的喜庆,愣怔了一下:“祥弟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似的。”我拿了块地瓜干咬了一口,“挺甜的。”
“那你多吃个,今年那场大雨可把人吓坏了,还以为啥粮食也没有了呢。”
“对不起啊,那么大的雨,我也帮不上忙。”地瓜干在嘴里忽然变得很硬,嚼了半天怎么也咽不下去。看着荷花眼角的皱纹,心里一阵疼痛。这么多年,我到底给了荷花什么?现在孩子大了,我是不是应该退出了呢?荷花应该有一个归宿了。现在解放了,社会稳定了,生活应该正常了。
“贤亮的书不是读得不错吗?怎么不继续往上念?”
“唉,咱庄稼人能读到这程度全是社会变了。你往上看看,这老潘家还有个识字的?”
“正因为社会变了,才应该多读书,你没发现现在的学校越来越多?我敢肯定,将来读书人会吃香,我们这些耍手艺的比不过他们。”
“嗯,我也看不懂,等我问问贤亮吧。”
“我准备让明理哥俩多读书,你要坚决点儿。”我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荷花。这是我刚从银行兑换出来的崭新的人民币,“荷花,以后开始用新票子了。这两张你先用着。”
“我家还没有兑换呢,唉,也没多少兑换的。这票子真漂亮。”荷花终于露出了笑容,依然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女人,“祥弟,等我有了就还给你。”
我一听心里就拔凉的,以前荷花可没有这样客气过。我摇摇头,跟荷花说,我要走了。荷花又愣怔了一下,眼睛直愣愣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祥弟,我……”突然扑进我的怀里,低声哭泣。我两只胳膊正不知道放哪儿的时候,荷花推开了我,擦着眼泪,摇摇头。我心里一凉……
以后,我再也没去荷花家里,只是在路上或者集市上能碰个面,打个招呼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