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不了情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6-26 20:31:04 字数:5266
吃过晚饭,明理跟我说了一会儿话,打开电视陪我看了会儿电视,就出去看看供桌的香烛。我放下被子钻进被窝。到了晚上,我也就两件事,不,三件事可做:看电视,睡觉,做梦。我最喜欢的就是做梦。做的梦最多的就是回到从前,生活虽然苦了些,却真的让人留恋。因为那里有母亲,有伙伴,有我爱的女人……
持续的战争不断吞噬着村里的人命和少得可怜的粮食,头年的天灾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欲哭无泪,雪上加霜。
三思死后,村里的书记换成了程伟宏。我说他就是临危受命的人,肯定是个苦命的人。古书上说诸葛亮临危受命,弄了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然流传千古,可他内心的苦水跟谁说呢?这节骨眼上,又要支援前线,又要让村民有饭吃。这个当家的,不是容易干的。
程伟宏个不高,很壮实,永远的板寸,黝黑的脸膛基本看不出脸色的变化,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小时候不是个太爱动的孩子,倒是个敢于出头的。绝对不是墙头上的鸡毛草一阵风地刮过来刮过去,只要认定了,百折不回。
有一次跟着父亲赶庙会,庙会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种杂耍,各种货品,各色吃食,数不胜数。小伟宏眼睛都不够用了,钻来钻去,跟父亲走散了。庙会的一个角落里有一群小孩在玩鞭炮,小伟宏刚凑过去,就看见有个白胖子把一个炮仗丢在另一小孩的衣服兜里。就听“嘣”的一声响,那小孩的衣兜炸了窟窿,着了火。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小伟宏赶紧帮忙弄灭了火。
小孩的父亲赶来,问是谁干的,没有人承认,也没有人检举。小伟宏用手一指那个白胖子:“是他。”
小孩的父亲上去就是一巴掌:“你他妈不长眼睛还是存心害人?”白胖子被打得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倒在地,哇哇哭了起来。不一会儿,来了一帮人,不容分说,将那位小孩的父亲按倒在地一顿狂揍,其中一个嘟囔着:“妈的,参议员的孙子你也敢动?”
那个白胖子狗仗人势,也不哭了,一指小伟宏:“这小子诬赖我。”
还没等小伟宏分辩,就被人一拳打晕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炕上了。爹娘姐姐哥哥在旁边眼泪哗哗的。伟宏睁开眼就说:“我没诬赖,我亲眼看见的。”
爹摸着儿子的头:“傻孩子,算是教训吧,话到嘴边留三分,以后记住,话不能乱说。”
“爹,真话也不能说吗?”伟宏弄不明白,明明我是对的,我为什么不能说?”
“孩儿啊,人家参议员是个大官啊,大官的孙子没理也有理啊。”爹叹口气,“唉,你要是争气,就好好读书,将来咱当了官,整死那个鳖孙子。”
伟宏长大后,也没当上官。他爹让他去学瓦匠,说,当不了官,起码得有个手艺养家糊口。可是伟宏认为瓦匠只不过东家走西家串,见不多识不广,想出去闯荡一下。那时候,读书的人很少,学手艺的倒不少,伟宏决定跟他叔去烟港看看。
正赶上军阀刘珍年跟蒋介石发生矛盾,他想借助共产党的力量壮大自己,当时的烟港共产党活动很活跃。年轻的程伟宏在酿造厂上班期间,接触了一些积极分子,慢慢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弄明白了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道理。回到家乡后,正赶上学校缺个校长,我跟李作阳推荐了程伟宏,政府一考察,挺合适。李作阳又一次还说我是伯乐,我说瞎猫碰个死耗子,李作阳摇摇头:“你可能是瞎猫,伟宏可不是死耗子。”
一发生饥荒,学校停课了,学生回家,教师解聘的解聘,参军的参军,程伟宏这个校长就成了光杆司令。三思走后,村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合适的人当书记,李作阳就让他回村里先干着。
程伟宏上任的时候,谁家也没有多少余粮,基本上年吃年用。以前只有那些地多的人家,有存粮,遇上饥荒,人家不用逃荒要饭。有些善良的大户人家施舍些粥饭,凑合着挨过饥荒。土改之后呢,地主没有了,村里的余粮都交公粮送前线了。麦荒一来,人心就慌了。青菜太少,也不压饥啊,豆角还不熟,真正的青黄不接。
大伙儿一合计,在家没盼头了,不如早点儿出外逃荒,免得晚了走不动了。水莲也坐不住了:“祥哥,咱家人口太多了,恐怕撑不住了。当初你还想生十狼八虎,就这四个也够你呛的。”
不到十天,村里就有十来户收拾收拾据说是往东北跑了,里面还有军属、烈属。乡里开始坐不住了,劳力都走了,以后怎么生产?青年走了,以后征兵怎么办?李作阳带着人跑到北官道上,苦口婆心劝人家回去,说政府一定能想出办法,可没有一个人听的。
程伟宏从乡里开会回来,说是要发动党员,党员给亲属做工作,坚持一下,政府很快就有办法了,千万别逃荒。我看伟宏像打了鸡血一样,浑身都是劲儿,就笑着说:“伟宏啊,好像这是天意啊。三思走了,你回来当书记了,你爹不就是想让你当官吗?你爹在天之灵得咧着大嘴笑啊。”
“哈哈,可惜他老人家不在了,不然能嘚瑟起空。”伟宏笑了笑,“永足,听说你给三思出过不少主意,你也帮帮我?”
“算了吧,我可不帮了,三思都让我帮死了。”
“唉,这跟你有啥关系?我不怕。”伟宏摸了半天根根直立的头发,“管学生行,管村民我真不是这块料。还有啊,我老婆不同意啊。”
“为啥?”
“她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别当冤大头。”伟宏皱着眉头。
“头发长见识短,你那个杂货店老丈人就是个人精,他闺女哪能不会算计?”
“哈哈,无奸不商啊。”伟宏的老婆是他在烟港娶的。老丈人是烟港的一个杂货店老板,也是他老丈人供他读了个速成师范,才当上了教师。
“既然赶鸭子上架了,你就得像个好鸭子啊,你看家家户户还有能吃饱的吗?能维持个把月就不错了。”
“我相信政府不会不管的,上级不是有十项规定吗?”程伟宏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祥哥,你看看。”
上面别的我没在意,有两条让我心里由衷对共产党有了敬意。一条是从外地调剂粮食,发放救济款,并减免灾区田赋,保证不饿死一个人。再一个,就是压缩机关人员、降低伙食标准和个人津贴。
真的,那个时候我是对共产党佩服得不得了。鬼子回老家了,汉奸跑光了。大伙儿就觉得扬眉吐气了,擎等着过好日子了。村子里的民兵、自卫团得到强化,劳动光荣、勤俭持家的价值观得到张扬。村里发生了好多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儿,让我觉得真的是变天了。
那时候兴评选劳动模范。记得在我村举行的劳模表彰大会上,勤俭忠厚的姜积德戴上大红花,被请到台上,由村长奖给他一把钢口上好的大镢头。这个平时说话都有点结巴的庄稼汉,费了半天劲终于喊出了“要做好人,做正经人,做勤劳的庄稼把式。靠歪门邪道祸害人的人没有好下场”。
大伙儿谁也没想到,姜积德还真的积了德,腰板硬起来了。自然而然,当初那些在村子里的混混就不敢嘚瑟了。村里有个跟徐元超掺合在一起的叫邢步浩的,他老爷爷逃荒到了我们村,三代人苦挣苦扎置办了十亩来地。本来是有个奔头的,可惜这个邢步浩比徐元超还不正经。整天游手好闲,小偷小摸,吃喝嫖赌抽,好汉不喜得惹,赖汉惹不起。十几亩地到他手里,还没有焐热,就败霍光了。
第一轮土改的时候,他一贫如洗,自然就成了贫农,咋咋呼呼,说是要翻身闹革命。有天晚间,他趁村里一家姓马的富户老婆独自在家时,翻墙入内,连哄带咋呼,想跟人家睡觉。没想到这个平时大气不敢喘的小娘们,喊出的声音比狗还大,惊动了街上巡逻的民兵。第二天,村里就开了批斗会。要不是民兵提溜着,邢步浩脑袋都要钻进裤裆了。邢步浩在众人指斥下只好喏喏表示:“以后不敢了,一定重新做人。”可惜的是,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几年后又犯事了,那是后话。
还有三碗的堂弟唐中豪,家里就几亩山塂薄地,一家人总也吃不饱。整天给人做工,饥一顿饱一顿,连媳妇都没有。有一年村子里来了个女要饭的,本来看唐中豪长得还行,想跟着他。结果那女的一看邻居马实在家里有十亩肥田,就一扭屁股跟着马实在过日子去了。土改后,马实在的好地少了,唐中豪的好地多了,唐中豪就发誓要娶个比马实在老婆还好的女人。
想到这些,我觉得应该相信共产党,不能遇到难处就把人往坏处想。安抚了水莲,就去做大哥、师父的工作。人啊,都是鸭子过河随大流。有人不走了,还听说上级要发救济粮,谁还愿意撇家舍业背井离乡呢?
程伟宏说:“二哥啊,你不当干部可惜了。”
“我可不行,我就是个木头楔子,塞个缝还行,挑大梁我可不敢。”
楔子你知道吧? 就是上粗下尖的小木橛子。你把楔子使劲钉进榫缝里,榫就能膨胀起来,牢牢固定在物件里面。或许有句话跟这意思差不多——“秤砣虽小压千斤。”
过了一会儿,我梦中醒来,想接着看电视,明理过来了,我便假装睡着了。明理把我刚刚拿出被窝的胳膊轻轻放进被窝,关上电视,拉灭了灯,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我常常就是这样在儿女们的关怀下一点点儿变老,变得像个婴儿。好在我还能生活自理,要是像马天军一样大小便都在床上,那可不完全成了婴儿?马天军90岁那年突然脑梗,呼啦一下就瘫痪在床。儿子儿媳一大堆,没有一个人想着把老头送医院,就任凭马天军在炕上两眼瞪着天棚。我过去看他的时候,他只能流眼泪,话都不能说。
过了两天,她孙女回来后,硬是要把爷爷送医院治疗,家里人不肯,说老头儿这么大岁数,送去医院也是瞎折腾,还不如在家里服侍两天就行了。孙女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还是把爷爷送去了医院。家里其他人都没去,只有孙女和孙女婿照顾。遗憾的是,马天军不争气,病情虽然没有恶化,却依然得躺在床上。医生回天无力,只好回家。
这下,孙女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家里人都埋怨孙女多事,说是不抢救的话,老头儿就过去了。现在倒好,卧床不起,全家受罪。孙女只有打掉牙吞进肚里,在全家人的埋怨声里默默流泪。
有人说我是心眼好老天爷照顾我,是这样吗?我也说不清。我就没做过违背良心的事儿吗?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不对,我还是怕啊,哈哈。
政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春荒总算过去了,人心渐渐稳定下来。但生活依旧艰难,大伙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村里好多荒滩荒山都开出来,种上了粮食,就盼着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我瞅空到处转转,赚个仨瓜俩枣。路过芙蓉家,照例进了永远敞着的门。芙蓉趴在猪圈墙上呕吐,我急忙上前给她拍打后背:“怎么了,这是?”
“没……没事……”芙蓉摇摇头,擦了擦嘴,回过头。“祥哥,我……有了。”
“有了?有了啥?”“我……害着了。”“那得恭喜啊,不过,这年月……不是说不想要了吗?”“是你的。”芙蓉的脸一片红霞。
芙蓉一张嘴,就像一声炸雷,我脑袋一阵晕眩,地动山摇的感觉。好半天才醒过神来,看了看家里没人,门口也没人,拉住芙蓉的胳膊:“这……这咋办?”
“祥哥,你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是害怕。”我浑身都开始哆嗦了。
“哈哈,有贼心没贼胆,放心。”芙蓉一挥手,“到屋里喝口水压压惊。”
“我……”我真的有像逃跑的感觉,仿佛水莲、荷花、德宽、孩子们的眼睛统统在盯着我,仿佛村里人都在我身后议论着我,仿佛我满脸都是唾沫星子……不知道怎么走进了屋子,以前很熟悉的板凳、炕沿、桌子都像一把把刀在砍向我……当芙蓉把水杯递到我眼前的时候,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手都伸不出去了。
“嗨,这哪像我顶天立地的祥哥啊。”芙蓉拉过我的手,把水杯塞进我手里,“来,压压惊,正好那几天德宽也干过……”
“他恢复了?”我的脑袋一下子清爽了好多,一口把水喝了下去,从嘴里到肚子里一阵火燎似的,“我的妈呀,烫死我了。”
临走的时候,我把买的东西一股脑都给了芙蓉。芙蓉一瞪眼:“你这啥意思?”
“我……对不起……”
“祥哥,你这啥话,是我心甘情愿的。现在都不容易,这糖我留下了,再都带回家,孩子们都巴望着你呢。”
直到孩子出生,我再也没有去过芙蓉家,时常托人捎些东西给芙蓉。孩子满月了,德宽捎信让我去喝酒,我推说有事,让人捎去了礼物。
直到有一天,在集市上看到芙蓉抱着的胖乎乎的闺女,跟芙蓉一模一样,我的心才落了下来。我买了二斤鸡蛋塞给芙蓉:“啥也别说。”
芙蓉把孩子往我眼前送了送:“谢谢你干爹。”
“你这……”我把孩子抱过来,就像被雷击了一样,浑身发抖。孩子肉乎乎,我心里热乎乎的,就像当年抱着欢云的感觉。孩子笑脸贴着我的脸,好像很熟悉的样子。我心里一激动,看了芙蓉一眼,她乜斜着眼,有些坏意地笑着,这就叫心照不宣吧。
德宽买东西回来,老远就喊:“祥哥,你也赶集啊。”
我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差点儿没张开嘴:“德宽,你看,妹子也不跟咱商量,就让孩子叫干爹。”
“这还用商量?早晚的事儿。”德宽黝黑的脸上依旧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我侄子要参军,买了点东西给他送送行。祥哥,你们村没有民兵去参军吗?”
“上次我大侄子就去了,这次还不知道呢。不能没有吧?”
“听说战场上打得很残酷啊,听说攻打济南,死了老鼻子人了,解放军踩着尸体登上城楼的。”
“自古以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只是民兵一茬茬都参军了,谁来保护家里的老百姓呢?”
“人和韭菜一样,割一茬长一茬。听说前些天有一帮国民党特务,从烟港来咱这里搞破坏,结果还没到地方,就被公安局和民兵收拾了。不知道这次有没有你那个小舅哥?”
“他还敢回来啊?上次没回来还害死了他哥,要是回来,我们都得跟着他完蛋。”
“听说,烟港的国民党兵看到济南都被解放军攻下来了,一溜烟儿跑了,看来我们能过上安稳生活了。”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是这天灾谁也挡不住啊。怎么样德宽?家里还行吧?”
“还行祥哥,没有粮食我就去海边弄些鱼虾,也能填饱肚子。”德宽总是乐呵呵的,生活就应该这样。
芙蓉在我们哥俩说话的档口,去扯了一块布,笑吟吟回来了:“祥哥,我们回去了,孩子好吃奶了,这里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