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吃饱，抽烟、冲澡，再抽烟，我擦干身子孤坐于床边，没有对我肚子上足有五十斤的赘肉悲苦感怀，我心里面想着今天似乎还有事情要做；除却日复一日，不曾间断的日记以外，还有该怎么跟周聪讲关于他之中介的身份。
　　是缘于我对中介的极度不信任吗？倒也不是，我在北京干保安可有些年头了，之前在老家干炼钢工最初不也是通过中介劳务派遣到工厂的临时工，再到后来才转正的嘛。讲道理，中介在世人眼中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我不应该加以诋毁才是，毕竟我接触的很多中介并没有坑害过我。无论应得的工资，还是所做之工作的强度，都是出于自愿，又何来坑害一说呢？又不是卷钱跑了，欠钱不给，或介绍的工作及住宿环境与承诺的差距甚大。
　　是缘于周聪在微信上的欺骗？讲道理，也没有。他并没有跟我坦白他是中介公司的人，他只是跟我说他自己是人事部的经理，至于哪家人事部的经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既然是这样，他并无实质性的对我的欺骗，我又该跟他如何说呢？索性不如不讲为好，以免弄得我们俩还挺尴尬不是。
　　怎料，我没主动找他，他却主动找我了。
　　“休息没，哥们？”
　　周聪的开场白看着就是舒服，到底人家是人事部经理，甭管真心还是假意，有了问候便算是有了客气，有了客气便算是有了融入。
　　“还没呢，哥们。”
　　“这都快十一点了，你怎么还没睡呢？”
　　我很想说“在等你联系我”，但总觉得这话太虚伪，太假，骗骗逗逗不谙世故的小丫头还行，跟中介的人事部经理这样聊天，也未免太小觑对方了。
　　“睡不着。”我言简意赅地说，带着些许迷惘，带着些许疑虑。
　　“有心事？”
　　“那肯定的呀。”顿了顿，我又说，“哥们，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中介？”
　　“是啊。”
　　周聪的回答竟出乎意料的干脆，那感觉他丝毫不认为自己中介公司人事部经理的身份有什么不妥，有什么不好。
　　“之前怎么没听你跟我说呢？”我像个稚嫩的孩子似的问。
　　“之前你也没问我呀。”
　　“你这话说的，没毛病。”我不由得露出阵阵苦笑，只是他却看不见。
　　“怎么，对中介有什么阴影吗？”
　　“那倒没有，我还以为是科技公司直招的呢。”
　　“哥们，这你就不懂了吧。”
　　“哦？”
　　“我跟你讲啊。一般来说，科技公司不会直招普通员工，除非是高技术，高学历的人才。因为直招所要承担的风险太大了，这一点很多公司都一样，哪怕是那些跨国公司也是一样。苹果手机怎么样，华为手机怎么样，为他们制作手机配件的普通员工不也是通过中介找的嘛。不知道你之前干没干过科技元件这一行，但我想你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还有就是我们中介公司跟很多科技元件公司是长期合作的伙伴，你作为普工，如果觉得这个公司的工作不行，或者工作环境不好，没关系，我们可以帮你换别家公司，而且什么费用都不收。你自己去行吗？不行。即便行，科技公司直招你，总得有试用期吧，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没等你干满试用期呢，把你开除了，说你不适合这项工作，你的薪资待遇会怎么样，远远没有我们中介公司给你的薪资待遇好。这种情况太多了，所以我是想让你明白，跟我们中介公司干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保证为你安排工作，而且车接车送，不需要你花一分钱。干满十天返还你来时的车费和旅店住宿费。满一个月还有返点，保障还全。出来打工多不容易啊，就现在这个行情，找个稳定的工作多不容易啊，这个机会多难得啊，你说是不。”
　　他这一翻长篇大论着实把我说得心动不已，连同之前的些许疑虑也给吹去了；尤其最后两句，竟直击我最痛处。无文凭、无技术、无手艺，又不想吃大苦受大累，似乎唯有如他所说，找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作干着。他似乎瞧准了似我这类人的命门，令我难以抗拒。
　　见我没有回答，没有疑问，更没有找出他话语中的哪怕一丁点的漏洞，紧接着他又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二。”
　　“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
　　我尚未来得及回答他“我只是上有老，却还没到下有小的份儿”这句话，他又继续说道：“我跟你年纪差不多，你比我大两岁，我就总感觉现在的自己不如前几年的自己，太累了。每天睡醒睁开眼，就提醒自己，告诫自己要拼了命地多挣钱，房贷，车贷，老人，媳妇，孩子，都等着我的钱生活呢。这种感觉我想你也有，很累，比工作本身还要累。但是没办法，我们身为男人，就应该明白男人存在的意义，爱与付出，责任与担当。是吧，哥们。”
　　“……嗯，啊，不错。”
　　我能怎么回答？我只能这么回答，我总不能把自己性格上不够真男人，不具备责任与担当的特点跟一个素未谋面的中介公司人事部经理讲吧，那我也太不要脸，太不要面子了。
　　“对呀，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好好干，多挣钱呢。这个社会的竞争有多激烈你不是不知道，高端人才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干部之间的竞争也非常激烈，你以为普通工人之间就没有竞争了吗？你错了，普通工人之间同样竞争非常激烈。看起来挺一般的一个岗位，你做得不好，立刻就会被人顶掉，现在找工作多难啊。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找一份令你满意的工作的，这一点请你放心。”
　　自打初中毕业，还没有一个人能把我说的哑口无言呢，他是唯一一个。当然倒并非我真的无话可说，而是他站在高收入的角度讲话不免令我这副硕大的身板看上去异常渺小罢了。没办法，有时候这话语权还真就不靠身板，不靠拳头，靠权，靠钱，有钱人讲话就是牛逼哄哄的，又什么小目标啊，又什么从不过问工资啊，又什么小赌一个亿啊，这些话我不仅没说过，连听着都感觉瘆得慌。
　　诚然周聪这个中介公司人事部经理究竟能挣多少钱我也不知道，是在跟我以房贷、车贷变相跟我俩吹牛，还是说真的靠他一己之力养活全家人的衣食住行，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一点，我是一个连房贷、车贷都不敢贷的人，不然我也不至于被他的话洗脑，认定他的确能够帮我走出现在的阴霾和困境。
　　一宿，很快，尤其是在睡眠中度过，若不是因为手机闹钟声音太大，音乐太长，次太数频，我可能还醒不了呢。
　　每天睁开眼睛务必一根烟，这是老烟民的传统习惯，想改，除非病危通知书甩到脸上才行。
　　烟未燃尽，闹钟又响，我打眼瞧之，才五点十分，可真够早的。昨天深夜将近凌晨周聪还跟我讲让我早睡，今天得早起收拾东西到旅店一楼门口等待大巴车。要不是他磨磨叽叽的，我才不会定闹钟，更不会把闹钟定在五点，且还不止定了一个闹钟，睡到自然醒多舒服啊。
　　周聪没有跟我讲今天具体集合的时间，应该不能是六点，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吧。现在这时代，现在这社会，谁还没点儿夜生活呢。管他夜里都干了些什么，是喝酒，是烤串，是打牌，是ＫＴＶ，是玩手机，是打游戏，是看电影，是追连续剧，还是发泄性欲，难睡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掺不得假的。谁都一样，除非七老八十的老人家仍固守传统意义上的作息时间表。
　　通常情况下睡得晚起得就晚，尤其众所周知夜生活这玩意从某种意义上说比上班工作还要累，还要乏，起得就更晚了，别说早上六点钟集合了，早上六点钟能离开床就不错了。
　　讲心里话，我也不想起，毕竟昨天睡得太晚。但该起的还是得起，也别刷牙洗脸了，直接冲个澡得了。然后把行李收拾收拾，顺带把充满了电的诸如笔记本电脑、充电宝也收了起来，装进包里。床上只留下一部手机，连着一根充电器，因为实在无事可做，倒不如看点儿东西静等着通知。
　　一大口果汁饮料入胃，怎一个爽字了得，虽已无昨日那般清凉，但却足够刺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精神抖擞，再无睡意懒懒之态。
　　“起来没？”
　　周聪像极了我的保姆，一天到晚关心备至，倘我是第一次离家远走，我定会为此痛哭流涕，感激涕零，把他当作是我失散了多年的亲兄弟。但现在却没有，脑子里的冷静配以阅历上的冷漠，只有嘴巴里的话会不定时散发点儿热量出来。
　　“早就起来了。”
　　“那你起得挺早啊，比我还早。”
　　“你有工作，有钱赚，我现在还啥也没有呢。”
　　“快了，哥们。我现在通知你，七点半准时退房卡，在旅店一楼门口等着，八点左右大巴车就会来接你们。”
　　“我们？”
　　“我们这么大的公司不可能只招你一个人啊，你也不想想。”
　　“你的意思我跟他们一起坐大巴车去指定地点进行面试呗。”
　　“对。”
　　“去哪里？”
　　“昆山。”
　　“好，知道了。”
　　抽烟，静静地看着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烟雾缭绕间，感觉我已升华，带着迷茫与期待的对于未知前路的升华。说是升华，其实更像是一种无惧胆怯的奋勇。既已如此，不前行还能倒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