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短兵相接

　　红星中心学校位于红星大队的东北角，它的北面与江阴县接壤，东面则与红卫公社（原青龙乡）交界。红星中心学校虽然跟庄家塘小学一样，其实也是个“戴帽中学”，但由于它所处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政策规定的就近入学原则，因此无论从占地面积，建筑规模到师生总人数，它都比庄家塘小学要大出将近一倍。黄继武与所有家住原庄家塘中心学校中轴线以东的学生并入该校之后，被分到了初二（2）班，其班主任是教数学的曹景行老师。
　　曹景行老师中等身材，戴眼镜，乍一看有点像金佰钰老师。想起金佰钰老师，黄继武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次课堂风波，虽然难说谁对谁错，虽然之后金老师在各种场合都对黄继武赞赏有加，那次“出逃”回来，他还陪同吴红梅老师一起来看望过他，但那段经历太刻骨铭心，让黄继武始终都难以释怀，再加上吴红梅老师在他心里刻下的烙印太深，几乎沾满了他的整个情感空间，她的突然离去对他产生的打击太大，他心里的那份失落感太沉重，所以现在面对这位曹景行老师，黄继武感觉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只不过一个是学生，一个是老师，学生应该尊重老师，这份起码的道理，黄继武还是懂的，也是会严格遵守的。
　　黄继武对曹景行老师真正感觉别扭，是在过完1974年农历年之后的新学期开学，原因是他们从原庄家塘中心学校并入现在的初二（2）班时，作为班主任的曹景行老师，曾经当着全班同学言之凿凿地表示说，因为学期已经过半，原来的班委会和各学习课代表成员均保持不变，等新学期开始再酌情进行适当调整。然而新学期开始之后，他除了将黄继武同村的范琼瑶增补为学习委员以外，其他成员一个没变。而黄继武去年从合肥回到庄家塘中心学校的第二天，吴红梅老师就对他说，眼看着这个学期即将结束，暑假将至，你又是刚刚回来，所以就不让你担任职务，等到秋季开学，再作安排，但班里开展的各项活动，你都必须积极参加（与）。暑假结束后，吴红梅老师果然信守诺言，让黄继武当了副班长。
　　这样一比较，其前后反差简直天壤之别，黄继武感觉自己明显受到了冷落。但尽管如此，黄继武也只是感觉别扭而已。真正让他对曹景行老师产生抵触情绪甚至心怀不满，则是那次曹景行老师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对他说，为了尽快不折不扣地完成上级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经过报请学校领导同意，他们初二（2）班原来上报的表演节目不变，还是现代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当中的杨子荣独唱选段《管叫山河换新装》，但考虑到一些具体情况，经过他与其他几位老师的反复研究和认真推敲，所以他们最终决定：这个节目由曹建华与黄继武共同来完成。
　　一个独唱选段，两个人共同来完成？黄继武听完曹景行老师的这番话之后，最初的感觉是自己听错了：“曹老师我没有听错吧？”
　　曹景行老师十分肯定地点点头说：“你没有听错，这是我们经过反复研究和认真推敲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为什么？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好吗？”
　　曹景行老师在开口之前，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茶，紧接着，他又从他的办公桌抽屉里面取出了一张印有杨子荣的宣传画交给了黄继武。
　　“你好好看看，再好好想想，从整个外形整个相貌来认认真真比较一下，你跟曹建华，谁跟真的杨子荣更接近一些？”
　　“这个还用说，当然是曹建华啦。”
　　曹景行老师呵呵一笑。
　　“看来你黄继武真是响鼓不用重锤敲啊。”
　　“可我一点也不明白，这跟一个独唱选段，要两个人共同来完成有什么关系？”
　　曹景行老师再次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茶，在他将茶杯放回桌上的时候，他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对了，黄继武同学你喝不喝茶？你要是想喝的话，我来给你倒上一杯如何？”
　　黄继武连忙摇摇头说不用，谢谢。
　　曹景行老师于是再次呵呵一笑说：“事情是这样的，曹建华呢，整个外形整个相貌都跟宣传画上的杨子荣非常接近，但他在演唱上面却比较欠缺；你黄继武呢，无论演唱杨子荣的独唱选段《管叫山河换新装》，还是其他革命样板戏的独唱选段，我都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讲，不要说是我们这个班级，就是全校甚至哈尼古整个公社的中学生里面，恐怕也很难找出第二个来，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呢，你的相貌虽然没有问题，但你的体格包括你的身高，却是一个美中不足。之前我曾经说过，这次公社革委会组织的全公社中小学革命样板戏文艺汇演，不仅是哈尼古学校，更是全公社人民政治生活当中的一件头等大事，公社革委会教育领导小组还专门向全公社所属各个学校发出了一份特别通知，要求每个学校务必以‘压倒一切’的工作重点来确保这次文艺汇演顺利举行，并且确保取得圆满成功。因此，现在上上下下都非常非常重视这次的文艺汇演，简单一句话，这次的汇演，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你黄继武是个比较优秀的学生，我此刻之所以再次向你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相信你有这个认识，更有这个觉悟，你会从哈尼古整个学校这个大局出发，理解并且支持这个决定的对不对？”
　　“曹老师你讲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还是不明白，一个独唱选段，怎么会要两个人来共同完成？你能具体讲一讲怎么个共同完成法吗？”
　　“讲起来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八个字：取长补短，优势互补。嗲意思呢？就是说，因为曹建华有外形优势，哈尼古呢，就让他在台前表演，你黄继武呢，则在后台配唱。再讲得更具体更详细一点，那就是，曹建华在排练的过程当中，一定要将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的口型，——尤其是口型，一定要演练得炉火纯青，要跟你演唱的节奏节拍包括韵律等等都严丝合缝，不露一点破绽。”
　　说到这里，曹景行老师已经有点喜形于色，有点眉飞色舞了。
　　“从现在开始，你们俩只要按照这个思路，这个计划进行认真排练，我敢打包票讲，这次全公社中小学革命样板戏文艺汇演的第一名，那将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非你们俩莫属了。”
　　“绕”了半天，黄继武终于明白曹景行老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曹建华不仅整个外形整个相貌都跟宣传画上的杨子荣非常接近，他同时还是初二（2）班的班长，是曹景行老师的亲侄子。假如黄继武答应跟曹建华“共同合作”来完成杨子荣独唱选段《管叫山河换新装》，那也就意味着，从排练开始到正式参加汇演，他曹建华始终都在台前英姿飒爽，光彩照人；而他黄继武则只能始终躲在后台——说好听一点，当一个无名英雄，说难听一点，就是给曹建华当“传声筒”。
　　平心而论，当无名英雄没有什么不好，假如吴红梅老师还活着，也就是说，假如这是吴红梅老师的想法和要求，他黄继武肯定不会有半点犹豫，他会不假思索地欣然从命。道理很简单，因为吴红梅老师秉持的教育思想始终是“因地制宜”、“因材施教”和“因人施教”。黄继武记得很清楚，吴红梅老师活着的时候，对他始终都是刚柔并济，赏罚分明。说更具体一点就是，黄继武取得成绩的时候，她会及时给与表扬和鼓励；但当黄继武翘尾巴，对学习成绩差的同学采取歧视态度或者其它方面犯错误的时候，她会毫不留情地给与严厉的批评教育，要求他必须及时纠正所犯错误，并以此告诫他，无论对于同班同学，还是对于其他人，都必须做到“正人先正己”，要“以德服人”，“以理服人”，更要培养自己“以怨报德”的胸怀。然而，随着吴红梅老师的“离去”，尤其是随着庄家塘中心学校改撤，唯一的初中年级撤销，黄继武与他的同村同学一起转入五星中心学校的这个初二（2）班之后，他就很快发现，作为一班之长的曹建华，他的学习成绩远不如黄继武，但他在班里却唯我独尊，骄横跋扈，为所欲为，不可一世。而这位曹景行老师又是如何对待他的亲侄子曹建华的所作所为的呢？曹景行老师所采取的“措施”，基本上就是视而不见，听之任之，装聋作哑，放任自流。
　　现在曹景行老师竟然要黄继武为这样一个唯我独尊的自大狂充当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这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更无法接受的事实。
　　黄继武这么长时间始终沉默不语，这显然是曹景行老师始料未及的，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心里掠过了一丝不快，但他很快用手推推鼻梁上面的眼镜架，继续呵呵一笑道：“黄继武同学这么长时间不开口，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呀？”
　　黄继武摇摇头说没有。
　　“那，如果你同意这个方案的话，我们马上安排排练，你看如何？”
　　黄继武再次摇了摇头。
　　“你有嗲想法，不妨直接讲出来嘛。”
　　“我想问一下，既然是我跟曹建华‘共同合作’，那演出名单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呀？”
　　“这个——”
　　曹景行老师被黄继武问得张口结舌。因为这个问题又是他所始料未及的。很明显，他们上报的节目是独唱选段，如果演出名单上面出现两个人名，恐怕有点不伦不类，更有点说不过去，所以他考虑再三，最终站起来说：“你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去隔壁办公室请示一下校长，再回来给你答复。”
　　没过一会儿工夫，曹景行老师就面无表情地从隔壁的校长办公室走了回来，但当他面对黄继武的时候，脸上却已经面带微笑了,，不仅如此，他还找来一只空茶杯，倒上水，然后亲手端给黄继武。
　　“我前面曾经对你说过，这次公社革委会组织的全公社中小学革命样板戏文艺汇演，意义非常重大，它不仅是哈尼古学校，更是全公社人民政治生活当中的一件头等大事。你黄继武是个比较优秀的学生，我此刻之所以再次向你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辜负老师对你所寄予的这份信任和殷切期望，你会从哈尼古整个学校这个大局出发，很好地与曹建华同学共同合作，出色地完成这个光荣而又神圣的任务，并最终为你，也为哈尼古整个学校增光添彩的，你说对不对？”
　　说的真好听，演出名单上面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居然还说为了我？你莫非真把我黄继武当成痴鬼了？话到嘴边，黄继武还是忍住了。
　　“对不起，曹老师，如果演出名单上面没有我的名字，我是不会答应参加排练，更不会去参加‘演出’的。”
　　“作为一名无产阶级新时代的红卫兵小将，难道你黄继武参加毛泽东文艺思想汇演仅仅是为了你个人的名和利？难道你连最起码的集体荣誉感都没有吗？我现在必须非常明确地告诉你，你的这种思想很不健康，很危险，也很要不得。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端正思想认识，再重新认真考虑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曹景行老师的的眉头早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他的鼻子已经开始耸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一抖一抖的。他此刻的心里已经不仅是不快，简直是有点恼怒，有点忍无可忍了。
　　黄继武没有注意观看曹景行老师的面部表情。他每次与别人对话的时候，眼睛都很少直视对方，更别说注意观看对方的面部表情了。但曹景行老师说话的语气和内容，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他这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用从前说书先生的话说，他这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了。这一点花头经黄继武还是懂的，只可惜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曹老师，我的思想很健康，我的态度也很明确。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要回教室去了。”
　　“黄继武同学，老师希望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
　　黄继武很坚决很果断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忍无可忍的曹景行老师拍起了桌子，同时大声喝斥道：“黄继武你太过分，也太狂妄了！老师对你苦口婆心讲了这么多，难道你真的就这样油盐不进滴水不入？难道你把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全当耳旁风了吗？”
　　黄继武先是一惊，接着是一愣：我狂妄什么了？我不愿意这么不明不白地当他曹建华的“传声筒”，难道这就叫狂妄？这样一想，黄继武也有点生气了。黄继武生气的时候，会挺起脖子，并且一边瞪大眼睛怒视对方，一边予以回击。眼看着一场短兵相接的风波就要爆发，但因为黄继武那一刻的头脑还比较清醒，他清楚他那一刻所面对的是他的班主任老师，并且又是在他的办公室里，所以黄继武的心里多少都有些顾忌，所以，他在矛盾和犹豫片刻之后，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十分生气地掉头冲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