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香消玉殒

　　吴红梅老师香消玉殒的噩耗传到黄继武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他甚至差一点将告诉他这一噩耗的徐建新暴打一顿。好在徐建新十分理解黄继武的心情，因为他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也跟黄继武一样，也根本无法相信，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又岂止是一个徐建新，他们全班同学几乎都一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李树超校长迈着无比沉重的脚步来到他们的教室，然后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诉他们：你们最最可亲，最最可敬，最最可爱的吴红梅老师，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他们才不得不确信这个消息是真的：他们从此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们无比尊敬无比爱戴的吴红梅老师了，她真的已经永永远远地离开他们了。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课堂内很快就哭声一片。有的哭得呜呜咽咽，有的哭得抽抽搭搭，更多的则是唏嘘不已。
　　而这时候的黄继武，却既没有呜呜咽咽，也没有抽抽搭搭，更没有一声唏嘘。他就那么迷迷瞪瞪木木呆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始终盯着教室门口，因为自从那天吴红梅老师被“农宣队”成员剪成了惨不忍睹的“阴阳头”之后……直到今天，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他相信她是被冤枉的。他相信她一定会想办法为自己证明清白，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所以，他一直都在盼望着她快点回来，快点回到这个教室，快点重新站到那个讲台，他和他的全班同学都需要她，都离不开她。这一点，黄继武和他的全班同学心里都很清楚，她心里应该也很清楚，她怎么可能“永永远远地”离开我们？她怎么舍得“永永远远地”离开我们？
　　不！不！！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下课了，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出了教室，黄继武仍然独自一人，就那么迷迷瞪瞪木木呆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始终盯着教室门口，心里在一遍遍呼唤，同时在一遍遍默默祈祷和盼望他最崇拜最敬仰的吴红梅老师快点回来……徐建新，徐解放等等同学，甚至包括他心里一直非常“喜欢”的施慧芬同学，也在黄继武同村的范琼瑶以及其他女同学的陪伴之下，都纷纷过来劝他出去“走一走”，但他始终都只是一言不发地摇摇头。
　　放学了，同学们都背起书包回家了。黄继武却仍然独自一人，仍然那么迷迷瞪瞪木木呆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始终盯着教室门口，在期盼着他心目中跟母亲一样神圣而又崇高的吴红梅老师快点回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金佰钰老师来到了黄继武身边，紧接着，李树超校长和其他老师也都来到了他的身边。金佰钰老师在仔细观察过黄继武的神情状态之后，他先是用自己的双手拍了拍黄继武的双肩，见他没有丝毫反应，就慢慢将他的双手搭在了黄继武的双肩上面，他的嘴巴蠕动了几次，最终却是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李树超校长则紧挨着黄继武坐了下来。他一把抓住黄继武的双手道：“吴老师就这样‘走了’，我们大家都很难过，都很悲伤，尤其是我，心里简直比刀割还痛，还难受……”李树超校长说到这里，突然哽咽，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他本来是想安慰黄继武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因为我……”李树超校长再次哽咽，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这时候金佰钰老师也从另外一边紧挨着黄继武坐了下来，他的神情肃穆而又悲切，他字斟句酌地开口道：“吴红梅老师说你懂得感恩，说你重情重义，真是一点都不错。可是，黄继武同学——”说到这里，金佰钰老师也有点哽咽，眼眶也突然变得湿漉漉的，他不得不停顿下来，一只手拿掉鼻梁上的眼镜架，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揩一下双眼，然后再重新戴好眼镜，然后再字斟句酌：“人死不能复生，无论这个现实有多么残酷，我们现在都只能坚强地面对和接受——”
　　“不，不不！你在胡说八道！吴老师没有死！吴老师不可能死！吴老师还活着！！她肯定还活着！！！”
　　黄继武突然站起来，突然冲金佰钰老师咆哮起来。
　　这是黄继武从早上接到吴红梅老师噩耗之后到此刻第一次开口说话。金佰钰老师不但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反而一把将黄继武紧紧抱进自己的怀里。李树超校长和其他老师见状，心里虽然也都凄凄惨惨戚戚，但他终于开了口，大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落地，自然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所以他们纷纷附和道：“黄继武同学说的没错，吴老师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永远都是活着的。”
　　……
　　吴红梅老师用生命自证清白的事件发生后，公社革委会为了避免事态扩大，迅速做出了一系列针对性的决定：第一，为吴红梅老师恢复名誉，并酌情给予其亲属抚慰金若干；第二，郑怀中就地免职；第三，李树超调任其他学校，职务和级别不变；第四，即日起，恢复庄家塘小学原有名称，撤销其“戴帽”初中班，原有学生采取就近入学原则重新进行分配安排，具体以庄家塘小学为中轴线，家住中轴线以东的学生，全部并入座落在红星大队的五星中心学校，黄继武所在的范家塘恰恰在中轴线以东，所以，他与他的同村同学，就全部并入了红星中心学校的初二年级。
　　按照江苏省原来二年制的初中学制，黄继武本来到这一年的年底就初中毕业了，但因为从这一年开始，春季班改为秋季班，也就是将原来的春季入学改为秋季入学，所以他和他的同学们，还要在这个学校多过一个寒假，再多上一个学期，直到第二年（亦即1974年）的夏季，才能正式毕业。
　　红星中心学校与范家塘的直线距离将近4、5华里，中间要过两条河，第一条叫兆沟浜，另外一条则是通江河。兆沟浜，顾名思义，就是一条河浜，河面最宽之处不足八米，走上那座小石桥，几步就跨过去了。通江河则不同，通江河平均宽约四五十米，原先横跨东西的那座黄亭桥，是苏南平原最常见的那种拱形石板桥，其宽约三到四米，长约四十米，河中间有两个一并排共计四个桥墩，桥面则由青石板拼接而成，桥面两边没有栏杆，桥面与河面的垂直高度大约十八至二十几米左右。
　　在此之前，黄继武每次去他八八（姑姑）家，最怕的就是过这座没有栏杆的黄亭桥。直到如今梦回儿时，梦见自己过黄亭桥的过程，他仍然胆战心惊，心有余悸，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梦魇。那情景令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还格外清晰，历历如在眼前。他记得非常清楚，当他每次走到那里，还没有上桥，他就明显感觉他的心里开始发慌，心跳开始加快。上了桥以后，他就明显感觉他的双腿已经开始发软，感觉他的身体在发飘，有点头重脚轻，更有点眩晕。他的心里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涌现一种莫名的恐惧。那时候，他的眼睛根本不敢往桥的两边看，尤其不敢往桥下看，一旦不经意之间瞥见桥下波涛滚滚的河水，他的双腿便开始筛糠似的觳觫和颤抖起来，心里充满了恐惧，时时刻刻都担心和害怕自己会从桥上掉下去。因此，他每次上桥之后，首先都是走在桥面的中心位置。其次，他在向前走动的时候，他的双脚脚尖都是勾起来的，也就是说，他的十个脚趾头仿佛就是他身上的十个钩子，他每向前跨一步，都是一步“紧钩”一步，是特别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同时又是步步为营的。他觉得惟其如此，他才会获得一种安全感，他才可以咬紧牙关，坚韧不拔地向前跨出那无比艰难的每一步。
　　就这样胆战心惊艰难困苦地过了黄亭桥之后，前面是不是一马平川了？不是，下了桥沿着通江河往前行走一段路，经过一个名叫曹家塘的大村，然后沿着另外一条名叫大通河的河埂行走二三里路左右，再穿过一个村子之后，前面还有一座跟黄亭桥的情形大致相仿的雍李桥。因此，黄继武至今都清楚地记得，从范家塘到他八八（姑姑）家的实际距离虽然只有8、9里路程，但因为中间要过两座这样的桥，所以对他而言，那简直就是关山万里山重水复。
　　关于这一点，有时候连黄继武自己想想都觉得有点可笑，三四米宽的桥面，怎么就可能会掉下去？退一万步讲，即使掉下去又如何？他又不是不会游泳。他究竟恐惧什么又害怕什么呢？但他就是恐惧，就是害怕。直到后来长大之后，他才知道，他的这种恐惧和害怕，有一个非常具体的名称，叫做恐高症。其科学的解释是这样的：一般情况下，大脑指挥身体做出的动作幅度是以视野中物体的相对活动为参照对象。假如从高处往下望，地面物体太远太小，就不能作为平衡信息回馈的根据了。再加上人在高处，眼睛无法在水平位置找到实物进行水平运动参照，于是人体平衡系统崩溃，继而出现类似舟车晕浪那样的眩晕，无法定位。但问题来了，走上那无遮无拦的黄亭桥，因为他有恐高症，所以他恐惧和害怕，那么，他爬树掏鸟窝的时候，怎么就一点不恐惧不害怕呢？是高度不够？还是大脑指挥中枢能够找到“参照对象”，能够得到“运动定位”，因此而“淡化”甚至干脆说屏蔽了有可能掉下去的危险信息的“回馈”？这种现象究竟是心理学和行为科学应该讨论的问题，还是其本身就是“文学即人学”的一个系统命题的延伸？
　　然而这些问题显然已经超出他的思考范围，属于题外话了。不过好在黄继武转入红星中心学校的时候，那座黄亭桥已经重新修建。新桥不仅加宽了也加阔了，最为关键的是，桥的两边分别砌起了半人高的空心护栏，也就是说，有了遮拦，就有了安全感，黄继武上桥之后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