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秋风秋雨

　　一般而言，秋天是成熟收获的季节。黄继武上学放学的田间小路上，满眼都是等待收割的双季晚稻和晚熟中稻，那金黄晃眼的颜色，除了让他想到丰收，想到餐桌上的白米饭之外，他想得更多的，是一粒稻谷从播种长成一棵秧苗，到莳（插）入田里，然后慢慢成长，最后抽穗扬花的过程。在他看来，这个过程既有“粒粒皆辛苦”最完整最充分的诠释，同时更赋予了生命生生不息的那份轮回的神奇和美妙。
　　走完田间小路，就来到了位于范家塘村子正北偏西方的北西河。这条河不仅是范家塘最长、同时也是河水最清澈——清澈得犹如一面镜子似的一条河。往河的东岸或者南岸一站，就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对岸的杂草树丛、甚至蓝天白云的倒影，最是那映入眼帘的小鱼在水里自由自在、优哉游哉游弋的曼妙身影，让黄继武看得入神，看得流连忘返，并且最终心生嫉羡。
　　要是每个人都能够像鱼儿那样活得无忧无虑无烦无恼那该多好啊！
　　这是黄继武每次站在北西河岸边就会产生的一种类似于童话般的幻想，他的思绪更像长了翅膀一般，在这份童话般的幻想当中纵横驰骋，直到突然起风，将平静如镜的水面吹出一道道皱纹，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随着秋风吹黄了树叶，吹走了大地的盎然生机，同时也吹来了绵绵秋雨。
　　雨露阳光滋养世间万物，这个道理黄继武懂，但这秋雨下得连绵不断，他就不免心生怨怼了。首先，田里的双季晚稻和晚熟中稻，虽然都收割挑到了稻场，但爷爷说，长时间堆放在一起的受潮的稻穗，如果晒不到阳光，就很有可能发芽，稻穗一发芽，一季收成就要泡汤。其次，下雨天的田埂泥泞不堪，想出去刈（割）草难上加难，家里喂养的兔子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每天上学放学的田间小路实在太难走。田埂高一点的地方还好，那里虽然也泥泞，但毕竟可以一脚一脚跨过去；低矮处、尤其小灌渠边上的那条土路，由于其本身的土质十分松软，加上雨水浸泡，双脚踩上去，简直犹如踩进泥潭一般。这时候每向前一步，不是一脚一脚往前跨，而是一脚一脚往前“拔”，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拔”出左脚，再“拔”右脚，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最后“拔”得满头大汗，“拔”得千辛万苦、才能够最终“拔”出那片泥潭。
　　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这段往事的时候，黄继武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当他经过千辛万苦“拔”出那片泥潭，最终满头大汗赶到学校的时候，各年级的学生都已经在大礼堂列队完毕，并且里面已经响起了郑怀中副校长的声音。平常这个时候，是全校师生共同做《第五套广播体操》的时间，今天这是怎么啦？黄继武的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只是因为自己已经“迟到”，所以他二话不说，赶紧站到了他们班所在的队伍里，就听郑怀中副校长大声道：“今天因为情况太特殊，我们必须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所以我决定，把今天做第五套广播体操的时间，改成临时性的全校师生大会。大会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呢？三个字：揭盖子。揭什么盖子呢？了解昨天晚上发生在我们学校那肮脏一幕的很多老师，也许会觉得奇怪，身为一校之长的李树超与一名女教师搞腐化，这只能算人民内部矛盾呀。是的，不错，从我们暂时所掌握的表面情况来看，他们只是搞腐化，行苟且，还没有上升和演化为敌我矛盾。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过我们：‘在一般情况下，人民内部矛盾不是对抗性的。但是如果处理得不适当，或者失去警觉，麻痹大意，也可能发生对抗。’所以马克思主义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组织发动的‘批林整风’和‘批林批孔’运动，在全国范围之内，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为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这所学校却始终如死水一潭？这里面是不是有问题？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告诫过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为什么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呢？因为我们如果想彻底解决一个问题，就必须从根本入手。那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做法，虽然暂时消除了病症，但病根在体内并未彻底根除，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和病症的恶化，最终就会导致健康状况的恶化。所以，血的事实告诉我们，阶级斗争这根弦，我们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我们今天就是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然后通过李树超跟女教师吴红梅搞腐化这件事情，认认真真地举一反三，最终彻彻底底地揭开我们这所学校阶级斗争的盖子。另外我也要借此机会给某些人提个醒，给个忠告：任何企图阻碍和干扰在我们学校开展‘批林批孔’运动的想法和做法，都是与党中央毛主席和广大革命群众为敌，都是螳臂当车，都是注定没有好下场的。现在幡然悔悟，重新找准自己的位置，重新回到无产阶级革命的队伍里来，都还为时未晚，如果继续执迷不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黄继武听呆了，也听傻了。他心目中无比敬重的老师，他把她看得比母亲还神圣还高贵的吴红梅老师——竟然会跟李树超校长搞腐化？这怎么可能？这让黄继武怎么能够相信？又怎么能够接受得了这样的事实？
　　不，他不相信。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可能是真的。吴红梅老师才二十多岁，而且长得又这么漂亮，她怎么可能跟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李树超校长搞腐化？这肯定是郑怀中副校长在搞污蔑陷害。可——是，想到这里，黄继武的脑海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结”：如果不是真的，他郑怀中副校长又怎么敢当众宣布这件事情？
　　黄继武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迷茫、困惑和苦恼之中。如果吴红梅老师真的跟李树超校长搞了腐化，那她不仅毁灭了她自己，同时也在顷刻之间，毁灭了黄继武心目中的那个曾经无与伦比的女神形象。
　　郑怀中副校长接下来还讲了什么，以及这次“临时性的全校师生大会”什么时候结束的，黄继武已经根本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他回到他们班教室的时候，同学们都在议论这件事情，除了少数同学发出意味深长的“真没有想到”、“太不可思议”等等之类的感叹之外，大部分同学——尤其女同学都表示怀疑，她们纷纷质疑这种可能性，一个叫杨富华的女同学甚至举例说她亲眼见过吴红梅老师的男朋友，那是一个又高大又英俊的帅小伙，她怎么可能放着那么一个仪表堂堂而又英俊潇洒的帅小伙不要，而跟李树超校长搞腐化？杨富华的话音刚落，另外一个叫赵小蕾的女同学立刻随声附和说，杨富华讲的没错，她也见过那个帅小伙，那个相貌，那个风度，那简直就是每一个乌头姑（女孩子或者姑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各自不同看法的时候，郑怀中副校长突然来到了教室，刚刚还像翻了鸭船一般乱哄哄的教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郑怀中副校长进教室前显然已经听到大家的议论，所以他板着面孔开口喝问：“你们讲呀，都接着讲呀，怎么现在一个个都变成哑巴啦？赵小蕾同学，请你站起来，先给大家讲讲女小佬（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听到郑怀中副校长点自己的名，赵小蕾吓得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吭声。整个教室一刹那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沉默片刻之后，郑怀中副校长先发出了一声哼哼冷笑，但紧接着他又突然改换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道：“同学们，你们现在已经是中学生了，应该具有起码的明辨是非的能力了。所以我希望你们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擦亮自己的双眼，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被一些表面现象所迷惑甚至蒙蔽。在此基础上，我更殷切地希望你们一定要多读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好好用毛泽东思想和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武装自己的头脑。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毛主席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为我们指明了前进方向，为我们规划了美好未来的宏伟蓝图，我们就应该在他老人家的英明领导下，努力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将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但你们也知道，革命事业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前进的道路上，总是会遇到阻力和困难的，例如我们学校，‘批林整风’和‘批林批孔’运动就始终开展不起来，原因何在？我不说，同学们也都很清楚，就是因为有绊脚石和拦路虎嘛。但我们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任何干扰、阻碍甚至反对我们开展这场伟大政治运动的图谋，都是注定不能得逞，也是注定会失败的。同学们，事实胜于雄辩。这就是我刚才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所说的：虽然从我们暂时所掌握的表面情况来看，李树超校长跟吴红梅老师只是搞腐化，行苟且，还没有上升和演化为敌我矛盾。但马克思主义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我们只要沿着这条脉络顺藤摸瓜追查下去，就一定会取得有利证据，并且最终能够在他们身上爆发一场触及灵魂的革命。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狐狸最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所以，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你们，一定要认清形势，不要在这关键的时刻站错队，更不要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以免影响你们今后的成长和进步，最终遗憾终生。好了，我今天就说到这里，希望同学们都能够认真思考我刚才讲的每一句话，千万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来。同学们，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郑怀中副校长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忘了告诉大家，由于你们已经知道的原因，你们的班主任吴红梅老师暂时不适合担任教师的职务，因此，在新的老师没有来接替她的教学工作之前，希望大家在班组长的带领之下，自觉遵守课堂秩序和课堂纪律。如果在此期间，哪位同学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我们将严惩不贷，决不姑息，请大家千万好自为之。”
　　说完这番话，郑怀中副校长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跟黄继武同桌的徐解放同学低声问黄继武：“嗲老（什么）叫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从离开大礼堂到现在，黄继武始终都是恍恍惚惚的。徐解放问他话的时候，他仍然迷迷瞪瞪像失了魂魄似的。徐解放见此情形，不由诧异道：“黄继武你这是怎么啦？跟丢了魂似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
　　黄继武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道：“啊啊，我好像是有点不舒服，不过我现在好多了。噢对了，你刚才说嗲东西来着？”
　　徐解放将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黄继武略作思索之后回答说：“他那是‘提醒’，不，不对，那应该是给大家一个警告。”
　　“警告？哈尼古又没有做嗲错事，警嗲个棺材告呀？”
　　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都不懂，你长脑袋是干什么的？话到嘴边，黄继武又给咽了回去。他觉得没有必要跟他多费这个口舌，于是就顾自拿起课本，做出专心看书的样子。徐解放见状，只得撇了撇嘴巴，然后找另外一桌的同学，继续“探讨”他刚才所关心的那个问题。
　　黄继武此刻的眼睛虽然盯着课本，但他的意识和思绪，却仍然停留在郑怀中副校长所说的那个“核心”问题上面：他那么敬重、那么爱戴的吴红梅老师，怎么会跟李树超校长搞腐化？那时候，他对“搞腐化”、“行苟且”的实质内容虽然还只是一知半解，但有一点，他却非常清楚和明白，这是男女之间所做的最丑陋最肮脏最受人唾弃的一件事情，也就是说，在黄继武那时候的认知世界里，最烂最难的泥潭，只要下定决心，只要不怕吃苦，只要肯下功夫，最终都能够从中“拔”出来，但要是做了“搞腐化”、“行苟且”这件事情，那么做这件事情的男女从此就将万劫不复，他们的名声从此就将比“地、富、反、坏、右”还难听百倍千倍甚至万倍。他所敬重和爱戴的吴红梅老师难道会不知道这个严重后果吗？
　　那段时间，黄继武天天为吴红梅老师接下来的命运提心吊胆，牵肠挂肚。他的心里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为她默默祈愿，默默祝福，祈愿她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道难关，能够重新回到属于她的那个讲台。黄继武事后回忆说，那几天虽然风平浪静，但他却感觉自己简直度日如年。正当他天真地以为事情也许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如同连着下了多少天的雨之后，总应该有雨过天晴的时候一样，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短暂的平静后面，竟然会来更大、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那个风雨交加的早晨，当他像上次那样，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最终一脚一脚“拔”出那片泥潭，走出那条小灌渠边上泥泞不堪的土路，最后满头大汗赶到学校的时候，他最不想看到、更是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幕，却非常无情而又残酷地在他眼前发生了。那一刻，他所敬重和爱戴的吴红梅老师，双手被反绑着站在全校师生面前，她的胸前挂着一双破鞋，脸上充满了悲愤和屈辱。站在她旁边的李树超校长同样被反绑双手，胸前也挂着一双破鞋，脸上不仅充满了悲愤和屈辱，同时更充满了怒火。当郑怀中副校长慷慨陈词的时候，李树超校长一改平常的温文尔雅，冲着他前面的郑怀中副校长破口大骂起来：“郑怀中你太卑鄙太无耻！为了实现你个人的狼子野心，你竟然采用如此卑劣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来陷害我们！你这个无耻小人！你想诬陷我，想取我而代之，你用什么办法不好？为什么要用如此下作如此龌龊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来连累无辜？告诉你，自古天理昭昭！你的阴谋是不可能得逞的！”
　　面对李树超校长的责骂，全体师生都以为郑怀中副校长会采取极端手段来对付被反绑双手的李树超校长，可是没有。只见郑怀中挥起来的拳头，在空中定格十几秒钟之后，又轻轻放了下来，并且随即冷冷一笑道：“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说过：‘在人类历史上，凡属将要灭亡的反动势力，总是要向革命势力进行最后挣扎的，’事实证明，我们明明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可是这个腐化分子，到现在还信口雌黄还百般狡辩，可见他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说着话，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我本来不想让大家看这些照片的，因为这里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学校。但是，为了彻底剥开这个伪君子的丑陋嘴脸，我只能将它们公之于众，让全体师生都看看，这对狗男女是如何伤风败俗的。”
　　照片一共四张，第一张拍的是李树超校长坐在吴红梅老师的床前；第二张拍的是李树超伸手搀扶躺在床上的吴红梅老师；第三张拍的是李树超校长弯腰俯身面对吴红梅老师；第四张拍的是李树超校长拿毛巾给吴红梅老师揩面（洗脸）。
　　四张照片一一展示之后，郑怀中副校长接着开口道：“大家都看清楚了没有？这是不是事实胜于雄辩？换句话说，一个有妇之夫，单独给一个未婚女子做这些事情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这是不是他们搞腐化、行苟且的如山铁证？”
　　李树超校长哈哈大笑：“这才真是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且请问大家：吴红梅老师那天高烧40度，作为一校之长，难道我不应该关心她？难道我给她洗一次脸，就是搞腐化、行苟且？我正告你郑怀中，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将来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时候，郑怀中的脸色已经一片碧绿，配上那两瓣一鼓一鼓的腮帮，简直跟青蛙没二样了。就在他准备发作的最后一刹那，他却再次变成了冷冷一笑：“姓李的，将来的事情交给将来去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好好想一想你今天的下场吧。”
　　“我李树超行得端，坐得正，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你要是还算个男人的话，就把你一切的怨气和怒气都朝我一个人身上发，平白无故地难为一个玉洁冰清的女教师，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够了！李树超！”
　　郑怀中终于恼羞成怒。
　　“来人，把这个给脸不要脸的臭流氓押下去！”
　　站在一旁的两名“农宣队”成员的其中一人立刻领命将李树超校长押了下去。
　　这里的“农宣队”，与城市的“工宣队”一样，其全称均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都是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联合发出《关于派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的通知》的指示精神，所应运而生的时代产物，不同之处在于，“工宣队”的成员都是工矿企业当中“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标兵”，都是经过严格挑选出来的“积极分子”，他们被派驻到学校之后，基本上属于“领导阶级”，是要参与学校的“管理工作”的；而“农宣队”成员，则是大队革委会从各生产队抽调出来的基干民兵，他们虽然也属于“领导阶级”，但因为其成员构成都比较单一，或者干脆说得更直白一点，前者毕竟是拿工资的，而后者，说到底不过是拿工分的“泥腿子”，两者之间不仅存在着明显的城乡差别，文化程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言。所以，这些由各生产队抽调出来的基干民兵组成的“农宣队”成员，他们能够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拿工分，就已经觉得“高人一等”了，他们当然要自觉摆正自己的位置，做自己该做的事体了。
　　李树超校长被“农宣队”成员押下去之后，郑怀中就开始将全部的怒火发泄到吴红梅老师身上了。
　　“吴红梅你给我听好了，事实已经很清楚，现在就看你的态度端正不端正了。换句话说，我们现在是严格按照英明领袖毛主席提出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政策，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如果能够在全校师生面前承认并且认真检讨你所犯的错误，那我们就本着弄清问题，团结同志的原则立场，当然更看在我们曾经同事一场的份上，不过多为难你；倘若你继续执迷不悟，那就是你咎由自取了。”
　　吴红梅沉默不语。
　　大礼堂一片沉默。
　　郑怀中副校长一边拨弄手指指关节，一边哼哼冷笑道：“吴红梅你以为你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就能蒙混过关了是不是？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党的政策历来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你能够在全校师生面前承认并且认真检讨你所犯的错误，那我就看在我们同事一场的份上，不过多为难你；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那就真的是你咎由自取了。”
　　始终沉默不语的吴红梅，这时候抬起头，用极其鄙薄极其蔑视的目光盯着郑怀中斥责道：“郑怀中你不仅卑鄙无耻！而且灭绝人性！”
　　这时候，郑怀中副校长那张呈倒三角的脸膛立刻变成了一块酱猪肝。他色厉内荏却又穷凶极恶。他举起手中的毛主席语录本高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因此，对于这种搞腐化、行苟且却还如此顽固不化的女人，我们任何的姑息迁就，都是对革命事业的犯罪，我们必须坚决对她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闻听此言，黄继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在他的印象当中，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从开始到现在，只有对“地、富、反、坏、右”才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再怎么说，吴红梅老师也还是人民内部矛盾，郑怀中副校长怎么可以敌我不分？怎么可以对吴红梅老师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不行，我必须勇敢地站出来，就像平常在课堂遇到老师提问那样。这样想过，黄继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果断地举起了右手。
　　凑巧的是，黄继武的右手刚刚举起来，恰好正撞上了郑怀中副校长睃巡的目光。郑怀中见状，不由大喜，以为此时此刻的黄继武终于“认清”了形势，要站到他的队伍中来了，于是连忙拍手叫好道：“黄继武同学你有嗲话，请到前面来讲。”
　　黄继武摇摇头说：“不必了，我就站在这里讲吧。郑老师，噢不，郑副校长，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因此，我个人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讲，吴红梅老师的问题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她还是我们的同志，是我们的阶级姊妹。对待同志，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对于人民的缺点是需要批评的……但必须是真正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用保护人民、教育人民的满腔热情来说话。如果把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郑副校长你说，遵照毛主席的谆谆教导，我们是不是应该对吴红梅老师进行和风细雨的教育和挽救，而不是无情打击，更不能采取我们对待阶级敌人所采取的那种方式来对待她！？我的话说完了。”
　　黄继武的这番话简直石破天惊。刚才还鸦雀无声的大礼堂，仿佛突然之间飞来了难以计数的麻雀，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只是因为太过聒噪、嘈杂而又混乱，所以没有人能够听得清楚这叽叽喳喳的鸟语究竟在聒噪些什么。但是，无论听得清楚还是听不清楚，场面突然失控，都是郑怀中所没有想到，更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这叫什么？这叫阴沟里翻船。这个叫黄继武的小赤佬，他竟敢公然跟老子唱对台戏，是可忍孰不可忍……就在郑怀中准备对黄继武发难的最后一刹那，他最终却还是踩了刹车，忍住了。不行，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笔账暂时给他记下，等以后再跟他慢慢清算，控制此刻的混乱局面才是当务之急。这样想过，郑怀中迅速举起扩音喇叭大声怒吼道：“安静！大家都给我安静！！”
　　在庄家塘中心学校，郑怀中的公开职务虽然只是一名副校长，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职务，那就是“文革”领导小组组长，这不仅是“革命”的化身和代名词，更是权力的象征，没有人能够或者说胆敢凌驾它之上。所以，当他大声怒吼之后，整个大礼堂就再次变得鸦雀无声，一片肃静了。
　　这时候，郑怀中先向黄继武投去憎恨和仇视的一瞥，接着又用鼻子冷哼了一声，然后才开口道：“听了刚才这位同学的发言，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写过的一首词：‘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同志们，几个苍蝇虽然不足挂齿，但它同时却也向我们敲起了警钟，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我们放松无产阶级世界观的改造，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就会随时侵蚀我们的肌体，甚至有可能占领我们无产阶级的政治舞台。完全可以这么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我们每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决不能放松警惕，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心慈手软。因此我在这里郑重宣布：对于一切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和腐朽行为，我们都必须给予坚决的批判和无情的打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随着郑怀中一声令下，站在一旁的另外一名“农宣队”成员，就立刻用对付“地、富、反、坏、右”的手段，开始对吴红梅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他先是命令吴红梅老师跪下，紧接着就拿起一把剪刀，无比残忍地将吴红梅老师的一头秀发剪得乱七八糟，最终剪成了惨不忍睹的“阴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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