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矛盾纠结

　　突然面对这样一道选择题，黄继武感觉心里的那头小鹿又开始不停地撞击自己了。静谧的夜色之中，除了爷爷“呼噜呼噜”的打鼾声，以及老鼠在房梁上来回窜动时发出的响声，剩下的就是那头小鹿撞击他心房的“扑通扑通”声了。
　　究竟应该如何做出这个选择呢？
　　黄继武的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
　　渐渐的，因为终究抵不住困意的侵扰，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奇怪的是，他刚刚进入梦乡，吴红梅老师就出现在他面前了。白净的肤色，文静娟秀的容貌，温文尔雅的谈吐，大方得体的举止。她此刻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黄继武百看不厌，都让他倍感亲切，倍觉温馨。他想发自内心地叫她一声妈妈，可是，他的喉咙口却仿佛被鱼刺之类的东西卡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急得想坐起来，但他的身体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粘住了，怎么也动弹不了。吴红梅老师于是就笑道：“你就这样躺着别动，老师问你一句话，问完就要走的。”
　　吴红梅老师的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她的语气却显得有些严肃，黄继武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你还记得老师那天对你说过的那番话吗？”
　　因为发不了声，黄继武只能用点头表示。
　　“你能记住就好。”
　　吴红梅老师说完这句话就迅速离他而去了。
　　正当黄继武对此百思不解的时候，却见郑怀中副校长突然来到了他面前。跟吴红梅老师一样，郑怀中副校长虽然也是脸上带着微笑，但他开口就问吴红梅老师为什么这时候来找你？她对你都说了些什么？那语气明显透露出对黄继武的不信任，这让黄继武感觉极不舒服，只是因为喉咙口仿佛被鱼刺之类的东西卡住，怎么也开不了口，所以黄继武只能用沉默加以应对。可是，黄继武不开口，却引起了郑怀中副校长极大的不满和不快。
　　“黄继武同学，老师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这时候，黄继武已经察觉到郑怀中副校长脸上流露出来的不满和不快，他很想告诉郑怀中副校长，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的喉咙口被鱼刺之类的东西卡住了，也就是说，他其实是很想开口说话的，但他无论怎么努力，却偏偏怎么也开不了口，他甚至连一个“啊啊”声都发不出来。他只能用面部表情，用眼神告诉郑怀中副校长，他为此感到非常着急，非常难过，同时也非常羞愧和不安。他希望郑怀中副校长能够理解他，能够原谅他。
　　然而，郑怀中副校长显然并不理解。他认为黄继武不开口，是对他的一种蔑视和冒犯，是不可原谅的。他用手指着黄继武的脑门训斥道：“是不是老师找你谈了一次话，希望你在‘批林批孔’运动当中勇挑重担，你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就可以尾巴翘上天了？告诉你，妄自尊大和妄自菲薄都是严重的错误。”
　　黄继武想说老师你冤枉我了，可是，他嘴巴张得很大，也很开，偏偏就是说不了话，发不出声。他急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开始拼命摇头，并且用手比划，表示他绝对没有一丁点翘尾巴的意思。
　　但无论他怎么比划，郑怀中副校长都根本不予理会。等到黄继武终于能够发出“啊啊啊”的声音的时候，郑怀中副校长却影子一般消失了。这让黄继武感到很诧异：我喉咙发哑，说不出话来，你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我能够开口说话了，你却又突然不见了。不过说也奇怪，一个大活人，怎么跟变戏法似的，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最让黄继武感到诧异甚至感到非常委屈的是，不久之后他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文章，吴红梅老师看过之后连连给他竖大拇指，说这是他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然而郑怀中副校长看过之后却连连摇头，并且非常不客气地质问他：“难道这就是你的写作水平？难道我之前了解的所有关于你的情况都是假的？你黄继武不过就是徒有虚名的‘银样镴枪头’？你太让我失望了。”
　　让吴红梅老师竖大拇指说好的文章，怎么到了郑怀中副校长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了呢？黄继武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呀？因为心里不服，却又不敢当面说出来，于是便不由嘀咕和嘟嚷：“吴老师明明说这是一篇好文章的……”
　　“她知道什么？”郑怀中副校长说到这里突然打住，转而改用讶异的口吻道，“你说什么？你说你把你写的文章拿给吴红梅看过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黄继武想说，因为她不仅是他心目中一位值得敬重的老师，更像是一位充满慈爱温情的母亲，但话到嘴边，他最终改成了：“因为她是我的班主任。”
　　“不错，她是你的班主任，但你记不记得，之前我曾经反复提醒过你：这件事情‘暂时最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把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了是不是？”
　　“批林批孔”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倡导发起的全国性的政治运动，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丑事，为什么“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黄继武这么一问，郑怀中副校长更不高兴了：“你哪来嘎许多（这么多）为什么？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想不想积极投身到这场伟大的‘批林批孔’运动当中来？你究竟想不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理想接班人？”
　　“想，做梦都想。”
　　黄继武的回答斩钉截铁。
　　“既然你说你做梦都想，那我问你，你能够保证做到从今往后绝对服从我的领导，绝对听从我的指挥吗？”
　　这个……黄继武不由自主地嘀咕起来：“广播和报纸经常讲反复讲的是：我们全体革命群众要绝对服从党的领导，绝对听从党的指挥，郑老师你说对吗？”
　　“对呀。”
　　“那你怎么说要绝对服从你的领导，听从你的指挥呀？”
　　“因为我就是党的代表呀。”
　　噢？！
　　黄继武的这一声“噢”，既是问号，又是感叹号。他“噢”过之后，就无话可说了，至于他“噢”过之后，是否还接着做了其它什么梦，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但他刚才所梦见的那一切，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想忘都忘不掉。这一点同样让黄继武感到非常稀奇，因为他每天晚上睡着以后都会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但第二天早晨醒来，大部分都记不清了，即使能够记得一些，那也多半是一鳞半爪、支离破碎、互不连贯的，能够记得如此完整，如此清楚，清楚得简直如同刚刚发生过一般的梦境，这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的？
　　这是黄继武醒来以后首先想到的问题。
　　这个梦究竟说明了什么？或者说，这个梦究竟想告诉黄继武什么？
　　黄继武反复梳理，反复思考，但却始终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
　　从情感方面来说，他当然倾向于听吴红梅老师的话。可是，争当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理想接班人，不是每一个青少年的远大志向和宏伟目标吗？郑怀中副校长希望黄继武同学为早日实现这个目标，而在“批林批孔”运动当中做出应有的贡献，这有错吗？难道吴红梅老师不希望黄继武积极向上？不希望他勇当革命运动的急先锋和排头兵？更不希望他争做时代的弄潮儿？那她那天对黄继武说的那番话又应该怎么理解？要么干脆找她，把郑怀中副校长要求他写批判文章的事情告诉她，然后听取她的意见，如果她说可以写就写；如果她说不可以写，那就不写。
　　不行。不能找她。郑怀中副校长为什么一再提醒自己，这件事情“暂时最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说明肯定有他的用意和目的的，如果这时候找她，不是给她、也给自己惹麻烦吗？总之一句话，现在绝对不能去找吴红梅老师。
　　“‘不学ABC，照样干革命。’这个好理解，如同学会木匠手艺，不必非去学打铁匠一样。可是，请你好好想一想，如果农民不种田，工人不做工，解放军战士不扛枪，那会是一种什么后果？同样的道理，如果学生到学校里来，不安安心心上课，不好好学习，不听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走‘又红又专’的康庄大道，那他将来拿什么本领去建设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
　　当吴红梅老师这段语气温和、道理简单明了的话语再次在黄继武耳边响起的时候，再联想郑怀中副校长找他谈话、尤其给他参考文章时，搞得跟特务秘密接头似的，还一再强调“这件事情‘暂时最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他就不再纠结，不再犹豫，因为他深深地感觉到，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应该选择听从吴红梅老师的，这一点几乎可以说是毋庸置疑的。正如吴红梅老师所说，黄继武同学是响鼓不用重锤敲，是肯定懂得和理解老师那天对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和意义的。
　　主意打定，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就是怎么应付郑怀中副校长了。直截了当回绝他肯定不妥，那样风险太大，后果也更严重。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拖”，跟他采取拖延战术，拖一天是一天。
　　没有想到，才“拖”三天，郑怀中副校长就再次把黄继武叫到了小河边，而且这次的谈话没有做任何的铺垫。
　　“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黄继武唯唯否否，本能地摇了摇头。
　　“为嗲（什么）？大家都说你脑筋灵光活络的呀。”
　　“我，不晓得从何下笔。”
　　“真的？假的？”
　　“真的。”
　　“那好，那老师给你提供一点思路。你就从批判孔老二‘学而优则仕’的反动思想入手，什么叫‘学而优则仕’？说白了，就是毒害广大革命青少年朋友的读书做官论。试问：如果都做官，我们的粮食布匹从哪来？我们伟大神圣的祖国谁来守卫？你沿着这条思路往下写，文章的立意和批判的矛头，是不是都很明确了？”
　　黄继武点点头说是的。
　　郑怀中副校长于是就笑道：“你果然巧（聪明）得很，一点就通。这恐怕也正是我之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一大原因吧。黄继武同学，请你记住，这次庄家塘中心学校‘批林批孔’运动的战斗号角能不能胜利吹响，你的这篇批判文章，在其中可是起着至关重要的决定性的作用，因此，你可千万不能辜负老师对你所寄予的这份殷切期望呀。”
　　这时候，黄继武很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他想告诉郑怀中副校长，孔老二“学而优则仕”的反动思想当然要批判，但吴红梅老师对他说过的那番话更重要。然而，这些话在喉咙口连打了几个滚之后，他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学生给老师讲道理，那不是真正的瞎串腻先生（搞错），真正的班门弄斧了吗？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拖”字，实在“拖”不过去，比如他找上门来，那就干脆给他来一个装聋作哑。记得有人说过，哑巴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是唯一行之有效、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黄继武用这个不得已的办法“拖”了一个礼拜之后，郑怀中副校长第三次把他叫到了小河边。这一次，郑怀中的脸色非常难看，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明显的火药味：“你今天必须给我说实话，老师给你布置的任务，你为嗲一拖再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你本人对‘批林批孔’运动有抵触情绪？还是受了嗲人的蛊惑和挑唆，让你产生了消极为难情绪？”
　　“说实话，是我写不出来。”
　　黄继武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里的那头小鹿又在猛烈地撞击自己，并且在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的“扑通扑通”声了，但他表面上却显得特别镇定自若。
　　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这段经历的时候，黄继武仍然感到非常惊奇，明明心儿都快蹦到嗓子眼了，却能够做到面不改色，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好像他具有非凡的应变能力似的。而实际上，这是他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是直心肠，无论对事对人，从来都钉是钉，卯是卯，不会拐弯抹角，不会耍心眼，更不会投机取巧，随机应变，比如每次挨打，所有人都劝他“服个软，讨个饶”，但只要他认为自己没有错的话，他是宁可打死都不会讨饶的。就是这样一个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性格的人，他居然会在郑怀中副校长的严厉质问当中，那么沉着冷静，把“谎言”说得那么逼真，这是连黄继武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同样让郑怀中副校长始料未及的是，从他当红卫兵造反派开始，直到被上级任命为庄家塘中心学校的副校长，他这一路走来，始终都是顺风顺水，一马平川的，没有想到，他今天竟然会在一个学生面前碰钉子，并且这还是自己对他寄予厚望的一个学生。最让他窝火，让他难堪的还在于，这是个声色不露、很难直接拨出的软钉子，这让他怎么想都有突然吞下一只苍蝇一般的那种十分恶心的感觉。换句话说，如果这个叫黄继武的细赤佬胆敢公然对他说出一个不字，公然拒绝他的要求，那他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可以治他的罪，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让他晓得马王爷究竟长了几只眼，但他只是说他“写不出来”，而且说得十分诚恳，倘若他就这样向他发难，难免会授人以柄，让人认为他以大欺小，倚强凌弱，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效果。可是，倘若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他又心有不甘，因此，他的拳头在几次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之后，就对黄继武冷冷道：“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换一句通俗易懂的话就是，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如果你以为离了你，我们庄家塘中心学校的‘批林批孔’运动就开展不下去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给我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番话，郑怀中副校长就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