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批林批孔

　　所以此刻，当黄继武听了吴红梅老师这番温和而又语重心长的话语之后，他连连点头表示，他一定牢记吴老师的教诲，一定不辜负老师对他所寄予的这片希望。
　　1973年7月，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与王洪文、张春桥的谈话中指出，林彪同国民党一样，都是“尊孔反法”的。他认为，法家在历史上是向前进的，儒家是开倒车的。毛主席把批林和批孔联系起来，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林彪反革命集团搞“复辟倒退”，防止有人否定“文化大革命”。以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成员，接过毛泽东主席提出的这个口号，经过密谋策划，吹响了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广泛深入的“批林批孔”运动的战斗号角。这个战斗号角，吹到庄家塘中心学校的时候，不仅为郑怀中指明了前进的方向，鼓舞了他的斗志，更坚定了他必胜的勇气和信心。他迅速按照“两报一刊”“社论”的精神，调整斗争策略和步骤，要求全体师生看清形势，提高认识，端正态度，无条件地投入到这场运动当中来。
　　面对这接踵而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滚滚革命洪流，作为一校之长的李树超，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但他所理解的这一场场政治运动，却是“抓革命，促生产”式的，是教学为主，运动为辅的；易言之，他是要借助运动的东风，促进自己所在学校的教育教学工作做得更好，“更上一层楼”的。郑怀中没有来庄家塘中心学校任副校长之前，李树超校长这种“理论联系实际”的做法基本上是行之有效的，也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然而，在火热的政治运动当中“茁壮成长”的郑怀中副校长却坚定地认为，这是一种本末倒置，这是对革命事业极其不负责任的态度，更是对党的极其不忠诚。作为同一革命战壕里的战友和同志，他觉得他有责任更有义务来帮助他提高思想认识，来彻底扭转庄家塘中心学校的被动不利局面，共同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将“批林批孔”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可是，出乎郑怀中想象的是，他本着关心同志，爱护同志的原则立场，一次次给李树超校长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每次都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他能够像自己一样，争做无愧于时代的弄潮儿，在革命运动的征程中，再上台阶，再立新功。他却一次次要么跟他打哈哈，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对他采取阳奉阴违的态度，并最终成了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和拦路虎。为了扭转这种不利局面，彻底扫清革命征程当中出现的这个障碍，郑怀中不得不开始一边认真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一边动脑筋，想办法，寻找突破口。长期的革命斗争经验告诉他，毛主席的教导，是灯塔，是指路明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是一切革命斗争的行动指南，是克敌制胜的法宝。遵照毛主席“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教导，郑怀中的脑海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刚到庄家塘中心学校时听说的一件事情，说是一个叫黄继武的同学，为了学习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女学生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先进事迹，敢于公开抵制金佰钰老师的英语课。如果在这关键的时刻，能够说服他站出来，在庄家塘中心学校高举“批林批孔”的大旗，那将起到事半功倍的积极效果。这样一想，郑怀中不由拳头一握，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当日课间，郑怀中就把黄继武叫到了学校外面的小河边。
　　这一天是公元1973年的9月11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是秋季开学的第二周。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这时候小河边的垂杨柳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微风吹拂下，它们轻轻摇曳的身姿，已经在明白无误地传递浓浓的秋意。
　　他们的谈话就是从这季节转换交替开始的。
　　郑怀中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个道理我们每个人都懂的，但是保尔•柯察金——对了，黄继武同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你读过没有？”
　　黄继武有点迟疑，他想如实回答说他只看过这本书的连环画，但因为虚荣心作祟，他却最终点头说他看过这本书。
　　“那你还记得保尔•柯察金的人生座右铭吗？”
　　“这个我当然记得：‘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一个人只有一次。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我之所以牢记这一段话，是因为它不仅是的保尔•柯察金的人生座右铭，它同时也是我的人生座右铭。”
　　“黄继武同学，你说得太好了，老师应该为你鼓掌。是呀，‘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道人生选择题。有的人选对了，有的人选错了，而对错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正是有鉴于此，所以老师希望我们今天的这次谈话，能够成为你人生的一个新起点，你懂我的意思吗黄继武同学？”
　　黄继武点点头又摇摇头。从他知道并且牢记保尔•柯察金的人生座右铭那天开始，不，毋宁说，从他送走亲娘（奶奶）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自己的人生选择题：首先做一个好人，接着再做一个有出息的人。怎么今天反倒是一个新起点？这话从何说起呀？
　　郑怀中见黄继武一脸的迷茫和困惑，就笑道：“虽然我们接触的时间很短，但你的聪明好学，尤其是你的敢想敢干精神，我可是早有耳闻啊。老师今天找你谈话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够在这场伟大的‘批林批孔’运动当中，继续发扬你敢想敢干的精神作风，给全校同学起到模范带头和表率的作用，为早日实现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理想接班人，做出你应有的贡献。”
　　黄继武仍然懵里懵懂，一头雾水。
　　“郑老师，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能在这场伟大的‘批林批孔’运动当中发挥什么作用？”
　　“怎么不能？你可以从写学习心得体会开始呀。俗话说：‘一个榜样胜过书上二十条教诲’，他不仅可以感染人、鼓舞人、带动人，将优秀品质人格化、具体化、形象化。所以我们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我们的革命导师毛主席就曾经说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雷锋、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保尔•柯察金等等，是我们全中国人民的学习榜样，他们的光辉事迹永远激励我们奋勇前进。你黄继武同学呢，在他们的精神激励之下，充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写出一篇篇说理有据、感人至深的批判文章，那时候，你不就是你们班、甚至我们全校同学学习的榜样了吗？”
　　对于黄继武来说，郑怀中的这番话极具诱惑力，也极具鼓动性。黄继武已经明显感觉心里有头小鹿在撞击，并且在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姑婆经常告诫他的。如果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成为全校同学学习的榜样，那将是一件多么体面的事情啊。
　　这样一想，黄继武就有点摩拳擦掌，有点跃跃欲试了。
　　可是，林彪和孔子毕竟离他太过遥远，怎么“批”，怎么“判”，他一时还有些不好拿捏，更有点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会多找一些发表在‘两报一刊’上的此类文章拿给你供你参考的。黄继武同学，我来这个学校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你的所有情况，我可是早有耳闻的，尤其你的聪明好学，你的敢想敢干等等的优秀品德，我都十分了解。所以我希望通过我们今天的这次谈话，能够重新焕发你的革命激情和昂扬斗志，在这场伟大的‘批林批孔’运动当中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另外——对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关于我们今天的谈话，你暂时最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为什么呀？”
　　“这是为了确保你能够一炮打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回到课堂之后，黄继武感觉心里的那头小鹿还在不停地撞击自己。这时候的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却又有点紧张，有点忐忐忑忑。他的眼前，他的脑海包括他的整个思维空间，已经完完全全被“批林批孔”四个字占得满满当当。他反反复复问自己：你能够不辜负郑怀中副校长的殷切希望，能够按照他的要求，写出振聋发聩的“批林批孔”的好文章吗？
　　他的回答是非常肯定的。他有这个信心和决心，同时他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他之所以感觉心情有点紧张，是因为他觉得这份荣耀来得有点突然，有点意想不到。
　　这一天的放学路上，黄继武是一路唱着新疆民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一路走回家的。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大姐姐你呀快快来，
　　小弟弟你也莫躲开，
　　手拉着手儿唱起那歌儿，
　　我们的生活多愉快，
　　娃哈哈娃哈哈
　　我们的生活多愉快。
　　……”
　　晚上临睡觉之前，黄继武其实还沉浸在这份“愉快”当中，只是在回顾这一天的经历的时候，他才突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头。首先，作为学校的一名副校长，郑怀中找一个学生谈话，为什么不安排在办公室？其次，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暂时最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第三，郑怀中副校长在给他发表在“两报一刊”上面的参考文章时，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搞得跟特务秘密接头似的？还有更为关键，也更为蹊跷的一点就是，到这时候，他仍然不忘“提醒”他“暂时最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批林批孔”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倡导发起的全国性的政治运动，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丑事，为什么“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黄继武左思右想，始终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到阵阵困意来袭，他准备入睡的时候，却突然想起吴红梅老师曾经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如果农民不种田，工人不做工，解放军战士不扛枪，那会是一种什么后果？同样的道理，如果学生到学校里来，不安安心心上课，不好好学习，不听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走‘又红又专’的康庄大道，那他将来拿什么本领去建设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
　　这样一联系，一联想，黄继武就有点困惑，有点糊涂，甚至有点犯难了。吴红梅老师说黄继武同学是响鼓不用重锤敲，是肯定懂得和理解老师对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和意义的。而郑怀中副校长今天却希望黄继武同学“能够在这场伟大的‘批林批孔’运动当中，继续发扬你敢想敢干的精神作风，给全校同学起到模范带头和表率的作用，为早日实现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理想接班人，做出你应有的贡献。”
　　他们都是黄继武的老师。
　　他们当中一个是黄继武的班主任，另一个是学校的副校长。
　　他们都对黄继武提出了希望和要求。
　　他们究竟谁对谁错？
　　黄继武更应该相信谁？更应该听谁的话？
　　以黄继武的认识和理解，他根本分不清谁对谁错，更不知道应该选择听谁的话。为此他心里十分纠结，也十分矛盾。
　　如果从情感的角度出发，黄继武毫无疑问肯定会选择听吴红梅老师的话，因为她不仅是他心目中一位值得敬重的老师，更像是一位充满慈爱温情的母亲；这种情怀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战胜，更无法取代的。可是，有机会“起模范带头和表率作用”，这又是他非常向往甚至梦寐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