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珍贵情感

　　黄继武重新回到庄家塘中心学校的那天，受到了他们班全体同学的热烈欢迎，仿佛他不是突然转学回来，而是一位刚刚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凯旋归来的英雄，他们有的跟他握手，有的甚至还模仿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动作，跟他亲切拥抱，那场面，那情景，让黄继武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感到特别激动。
　　最让他激动——不，应该说是感动的，是校长李树超和吴红梅老师见了他之后的那份无微不至的亲切关怀，他们像对待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跟他交谈，他们首先请他讲述在合肥的见闻和感受，他们尤其希望他多谈一谈他当时就读的那所中学的情况，比如学校的规模啦，教学环境啦，师生的精神面貌啦等等等等。黄继武对此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合肥，包括他就读的那所中学，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美好的印象，但合肥的包公祠，逍遥津，合肥的高楼大厦包括夜晚的霓虹灯等等之类，尤其是那首非常形象，非常贴切地总结概括整个合肥风貌的《合肥儿歌》还是值得一提的，那歌词是这样的：
　　“一人巷，难过车轿。
　　二郎庙，无人香烧。
　　三孝口，三子尽孝。
　　四牌楼，范家修造。
　　五里寺，和尚不走正道。
　　六谷祠，遗址难找。
　　七桂塘，丹桂香飘。
　　八蜡祠，凤凰拜朝。
　　九狮桥，正对三国古庙。
　　十字街，十分热闹。”
　　另外，他所在的初二5班的班主任周谷雨老师，也是值得一提的，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她的语文课上得也好，尤其她那一口带有京腔京韵的普通话，更是他久久难以忘怀的。他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神情是专注的，凝重的，也是认真仔细的。校长李树超和吴红梅老师在听他讲述的过程当中，他们的神情不仅同样专注，同样认真仔细，而且始终都保持一种忘我的倾听状态。这种状态既是对讲述者的一种尊重，更是一种有形的鼓舞和激励。那一刻，他们之间的角色是互换的，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他们打破了师生之间的界线之后，他们的交谈就变得更随意也更随性。他们主动为他营造了一个极其宽松、随和、无拘无束的谈话氛围，在这种良好氛围的感染之下，一个阳光、健康、帅气、活泼、健谈而又本真的黄继武，就渐渐地出现在校长李树超和吴红梅老师面前了。
　　从头到尾，他们没有提他的身世和遭遇，自然也没有说一句同情和安慰的话，更没有对他进行任何说教。他们就是要通过这种宽松、随和、无拘无束的交流和交谈，让他有意无意地卸下所有的思想包袱，让他重新找回过去的那个黄继武，让他重新变得乐观、坚强、自信并且充满朝气和活力。
　　当然，结合当时的客观现实，同时伴随他们之间谈话的不断深入，他们最后也对他提出了新的希望和新的要求。话题是从当前开展的“批林整风”运动开始的，这场运动本来是针对“9.13”林彪叛逃事件以后，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开展揭发、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群众运动，跟学校的教学工作，应该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可是，前不久从其他学校调来的一位副校长，却在这方面大做文章。这位副校长姓郑名怀中，25、6岁年纪，个头不高，脸膛呈倒三角，真正的其貌不扬。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父母之所以给他起怀中这个名字，就是要让他心中时时刻刻装着国家，时时刻刻以国家人民利益为重。所以，这位学生时代学习成绩平平，后来靠造反走上“领导”岗位的郑怀中副校长，每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收音机，收听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走进办公室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阅读《人民日报》。对于“上面”下来的任何“指示精神”，这位时时刻刻标榜以国家人民利益为重的副校长，所采取的策略措施，当然都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所以，到庄家塘中心学校赴任的第二天，他就针对该校没有开展“批林整风”运动，向李树超校长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并且很快向他抛出了在庄家塘中心学校开展几个阶段的“批林整风”运动的行动计划和实施方案，其具体步骤为：第一阶段，组织全体师生认真学习党中央毛主席关于开展“批林整风”运动的文件精神，以及“两报一刊”（两报指《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一刊指《红旗》杂志）上面发表的相关重要文章；第二阶段，在全校范围内，开展广泛深入的学习心得体会的交流活动；第三阶段，结合学校的教学工作情况，进行理论联系实际的揭发和批判。
　　李树超校长看完这份计划之后，对此苦笑不已。因为按照他的理解，首先，“批林整风”运动，主要就是肃清林彪反革命集团的余毒，而庄家塘中心学校连他在内的全体教师，别说跟林彪没有一丝一毫的牵连和瓜葛，就是所有家属，也没有一个是参过军入过伍的，从何“批”起？又从何“整”起？其次，按照最新发表的《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的说法，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这也就意味着，党中央毛主席领导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基本上已经对这场政治运动给出了结论性的定调。再者说，学校的工作重心，就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的英明正确领导下，不折不扣地完成国家规定的教学计划，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莫非你连这个最起码的常识都不懂？李树超校长想这样对他说，但话到嘴边，他又全部咽了回去。这个郑怀中来学校的前一天，公社革委会主任专门给他李树超校长打过电话，说他是县革委会主任亲自点名的重点培养对象，所以要求他务必当成一项既艰巨又光荣的政治任务，尽全力配合公社革委会，做好这位革命小将的“传、帮、带”工作。对于这样一位有“来头”的年轻副校长，李树超校长又怎么敢轻易造次？他只能虚与委蛇。他只能暗暗要求自己在与这位副校长今后的工作交往过程当中学会“弹钢琴”。虽然从他跨进师范学校的大门那天起，他们学校的校训：“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这八个字，就已经铭刻在心，就已经成为他教书育人二十多年的行为准则。可是，《人民日报》评论员的文章，虽然说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毕竟没有明确表示它已经结束，因此，郑怀中在庄家塘中心学校组织开展的这场“批林整风”运动，就是一项政治任务，而在这个政治挂帅的年月，政治是生命，政治是灵魂，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行动指南，政治任务是高于并且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李树超校长最会“弹钢琴”，也必须服从和服务于这个大局。
　　这就是他李树超校长,或者说庄家塘中心学校所必须面临的现实。
　　黄继武此刻回来，眼看着就要进入“批林整风”运动最为关键的第三阶段了,考虑到他之前，曾经因为学习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女学生张玉勤“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事迹，而大闹金佰钰老师英语课堂的经历，所以李树超校长和吴红梅老师不免有点担心，万一这位敢想敢干的学生，听了郑怀中的蛊惑，最后充当他的枪手，那学校就真的要乱了。所以他们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作为一个学生，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首先要明确自己的职责和使命，那就是时刻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就是他们对他提出的希望和要求。
　　吴红梅老师接着补充说：“‘不学ABC，照样干革命。’这个好理解，如同学会木匠手艺，不必非去学打铁匠一样。可是，请你好好想一想，如果农民不种田，工人不做工，解放军战士不扛枪，那会是一种什么后果？同样的道理，如果学生到学校里来，不安安心心上课，不好好学习，不听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走‘又红又专’的康庄大道，那他将来拿什么本领去建设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敲，黄继武同学，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学生，你肯定懂得和理解老师今天对你说这番话的目的和意义的对不对？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圆规为什么可以画圆？因为脚在走，心不变’？”
　　“记得。”
　　黄继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人生是一场没有回程的旅行，旅行途中会遇到难以计数的“伴侣”，首先“遇到”的当然是自己家庭当中的至爱亲人，这些人，因为血液相通，血缘相连，那是永远都会相伴相随，即使期间发生无数恩怨摩擦，甚至有可能刀光剑影，但终究也是耦断丝连的。因此，无论酸甜苦辣咸，这些人都是你命中注定无法割舍的记忆和牵挂；接下来便是左邻右舍，是儿时的玩伴，是学生时代的同学，是学校的老师，是你在这场人生苦旅当中遇到的每一个人……这些人，在你生命的车厢里，不停地上来下去，他们是你记忆之中真正的匆匆过客。哪怕有那么一些人曾经与你相邻而坐，相对而坐，甚至十分热络地跟你讨论过、畅谈过、憧憬过所有一切关于人生美好未来的宏伟蓝图，誓言要与你永远成为好朋友好伙伴好兄弟，从此风雨同舟风雨兼程……但即便如此，这些人最终仍然只是你熟悉的陌生人，为什么？原因很简单，他们只看到一个表面的你，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他们从来都不会想你之所想，他们也不会拿出丝毫的诚意去试图尝试着叩开你的心门，更不会想着下力气去努力走进你的内心世界，恰恰相反的是：你对他们掏心掏肺，他们认为你是个口无遮拦的傻瓜；你每一次的付出，他们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而你哪一天的一个小疏忽，一个不经意的“冒犯”，他们就会抓住不放，会认为你狂妄自大，甚至会把你的一个小过错无限放大……所以，这些人终究只能成为你记忆之中真正的匆匆过客。
　　而另外有些人，她（他）们很普通，也很平凡，但她（他）们在关键的时候，哪怕只给予一声亲切而又充满温情的问候，甚至哪怕只给予一个暖意融融的会心的微笑，却会在你的心河荡起涟漪，就像阳光雨露沐浴和滋润了干涸的心田一般。其实说到底，人与人之间，并不在于他给予了多少，而是在于他所给予的，恰恰正是你最缺少同时当然也是最需要的，比如罗嘉娣八八，吴红梅老师等等，她（他）们就是在黄继武伤痕累累、身心倶疲的关键时候，给予了他体贴的照料，暖心的抚慰，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份温情这份暖意的来之不易。
　　确定和衡量某种东西或者说某种付出珍贵与否的标准，往往并不取决于它本身的价值，犹如给富人馈赠金钱，你给的最多，也不过是一叠数字；而你倘若能够将自己手里的一杯水、一件衣服包括节省下来的一点口粮，十分慷慨地送给饥寒交迫甚至走投无路的穷人，让他渡过难关，让他看到新的希望，让他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和信心，这种给予或者说帮助，才最难得，最珍贵，也最令人刻骨铭心。
　　相对而言，吴红梅老师其实没有给过他这些，她只是在他“出逃”回来之后，给他揩了一把面（洗脸），同时在他为自己的“无辜”旷课而深深自责的时候，说了一句“过去的已经过去，希望你千万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但对于黄继武来说，这就够了，这是他在此之前，每次犯了错之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宽容与宽解；那时候别说犯错误，就是“顶”一句嘴，也会遭遇各种打骂和惩罚。这次是他真的错了，他不仅逃跑，而且还旷课，这是他自己都清醒认识到的真正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理所当然应该受到重重的批评和责罚，可是，吴红梅老师不但没有对他进行批评和责罚，相反还“希望（他）千万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也许对于她来说，这是一种很平常的一句话，或者说一种教育方法，但对于黄继武来说，这却是他“有史以来”所遇到的第一次。世上什么东西最珍贵？回答当然是：越是缺乏的东西才愈加显得珍贵。在棍棒暴力之下生活成长的黄继武，面对这份春风化雨般的柔情，这种类似于母爱温情的关怀和宽慰，他自然感觉像一股涓涓暖流温暖和滋润了他的心房，并且让他由衷感觉到，在他的心目中，她不仅是一位值得敬重的老师，更像是一位充满慈爱温情的母亲。从此以后，他自然要将这位带着母亲柔美光环的老师，像珍藏名贵画卷一样珍藏于心。这是一种不以时间为转移的永久性的珍藏，而且这种珍藏历久弥新，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