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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重返故乡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7-01 14:44:37      字数:7358

  跟着爷爷离开那个“家”,离开合肥的那个早上,尤其当他们登上列车,在舒适的软皮座位上坐下来,等待列车启动的那一刻,听着车站和列车车厢广播里同时播放的《喜洋洋》乐曲,黄继武的心情也是喜气洋洋的。黄继武虽然不再像5、6岁7、8头10岁那样成天蹦蹦跳跳,那样疯疯癫癫,但那时候,他的心里首先产生的感觉,就是终于可以松口气,终于可以脱离苦海,终于不再需要强迫自己违背心愿地忍辱负重地心里明明痛得滴血,却还要对着那个明明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却要大声响亮地叫她“妈妈”的女人;更不需要担心会经常饿肚子,要经常用喝自来水当早饭了。所以,他的兴奋和快乐,自然也是溢于言表的。
  人的感觉真是奇妙,心情苦闷悲伤的时候,天空最湛蓝,他(她)的心里也是灰蒙蒙雾茫茫的,犹如黄继武饥饿的时候,他人一顿普普通通的早餐,居然都能成为他仰望的一道风景;而心情快乐舒畅的时候,即使阴雨绵绵,烟雨蒙蒙,心里也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犹如黄继武此刻跟随爷爷踏上重返故乡的列车,再伴随那《喜洋洋》的乐曲,他眼前的每一幅画面都是赏心悦目,都是暖心润肺的。
  随着“呜——”的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缓缓启动了,列车终于带着黄继武离开这个让他伤心,让他流泪,让他经常饿肚子,让他经常受同学欺负的这个城市了。从那一刻开始,黄继武的心情就像那奔驰的列车车窗外闪动不停的景致,是流动跳跃的,更是节奏欢快的。那一刻,随着列车车轮的飞转,黄继武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火车向着韶山跑》——
  
  “呜……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车轮飞,汽笛叫
  火车向着韶山跑……”
  歌中所唱的韶山,是全国人民参观瞻仰和无限向往的圣地,黄继武所乘坐的这趟列车,当然不是开往那个地方,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却是真真切切地“迎着霞光千万道,阳光灿烂照车厢”的。黄继武喜欢唱歌,他觉得唱歌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在范家塘的时候,他一有空就唱,不停地唱,对着大河小河唱,对着沟渠唱,对着天空唱,对着树木竹林唱,无论是革命歌曲,是“滩黄戏”,还是带有苏南韵味的“紫竹调”,他都喜欢哼喜欢唱,尤其那带有苏南韵味、旋律柔美流利,并且抒情、悠扬、委婉,极富江南乡土气息的民间小调“紫竹调”,那简直就是黄继武的最爱,是他百(哼)唱不厌的曲调。可是,自从年初八离开常州,来到合肥之后,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却很少哼过也很少唱过。虽然说唱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心景情怀的表达和抒发,可以放松心情。然而心情压抑、抑郁和悲伤的时候,即使想唱,即使能唱,那唱出来的歌声,也必定是压抑、抑郁和悲伤的,更是荒腔走板,甚至是鬼哭狼嚎的。因此完全可以说,能不能找到和找回唱歌的心情最为重要。而此刻坐在返回常州的列车上,黄继武的心情是激动、亢奋的,更是喜气洋洋的,所以他所唱的《火车向着韶山跑》,就唱得字正腔圆,唱得节奏明快,唱得旋律飞扬,唱得美妙动听——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车轮飞,汽笛叫
  火车向着韶山跑
  越近韶山歌越响
  欢乐歌声冲云霄
  嗨,欢乐歌声冲云宵
  呜轰隆隆——”
  
  心情好自然一切都好。良好的心情就像春天的太阳,照到哪里都是春色满园的,更是春光明媚,鲜花烂漫,暖意融融的。此刻,黄继武坐在列车车厢里,听着车轮所发出“咔哒咔哒哒——哐当哐当当——”充满节奏和律动的声音,看着车窗外流动跳跃的风景,唱着欢快动人的歌曲,心里同样也是春色满园,暖意融融的。
  然而,当他真正重新回到故土,重新回到这个呈品字形状的范家塘,见到他姑婆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又打起了鼓敲起了锣,他的心情却又重新变得矛盾而又复杂起来了。当初是因为自己“不听话”、“冇清头”,所以才被“赶”去合肥的。如今回来了,自己还会不会像姑婆以前所认为的那样“不听话”、“冇清头”呢?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原因很简单,他跟姑婆对于“不听话”、“冇清头”的认识标准不同,理解不同,最终的对待自然也就不尽相同。怎么样才能够达到或者说做到这个“相同”,哪怕不可能“相同”,最起码也应该尽量趋同,这是黄继武的认识和认知,也是摆在他面前的首要任务,他必须朝着这个方向去进行努力。但他同时又十分清楚,就像俗话说的“说事容易做事难”,想要真正做到这种“趋同”,会有多么艰难,甚至不可能,但无论如何,他都反反复复告诫自己:想想在合肥那个“家”里所受到的种种屈辱,想想喝自来水当早饭的那段悲惨经历,他就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够克服,就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做到的。
  到家的当天晚上,时间虽然已经很晚,范家塘人几乎家家都已经关门闭户,大部分人甚至都已经进入了梦乡,但他却借口肚子胀得难受,想出去走走,在征得爷爷姑婆同意的情况之下,他开门走了出去。他是从品字形的第一个口字开始,也就是从他家所在的、村子正南方的第一个呈锯齿状的位置,从东往西一路走起来的,走到范耀华和范耀明家门口的时候,他特意停下了脚步,因为在回来的火车上,爷爷告诉过他,他的那封信,就是请范耀明给他念的,他对此必须心怀感激。在向范耀明家行过注目礼之后,他继续往西行走,直到最西端,再往北,走到西涡河边上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从此处继续往北,就是范家塘第二个口字——也就是罗姓人家的那个也是一路呈锯齿状的口字,但他想了想,决定先沿着西涡河绕上一圈。于是,他就沿着西涡河的河边,一路向西,走到最西面的河潲处,穿过南北对称的那两片稻场——用于打稻打麦的场地,他站到了稻场西面的那条排灌渠上面,从这里向村子望去,整个范家塘就像静静停靠岸边的一条庞大无比的船。这条船上的乘客,尽管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各种各样;它所承载着的希望和梦想,也都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但有一样,却是永远相通和相同的,那就是这条船上的乘客,都是对明天充满了美好向往和憧憬的。
  离开排灌渠,再次穿过南北对称的那两片稻场,然后沿着西涡河的北岸,一路向东,就走向范家塘的第二个口字——也就是罗姓人家的那个也是一路呈锯齿状的口字了。紧接着再往东行走,就走向范家塘第三个口字,也就是林姓人家的那个同样呈锯齿状的口字了。来到这个口字的最东头,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汇林河北岸最东面的那一家了,那是他心心念念的罗嘉娣八八(姑姑)家。此时此刻,他很想走过去,去敲她家的门,去看看她们一家人,但此刻毕竟已经太晚,她们肯定都已经入睡,所以他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想立刻见到她们一家人的那种冲动。
  虽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心里多少有点遗憾,但在往回走的路上,黄继武的心情仍然是激越亢奋的。毕竟现在已经重新回到故乡,毕竟从此不再需要看到钱正萍的那张脸,不再需要强迫自己违背心愿忍辱负重地对着那个明明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却要心里痛得滴血地大声响亮地叫她“妈妈”的那个女人;更不需要担心会经常饿肚子,要用自来水当早饭了,不说别的,就凭这一点,黄继武就有非常强烈的脱离苦海的幸福感觉。所以此刻走在这个呈品字形状的范家塘,他感觉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包括空气,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甜美,那么的亲切。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与这里休戚与共,息息相关,他的生命包括他的一切都属于这里,他自然觉得这里的一切最美好。
  这天晚上,睡在灶披间旁边那张熟悉的床上,他睡得十分踏实,也十分香甜,等他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爷爷早已经出早工,姑婆早已经在灶上灶下忙着烧早饭。见此情形,他赶紧穿衣起身。昨天回来的路上,爷爷就跟他说好了,今天吃过早饭就送他去学校,他可不能有半点懒惰,更不能有半点拖拖拉拉,因为他如今是真正的“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了,他必须以昂扬、饱满而又崭新的姿态,去迎接和面对他新的人生了。
  因此黄继武一下床,衣服扣子都没有扣好,就赶紧去灶下替换姑婆,然后按照爷爷以前说过的“人要实心,火要空心”的烧火要诀,动作娴熟地一把一把地、均匀地往灶膛里添柴加草,让灶膛里的火苗始终保持一种旺盛状态。
  烧火的任务完成之后,黄继武就拿出从合肥带回来的牙膏和牙刷,按照正常步骤往牙刷上挤好牙膏,再从水缸里舀上一杯水,然后端着水杯,打开后门,准备去明堂里刷牙,这是他在城里生活将近半年时间唯一养成的良好习惯。然而,后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被眼前所看到的东西惊呆了,里面赫然摆着两口黑漆棺材。黄继武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心里直发毛,这也太惊悚,太瘆人了。
  在他的认知世界里,棺材与死亡是紧密相连的,它简直就是恐怖和恐惧的代名词,家里只有死了人,才会见到棺材的。而这又恰恰是他最最害怕看见的景象。从小到大,除了他的亲娘去世,他始终寸步不离地守着护着,心里没有恐怖和恐惧的感觉之外,范家塘无论哪家死了人,他都不敢去看。那次范燕萍爷爷去世,黄继武从她家门口经过的时候,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从那以后,天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面就会立刻浮现那直挺挺的尸体,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各样令他恐惧、惊悚的画面,尤其伴随着他平常所听到的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的故事情节的一点一点地展开,那直挺挺的死人,就慢慢地,慢慢地从棺材里面竖起来,再慢慢地,慢慢地把那双僵硬的手,朝他一点一点伸过来,每到这一刻,他都会吓得浑身汗毛直竖,一边打哆嗦,一边把头紧紧蒙进被子里面,半天都不敢动弹一下。如果仅此而已也就罢了,最最不堪的,还是在他睡着之后,他会据此而接连不断地做恶梦,那梦中一幕幕恐怖的情景,会令他任何时候回想起来,心里都十分觳觫和害怕。
  如今,爷爷姑婆都好好的,家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两口棺材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想返身回去问姑婆,但他刚刚迈出去的脚步却仿佛突然被粘住,让他根本动弹不得。这个问题虽然如鲠在喉,但他又怎么开得了口?当年吃饭前将一双筷子插在饭碗里,都被当做“当面上香”,都被认为是一种诅咒,都差一点遭遇灭顶之灾,此刻倘若去问这种与死亡紧密相连的棺材问题,岂不是又要天崩地裂?
  这个问题一直像鬼魅一样缠绕着黄继武,直到他后来实在忍不住,悄悄地问爷爷,这才终于知道,原来这是农村的一种风俗,说是老年人生前备下的棺材,亦称寿枋,老柩,寿棺,老房,寿方,寿材,苏南人统称为寿材。只要家庭经济状况允许,基本上每家都会这么“准备”的。之所以成为一种风俗,是因为其本意都想为老人添寿。而他们也提前为自己做好寿材,除了风俗习惯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首先,因为苏南人往往又将寿材称作喜材,喜棺,乡间又常常有冲喜之说,其大抵意思是说,因为无“后顾之忧”,觉得自己多活一天,就等于多“捡到”两个半天,一切都想好了,都想开了,这样反而活得更长久。
  其次,棺材者,官也,财也之谐音。所以,棺材做好之后,首先必须严格按照要求,将棺材大头朝东小头朝西摆放好,用红纸写个寿字贴在材头,然后再在里面放上一些碎木材,代表或者寓意家里颇有“余”财,而实际上则是在为自己的下一辈积攒更多的官运和财运。
  最后,这才是最最关键的关键,他们的孙子送走了,虽然无时无刻不在为这块“心头肉”牵肠挂肚,在为他的冷暖安危担心和忧虑,但,人活五十而知天命,黄传清都六十多了,在日夜牵挂孙子的同时,他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看开了很多事情,因此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的“今后”多作考虑,多作打算,多作安排了。这“今后”是什么?说白了,就是“老”去,就是“死亡”。这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这是一件迟早都要来的事情,这是任何人都回避不了的必然归宿。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不会再忌讳关于“死亡”的一些东西。而既然懂得并且接受了这个道理,那自然就要考虑自己“老”去之后能不能安息的问题了。且不论儿子、孙子是否孝顺,单说那么遥远的路途,等到他们接到噩耗,再日夜兼程赶回来,再“屎急挖茅坑”……那时候,又怎么能够死得其所?又怎么能够安安稳稳地入土为安?所以,活着的时候住着自己搭建的房子,一切都由自己作主。等到哪一天突然“老去”,同样也是自己作主,“住进”自己给自己准备好的居所,不给后代小辈增加麻烦,这样岂不安心又省心?说白了,这既是为了现在安心地活着,又为将来同样能够安心地“老去”解决了后顾之忧,可谓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将这一切问题都考虑周详之后,黄传清就趁着妹妹黄传琴回范家塘的那天,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前面反复说过,对于这个阿哥,她跟他争过,吵过,闹过,骂过,哭过,恨过,甚至赌神发咒要永远跟黄家一刀两断,但当事情过去,尤其当阿哥真的决定将那个“偷来人生”送走的时候,她心里却又十分的不落忍,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也不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单说细辰光阿哥对自己的好,她就是有最多的气,最多的恨,最多的不写意,也应该到此烟消云散,一笔勾销了。所以,自从那个“讨债鬼”被送走,黄传琴的养女孙小梅包括她的子女们强烈要求舅婆就此安安心心在城里享清福的时候,她曾经犹豫过。养女孙小梅和她的子女们对她是投桃报李,是真心诚意,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说到底,那种传统的“根”的思想,“根”的理念,是永远牢牢扎根于她的内心深处,并且融化到她骨子里的。孙小梅和她的子女们最好,但她们之间终究不是血缘之亲,没有“根”的相牵和相连。“根”是什么?“根”是千百年一以贯之的血脉相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难舍难分和至死不渝。孙小梅和她的子女们知恩图报的真情厚意,对她来说,确实难能可贵,但她对她阿哥的那份牵挂,那份真情和那份信赖,同样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左右,更无法改变的。因此,她考虑再三,最后做出了折中选择:她一部分时间留在城里,另外一部分时间则回范家塘,帮着阿哥洗洗涮涮,料理料理家务,再给他做一些好吃的菜,改善一下他的伙食。这样一来二去,兄妹俩的关系和感情,反倒真的“远香近臭”,也反倒比从前更好也更加深了。
  他们在一起“盘老空”(聊天)的时候,会“盘”(说)各种各样的话题,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明明知道有一个话题是他们根本绕不过去的,但他们却都尽可能地、竭力地加以回避,仿佛一个轻易不可触碰的、易碎的瓷器;可是,“盘着盘着”(说着说着),尤其当他们坐到桌前,端起饭碗的时候,那个被送走的“细末代”,那个“偷来人生”,他现在冷了没有?饿了没有?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等等之类的牵挂和念想,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觉不自觉地从嘴边,从牙缝当中“挤出来”,尤其黄传清,虽然说是爷爷,是祖孙关系,中间已经隔了一代,但他却是从他襁褓开始,就配合着邹凤英一点一滴地、一把尿一把屎地将他慢慢拉扯到现在的,别说他本来就一直把他当成他的心肝宝贝,当成他的命根子,就是一只小猫小狗,含辛茹苦养了14年,那也是感情弥深厚重,难舍难分的呀,就这么突然“送走”了,心里怎么没有一下子被掏空的那种感觉?心里怎么不时时刻刻惦记和挂念着他的冷暖安危?而作为他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哥哥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她又怎么可能不了如指掌?孙子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命,是他的全部,这一点大家都清清楚楚;可是,真应了那句老话说的:“世界上的事情,真是讲不尽,说不了的。”如果黄家的这个“细末代”,平常能够乖一点,而不是那样犟头犟脑;如果做姑婆的,不那么相信“小佬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等等之类的老话,弄得两个人像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对头一样……不,归根到底一句话,如果阿哥再年轻十岁,那他也就不会狠心将他送走了。说句心里话,每次看着阿哥那失魂落魄甚至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的心里也很不好过,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毕竟她跟他是真正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奶同胞的亲兄妹,这也正是他们每次“盘老空”的时候,之所以尽可能地、竭力地加以回避提到“细末代”的一个关键原因。
  为了宽阿哥的心,或者说为了打开阿哥的心结,黄传琴心想,既然终究绕不过去,也无法回避,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干脆说破,说通,说透,好比存放在瓮头里的米发了霉,你不打开盖子,让它透气,让它晒太阳,它只会越“捂”越霉,最后彻底毁掉。想明白了这层道理,黄传琴就挑脓疮似的干脆将它挑破了,虽然让他感觉非常疼痛,但疼痛过后,他反倒释然了,他长出了一口气之后,也就认同了妹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一个人一个命”,这是她对人生命运的一个不可更改的看法。既然“认命”了,那他们接下来自然就应该为自己的“将来”多作考虑,多作打算,多作安排了。他们的“将来”是什么?当然是“老”去的那一天。
  对于人都会“老去”这个问题,兄妹俩的看法几乎高度一致,所以在听完阿哥做喜材的想法之后,黄传琴当即表示赞同。两个人都是风风火火的性格,既然想好了的事情,那就说干就干,然而在决定付诸实施的时候,他们却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大难题,那时候,为了响应国家提出“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的伟大号召,范家塘人不仅真刀真枪地大搞平整土地,还在此基础之上,大力提倡“移风易俗”,大张旗鼓地大搞填坟造地运动,其具体规定就是:首先,严格要求每家每户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的指示精神;其次,将自己家的祖坟全部挖出来,然后重新按照规定要求进行深埋;第三,今后无论什么人家,死后一律不准再用棺木安葬入土;违者一律按照“地、富、反、坏、右”论处。
  这便如何是好?黄传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规定只说“死后不准再用棺木安葬入土”,却并没有说不准用其它材料来代替做棺材,他们何不也像东乡人家一样,用水泥来做两口上好的“喜材”呢?黄传清的这个主张一经提出,不仅他妹妹黄传琴深表称同,就连范家塘一些跟黄传清年纪不相上下的老人,也都纷纷表示愿意效仿这种做法。于是很快,他们就请来专门制做水泥“喜材”(棺材)的工匠,在谈妥价格之后,就立刻付诸实施。
  黄继武那时候看到的,就是两口用水泥浇注而成、然后上过一遍又一遍黑漆的“喜材”。因为有棺材恐惧症,或者说因为那次匆匆瞥了一眼范燕萍爷爷直挺挺躺在棺材里的情景,从此经常做恶梦的经历太刻骨铭心,所以,无论他们做这两口喜材的目的和出发点究竟是什么,黄继武每次只要一见那两口阴森森的黑漆棺材,都会感觉毛骨悚然,他的心里都会感觉特别别扭,同时也感到特别害怕,从此每次走进明堂,他的心里都会发毛,都会提心吊胆,仿佛那两口阴森森的黑漆棺材里面,充满了无数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它们随时都会面目狰狞地向他扑来。黄继武虽然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者,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封建迷信思想的,但因为从小耳濡目染,他对他所反对和批判的那些封建迷信思想,尤其是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以及对于那些魑魅魍魉的现实联想,他却一点都不陌生,所以,这一切,几乎成了他的一个梦魇,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同时也是一个羞于启齿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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