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泪下沾襟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7-01 13:42:08 字数:5764
这封饱含热泪的长信写完、寄出去之后,黄继武就进入了艰难而又漫长的等待当中。他不知道爷爷姑婆会不会收到这封信,他更不知道爷爷姑婆收到这封信之后,会不会相信他在信中所写的一切?他们会不会同情他,可怜他,最终同意让他重新回到他们身边?一切都是未知数。他只能怀着非常忐忑,非常紧张,同时又是非常不安、甚至非常焦躁的心情,时时刻刻祈祷、期盼、渴望着遥远的故乡,能够给他带来福音,能够让他尽早尽快脱离这片苦海,能够让他重获新生。
这是一种既充满希望又充满未知的等待。
这是一种既充满了对那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又充满了对那吉凶未卜的担忧和疑惧的等待。这种等待,惟其因为充满希望又吉凶未卜,所以其过程才更显得漫长,才让等待的人感觉其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遥远,那么漫长,才更让等待的人感觉快乐并痛着的那种既甜蜜又苦痛的折磨和煎熬,究竟有多么残酷。
受这种因素的影响,黄继武明明知道这封信寄出去才一天,它还根本到不了常州,更到不了爷爷姑婆的手中,他却一下课,就开始往学校传达室跑,希望或者说期盼会有奇迹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二天更是如此,他一走进学校大门,首先就冲向传达室,眼睛像《地雷战》里面的扫雷器一样,将那挂有收信栏的整面墙,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再从下到上,从右到左,就那么反反复复,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来回不停地“扫视”,生怕错过或者遗漏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他甚至在这种认真仔细的“扫视”搜寻过程当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反复复地自我盘问:首先一点,地址会不会写错?其次,将那封信送入绿色邮筒时,邮票究竟贴了几张?贴得究竟牢不牢?等等等等。
但这一切又很快被他一一否定掉。毛主席的语录,他都能够倒背如流,背得滚瓜烂熟,老家的地址,他又怎么可能忘记?至于往信封上贴了几张邮票,他更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封平信贴一张8分邮票就够了,但他这封信写了将近八张信纸,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特意多买了两张8分的邮票,也就是说,除去上一次买了两只狮子头,加上这次买信纸信封和三张8分邮票,那“从天而降”夹在他课本里面的5角钱,现在已经只剩下2分钱了,如果这封信寄出去再石沉大海,那他今后又将会随时面临饿肚子的危险了……饿不饿肚子以后再考虑,现在的关键是:往信封上贴的邮票究竟牢不牢?
牢,绝对牢。他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在往信封上贴邮票的时候,他不仅浆糊用得多,而且他还是一边往上糊,一边用嘴巴吹气,接着再哈气,之后又用手指不停地往邮票上按捺,总之,他是等到邮票完全粘在信封上面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这封信送入那墨绿色的邮筒里面的,这一点是绝对万无一失,是可以绝对放心的。
那么,这封信会不会在路上丢失了呢?
应该不会吧?再者说了,这封信寄出去毕竟才两天,爷爷姑婆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回信?要知道,他们都不识字,即使他们很快收到孙子写给他们的这封信,他们也还要请人念信,再请人写回信……等等等等。所以,怎么说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来信的呀。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俗话不是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吗?
整整一天,他都是在这种自问自答,这种担心和怀疑当中慢慢度过的。
第三天同样如此,黄继武也是在这种极其急切而又复杂的煎熬和折磨当中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熬”过去的。
第四天依然如此。
有人说,人要活在希望里。黄继武有一次上作文课时,就写过一篇命题作文《希望》,因为希望就是梦想,就是理想,就是志向,就是一个值得让自己去努力奋斗的目标和方向。黄继武现在的目标和方向已经非常明确,那就是希望他的爷爷姑婆早一点给他回信。说实话,最初的那几天,他虽然怀着各种各样的担忧和疑惧,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假设,但他却是实实在在地“活在希望里”,每一天都是在这种希望当中,痛并快乐着的。原因或者说道理很简单,期盼和等待爷爷姑婆的来信,就是他如今所有生命的需要,更是他梦想的支撑。
可是,一天如此,二天如此,三天如此,到了第四天仍然如此,黄继武就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个希望是不是梦幻泡影了,他天天执着专注的期盼和守望,会不会终究只是一个水中捞月?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自己像被抛弃在一个荒凉孤岛上的人,无论远看近眺,眼前都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茫茫大海,就像他永远都无法改变的“偷来人生”的命运一样,他永远都是那么孤苦伶仃,那么无依无靠。
到第五天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的时候,黄继武已经有点按捺不住了。他恨不得即刻就飞到学校的传达室,看一看那里面,是不是已经摆放着他所无比焦急期盼的——寄自江苏常州老家的来信。
可是,等他匆匆忙忙地扒拉完一碗泡饭,然后急如星火地赶到学校,冲向传达室之后,却仍然没有见到他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急切期盼的那封寄自江苏常州老家的来信。这下他有些失魂落魄,精神恍惚了。
五天了。整整五天了,仍然杳无音信。
五天了,爷爷姑婆还没有收到他的信吗?
不可能。他们肯定收到他的信了。
为什么还不回信?
很简单,因为他们已经对他失望。因为他们已经不肯再原谅他。他是死是活与他们已经毫不相干,从此他只能一个人“好自为之”了。
真是这样吗?
这还能有假?
这样看来,他已经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换句话说,如果爷爷姑婆真的就这样抛弃了他,那也就意味着他只能在这种无边无际的苦海里慢慢挣扎,慢慢挣扎,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了啊。
黄继武感觉一盆冷水突然向他兜头浇了下来。
他整个人,尤其是他那颗敏感脆弱的心,一下子全部都被浇得哇凉哇凉了。
“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去向何方?”
这两句问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一股又酸又涩又苦的泪水,便溪水潺潺般从他的眼睛夺眶而出。这时候,他正坐在课堂上课,他的同桌朱新礼同学突然瞥见他眼泪汪汪的,以为佰易又欺负他了,连忙小声问他是不是?如果是的话,他决不轻饶了他。黄继武只得一边擦眼泪,一边摇头说不是。
朱新礼同学时时处处像大哥哥一样护着他,这令他很感动。但尽管如此,他心中的苦,心中的痛,又怎么向他说?又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这段往事的时候,当年的初二5班究竟有多少个同学,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有哪些明显的特征等等等等,黄继武的记忆基本上都已经模糊,但唯独佰易和朱新礼同学,他却刻骨铭心,常忆常新。因为前者经常欺负他,后者经常保护他。这一正一反,一好一“坏”,是那么的泾渭分明,迥然不同。(而更为“有趣”或者说富于传奇色彩的是,几十年之后,因为国有企业改制整合,佰易同学竟然与黄继武成为了同一家企业的员工,他们俩人也因此由一般的同事最终变成了好朋友。不过这些都是闲篇,赶紧搁过不提。)
这一天,这整整的一天,黄继武几乎都是在恍恍惚惚当中,极其艰难极其痛苦地慢慢熬过去的。
黄继武至今记忆犹新的是,这天晚上,当他怀着极度悲观失望的心情,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就听门外突然传来“嘭嘭”的敲门声,他起初以为是邻居或者黄雅莉、黄静怡等等的同学来串门,再者说,他的那个“小卧室”离大门比较远,所以他当时根本没有在意。直到听见开门声,尤其听见前去开门的黄静怡问门外的人:“你找谁?”而门外的人用常州话回答“我找黄德明”的时候,黄继武的心一下子就窜到了嗓子眼。
这是爷爷的声音啊。
最“寸”的是,黄静怡因为从未见过爷爷,所以她还冲着里面大声喊:“爸,有人找你。”而这时候,黄德明和钱正萍却跟黄继武一样,早已经从说话声音中听出了来人是谁,他们俩已经先于黄继武走出房间,向还等在门口的黄传清迎了上去。
黄德明最先开口:“爹爹你难为会这个辰光来?难为来之前也不拍一封电报告诉偶古一声啊?”
黄德明的意思很明确,老头子你怎么不声不响就突然大驾光临了?
黄传清面无表情地望望黄德明,再意味深长地望望钱正萍,紧接着又用探询的目光,穿过他们俩的缝隙,直接投向了站在他们身后的黄继武身上。大概是因为看见孙子完好无恙,所以他才很快收回探询的目光,而改用警惕和审视的目光,重新开始在黄德明和钱正萍的脸上来回不停地扫视起来。
父亲黄传清突然“从天而降”,黄德明本来就感觉非常意外,也非常吃惊,此刻被他如此无声“审视”,心里就更加发毛,简直就是一个手足无措。
还是钱正萍反应敏捷,她粲然一笑道:“德明你发嗲痴啊?还不快点搀着爹爹到房间里坐下来?还有雅莉,你还不快点给爷爷倒杯水去?”
黄德明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说:“对对对,爹爹一路辛苦了。来来,我来搀着你——”
黄德明的手刚刚伸出来,就立刻被黄传清挡了回去。黄静怡因为刚才开门连自己的爷爷都不认识,正自赧然,此刻见状,赶紧上前说:“爷爷我来搀你。”
黄传清摇摇头,他斜睨着黄德明,一语双关道:“不用,爷爷还能走得动。”
这时候,黄雅莉端着一杯水过来说:“爷爷你喝口水吧。”
这一次,黄传清没有拒绝,而是接过黄雅莉手中的水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喝完水,他没有将水杯顺势交给黄雅莉,而是转过身叫黄继武,又是一语双关道:“这杯子从哪拿的,还给它放回到哪里去。”
黄继武应声上来,接过爷爷手中的杯子,恰好钱正萍从厨房出来,她满面笑容地对黄继武说:“小武你把杯子交给大姐,你直接搀着爷爷到房间坐下来歇一歇。”说完这话,她又笑眯眯地转对黄传清说,“厨房里一样菜都没有了,我给你下一碗鸡蛋面,爹爹你看好覅啦?”
黄传清再次摇摇头说:“你不用忙了,我已经在外面买过吃的了。”
钱正萍有些赧然,但她仍然笑容可掬道:“你嘎远(这么远)的路过来,难为会连一封电报都不拍呢?”
“尼古太忙了。”
黄传清淡淡地回答,依然是面无表情。
钱正萍基本上算是讨了一个没趣,但她的脸上在经过极速的阴晴圆缺的变化之后,仍然嘻嘻一笑,仍然热情洋溢,仍然知书达理:“偶古要是晓得爹爹你要来咯话,就是再忙,也是一定要去车站接你咯。”
黄德明一旁连忙随声附和:“就是咯就是咯。”
黄传清本来不想回答的,但他一转念,就语含机锋道:“难得尼古一片孝心,倒让我觉着有点不过意了哈。”
这话听着似乎随意,甚至还有点客套的成分,但仔细揣摩,却很有一些“骨子”在里面,是明显夹枪带棒的,钱正萍不想再自讨没趣,于是赶紧转换话题:“不晓得爹爹这趟来——”
钱正萍开始犹抱琵琶半遮面。
知妇莫若夫。这一点也正是黄德明最最迫切想知道的。好端端的,老爷子怎么会突然“大驾光临”?这也太奇怪,太蹊跷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但黄传清不开口,他这个做儿子的,又怎么好随便开口问,所以,当钱正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问话,没有得到老爷子的及时回应之后,他只得讪讪道:“不要光顾着说话,还是先让爹爹坐下来歇一歇再说吧。”
“对对对。”钱正萍连说三个“对”字之后,心里却充满了怨怼与不快:这老东西,从进门到现在,始终“阴”着个脸不说,讲出来的每句话还都阴阳怪气,有点来者不善的味道,不知道这个老东西今天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但再怎么样,他毕竟是黄德明的父亲,是自己的公公,她心里即使有天大的怨气,也不能把一丝一毫的怠慢写到脸上。这样想过,她就紧接着笑嘻嘻道,“我看干脆让爹爹直接到哈尼古的房间里去吧,到辰光就让爹爹跟你跟小武一道困在哈尼古困的那张大床上。德明你看这样安排好不好?”
黄德明连忙点点头说:“嗯,这样蛮好咯。”
当黄德明和钱正萍不约而同地一起向黄传清投去征询目光的时候,黄传清却再次面无表情地望望黄德明,接着再意味深长地望望钱正萍,并再次用探询的目光,穿过他们俩的缝隙,直接投向了站在他们身后的黄继武。与此前相同,他望着黄德明和钱正萍的时候,他的目光是莫测高深,是意味深长,更是冷静、冷峻里面透着严厉的审视和拷问的。待他探询的目光投向孙子的时候,里面却包含了关怀、怜惜和无穷无尽的爱意。黄传清这样含义无穷地注视了他们一会之后,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几下,但最终却是一个欲说还休。
俗话说得好,哑巴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黄传清这样不哼不哈,黄德明和钱正萍就觉得有点尴尬,有点不知所措。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迅速流逝。总这样僵持着又算怎么回事?百善孝为先。再怎么说,年过六十的老父亲坐了一天的火车,黄德明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就这样无动于衷。但他明明急得猫爪挠心,面对老父亲那莫测高深的目光,他的心里却又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应该怎么开这个口了。
这时候黄传清却开口了:“我看现在辰光也覅早了,尼古呢,明早都要上班;我呢,明朝头就要带着小武回去,所以,多余的话,哈尼古一句也不要多说了,还是都早一点困觉,大家都覅耽误。”
黄传清这番话还没有说完,黄德明和钱正萍却像突然被施了魔法,两个人的嘴巴同时张开,却半天未能合拢。而黄传清则似乎早有预见,所以他也不再多话,而是拉起黄继武,就径直向他的“小房间”走去。
爷孙俩人刚刚在那张小床坐下来,回过神来的黄德明和钱正萍就已经一前一后追了过来,钱正萍最先开口,她依然满脸堆笑:“小武在这里好好的,爹爹你为嗲要突然把他带回去呢?”
黄传清的嘴角再次微微牵动了几下,但最终仍然是一个欲说还休。
黄德明有点急赤白脸了:“爹爹你倒是说一句话呀。小武在这里好好的,你突然来把他带回去,总要有一个原因吧?再者说,你就这样突然把他带走,他上学念书的事情又如何解决呢?”
黄传清想发作,但他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我想达(他)了,这个原因可以吗?至于达念书的事体,就更不用麻烦尼古操心了。”
钱正萍突然坐下来,做小女人卖乖状,一下子依偎到黄传清身边,同时呵呵笑道:“爹爹你想孙子了,这个随便嗲人都能理解的,只不过呢,你想孙子,就过来看看达,没有必要立马登缰把达带回去的呀,爹爹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黄传清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身体,他有点忍无可忍了,他的腮帮一鼓一鼓的,嘴巴也开始明显翕动起来了,然而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此刻发作,就等于撕破脸皮,到时候弄得一点退路都没有,自己倒无所谓,反正土埋半截的人了,但儿子还要跟她过日脚,孙子也还毕竟太小,因此,适当和适度的回旋余地还是要留一点的,这样想过,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克制。
“我吃力了,想困觉了。尼古上了一天班,肯定也吃力了,都早点去困觉吧。”
“你难得来一趟,又立马登缰要回去,你叫偶古难能困得着?”
钱正萍依然满脸堆笑。
黄德明则永远像个应声虫似的:“就是咯就是咯。”
黄传清冲儿子哼哼冷笑道:“你除了会说这句话,还会不会说一点别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黄传清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有点复杂了。但他审视和拷问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儿子脸上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冷冷道:“我刚才说过了,我吃力了,想困觉了,其他的话就都不要再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