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含泪倾诉

　　尊敬的爷爷姑婆：
　　您们好！
　　这是我第一次给您们写信，也有可能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我知道，我本不该给您们写信，我也没有资格给您们写信。因为，您们当初之所以让姑夫把我送到合肥来，都是因为我太不懂事，太让您们失望，总之，今天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是我咎由自取。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我难过得偷偷流眼泪，有时候甚至无法控制地放声大哭的时候，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您们，因为——您们毕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尊敬的爷爷姑婆，我首先要告诉您们的是，自从我来到合肥，来到这个“家”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不再贪玩，不再调皮捣蛋，除了到学校上课，我甚至都很少出门；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专心致志，刻苦用功，真正做到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家”里，我尽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每次去煤厂买煤球的时候，我都是抢着拉车，从未退缩过。我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连袜子破了，我都是自己补。一有空闲时间，我就看书。我看的第一本大书是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这是我从同学那里悄悄借来看的，之所以说悄悄借来，是因为听说这本书是“禁书”。我不知道这本书为什么会是“禁书”，但书中主人公林道静是如何在惨痛的事实面前如梦方醒，决心离开庸俗自私而平庸的余永泽，投身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中去。从此她在革命者的指引下，一步步克服软弱，最终成为一名成熟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却从此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我之后又从隔壁胡叔叔家，以及其他人家陆陆续续借来了《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染血的土地》等等之类的许多讲述革命战争年代英雄事迹的书籍……后来实在借不到大书，我就开始看连环画，像《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旗谱》、《苦菜花》、《山菊花》、《迎春花》包括外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童话故事《灰姑娘与水晶鞋》等等之类的，我就是看连环画一本本看，反反复复看的。我这里要着重说一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讲述的是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怎样成长为一名坚强的布尔什维克战士的故事，而其中最让我难忘的，是主人公所说的：“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一个人只有一次。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我之所以牢记这一段话，是因为它不仅是保尔•柯察金的人生座右铭，而是它从此也成了我的人生座右铭。
　　另外，在吃的方面，除了辣椒，我不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挑三拣四，而且每次都是等黄建阳吃好、吃饱之后，我才敢伸筷子。看到有好吃的东西，我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敢。因为他是“家”里的“太上皇”，“活祖宗”，而且特别特别蛮横特别霸道，他说要摘天上的星星，就没人敢说摘月亮；他说煤球是白的，就没人敢说煤球是黑的。总之，只要是他喜欢的和他想要的东西，你就必须满足他，不然他会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我说这些您们也许不相信，您们也许会问：他一个5、6岁的孩子，会这样无法无天？会一点规矩都没有？他又能够闹出什么名堂？这只能说明您们没有亲眼所见，他又岂止是没有规矩？他就是想在你头上屙屎，你都不敢去碰他。为什么？因为你一碰他，他就会嚎啕大哭。他一哭，他的后台老板，他的坚强靠山——钱正萍就会来找你的麻烦。如果你是一个大人，这里甚至包括她最信任最依赖的哥哥，也就是让我们孩子都喊舅舅的那个人，她都会非常气愤地质问你：“你怎么可以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如果黄雅莉或者其他人，她同样会非常气愤地质问你：“是你大？还是他大？大的为什么就不能让让小的？”一句话，在钱正萍眼里，无论她的儿子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其他人都必须“让让”他，都不能有半点阻拦，自然也更不允许有半点怨言。谁要是胆敢动她儿子一根寒毛，那不啻太岁头上动土，她绝对轻饶不了你。所以，在这个家里，别说是我，就是黄雅莉、黄静怡和黄凯莉，甚至那个我叫“父亲”的人，都要让他三分。
　　我非常非常清楚，我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我跟《灰姑娘与水晶鞋》里的那个灰姑娘没有什么区别，但我从来没有做过“灰姑娘”所做的那个梦，我只要一天三顿能够吃饱肚子，只要黄家的“活祖宗”或者其他的人不来找我的麻烦，能够安安稳稳过好每一天，那就足以让我高呼“毛主席万岁”了。
　　可是，即使如此，我仍然难逃经常饿肚子的厄运。第一次是因为我叫父亲的那个人骂他的三个女儿“笨得跟猪一样”；第二次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原因，就那么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挨了饿；第三次是因为他们俩吵了一夜的架，第二天早晨起来，她们连炉子都灭了，我饿得没办法，只能一边哭，一边喝自来水当早饭……在此之前，钱正萍叫我跟她一起去买菜，硬是将我临来合肥时爷爷给我的那2块钱，都给“垫付”掉了。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不是故意的，但我饿得没办法，只能喝自来水当早饭，这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如果仅仅饿肚子也就罢了，黄家的“活祖宗”在外面挨了打，这个责任竟然也要算到我的头上。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本来正在看书，钱正萍叫我出去买一袋盐，我二话不说，拿着买盐的钱就出了门，等到我拿着买来的盐回到家里，只见黄家的“活祖宗”黄建阳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嚎啕大哭。我不明就里，就悄悄地问站在一旁的黄静怡，他这是怎么啦？黄静怡正要开口，钱正萍却突然来到了我面前，她板着面孔（她很少对我板面孔的）问我：“你看没看见阳阳被别人欺负？”
　　我被她问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我只能如实回答说没有。
　　钱正萍用手指指我，然后说了一个“好”字，就转身离开了。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刚刚端上饭碗，那个我叫“父亲”的人，却一把将我手里的饭碗夺了过去：“先给我说说清楚，今天下午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看见阳阳被人欺负，你竟然视而不见，袖手旁观？”
　　听了他这样的问话，我心里非常难过，也非常委屈。下午钱正萍问我的时候，我已经如实回答过，我明明没有看见，为什么非要我承认看见？钱正萍不相信我，为什么你也不相信我？
　　我正兀自伤心，谁知道他却猛地一拍桌子，然后冲我恶狠狠地吼叫起来：“我在问你话呢，你聋了还是哑巴了？回答我，为什么看见阳阳被人欺负，你竟然装聋作哑，袖手旁观？”
　　我被他“吼”得胆战心惊。但我没有看见就是没有看见，我从来没有撒过谎。所以我只能如实相告：“我确确实实没有看见。”
　　“你再说一遍？”
　　“我真的没有看见。”
　　我的话音未落，他就“啪啪啪”连抽了我三个耳光。我无缘无故被打，我是又委屈，又伤心，又难过，同时又十分气愤。我一边哭一边申诉：“你凭什么打人？”
　　也许您们很难想到，或者说您们根本不会相信，这时候钱正萍居然板起面孔责备他：“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为什么要动手？看把小孩打得——”
　　不知道情况的人，肯定以为钱正萍是在帮我。却不知，事情都是她在背后搞的鬼。她是真正的“幕后老板”。她的这种“两面派”表现，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爹手里的棍子，继母心里的点子”，这句话说得真是最恰切不过了。
　　最让我伤心难过，让我痛哭不止，甚至让我想到要寻死的，同样是有一天的晚上，同样是我刚刚端起饭碗，那个我叫“父亲”的人，却一把将我手里的饭碗夺了过去，然后凶神恶煞般开口问我：“说，你今天早晨吃的是什么？”
　　“油炒饭。”
　　“用了多少油炒你的油炒饭的？”
　　“很少的一点。”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一天的早晨，不知道为什么，钱正萍又带着她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提前离开了家，不过这一次，厨房里有剩饭，还有面条。我看时间还来得及，就决定吃一次油炒饭。天地良心，我知道油金贵，每人每月只有半斤的定量，而且我还时时刻刻都牢记着毛主席“节约光荣，浪费可耻”的谆谆教导，我根本不敢有半点挥霍浪费的想法和念头，也就是说，我往锅里倒油的时候，只倒了很少几滴，基本连锅底都没有盖住。
　　“你不想说实话是不是？”
　　“我说的是实话。”
　　“你再说一遍。”
　　“我说的是实话。”
　　这一次，他没有抽耳光，而是改用手中的筷子打我的嘴巴。他打一下，问一遍：“还是不想说实话是不是？”
　　“我今天早晨是吃了油炒饭，但我确确实实没有多倒一滴油。”
　　“好，好得很。你嘴巴很硬。难怪在老家，姑婆管不了你，让你这个‘现世报’‘现’到这里来。老子我还偏偏就不信治不了你。”
　　说着话，他就冲我劈头盖脸一顿猛打，紧接着，又一脚把我踹倒在地。
　　我疼得失声痛哭起来。
　　但他毫不理会，继续对我实施拳打脚踢，到最后，干脆像踢皮球一样，把我打得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我一边痛哭，一边为自己申辩：“我确确实实没有多倒一滴油，你凭什么打人？”
　　谁知道我这么一说，他更加疯狂地在我身上施暴。他一边打，一边吼叫：“凭什么打你？凭着你在老家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天天害人还不够，还要到这里来害人。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打死你这个活‘宗桑’。”
　　我早晨炒饭究竟倒了多少油，他完全偏听偏信不说。他不分青红皂白，将我往死里打也不说，他居然一边打一边大声骂我“宗桑”。在他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牲口，不，恐怕连一个牲口都不如。这样的人，您们说，我能叫他父亲？我能把他当成我的父亲来看待吗？
　　这时候，钱正萍又过来装好人。她煞有介事地大声喝问：“黄德明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真想把他打死是不是？你也太不像话了。”
　　我每次挨打或者挨骂都由她引起。等到那个我叫父亲的人，开始对我滥施淫威的时候，她又假惺惺地上来加以阻止和阻拦……
　　不错，钱正萍从来没有骂过我，更没有打过我。但实际上，她的所作所为，其实要比亲口骂，亲自动手打，还要更可怕，更毒辣，也更伤人。这其中的道理，是不是就叫“亲者痛，仇者快”，我虽然还说不清楚，但所要表达的意思应该差不多。
　　
　　尊敬的爷爷姑婆，我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一个亲他、疼他、爱他的妈妈，而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命会这么苦，这么悲，这么惨？难道我真的是“偷来人生”？是别人所骂的野种？是生下来就必须要遭受这么多、多得一望无际的苦难屈辱的无尽摧残和折磨？苦，我不怕；累，我也不怕。因为我相信，凡事都有因有果，正如有苦就有甜，有日落就有日出，有天边就有尽头，有今天就有明天，有失望就有希望。可是我呢？我的“果”在哪里？我的“尽头”在哪里？我的希望又在哪里？我看不到这些。我所看到和我所面对的，永远都是无缘无故受气挨打，无缘无故饿肚子……
　　尊敬的爷爷姑婆，您们知道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喝自来水充饥，以此当成这一天的早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感受吗？您们知道我每次听到别的孩子说起“我妈妈如何如何”的时候，我有多么羡慕，又有多么嫉妒吗？您们知道我所理解，我所需要，我所追求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吗？我想要的幸福，其实就是“抱窝”的老母鸡在遇到刮风下雨，在遇到外来侵害的时候，永远都张开它的翅膀，去庇护它的每一只小雏鸡。
　　我呢？
　　无论风有多大，雨有多大，我永远都是一只孤立无援、孤苦无助又无依无靠的孤零零的、可怜巴巴的小雏鸡。无论我挨饿或者挨打，更无论我受到多么大的凌辱和伤害，我永远都只能躲在偏僻的角落，为自己的命，为自己的痛，为自己的苦，为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磨难，独自哭泣，独自伤悲……
　　尊敬的爷爷姑婆，您们知道吗？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眼泪早已经像拧开水龙头的自来水那样哗哗往下流，这一页信纸，早已经被泪水打湿。我想放弃这一页，但我又心有不甘。所以，这一页，我是泪眼朦胧地写了一遍又一遍……
　　我真的太想告诉您们，我实在太苦太悲太心酸。不，不不，我已经实在无法找到比“太苦太悲太心酸”的语句更能形容，更能表达我的悲苦我的痛了。
　　我真的希望我的这份含泪倾诉能够真正打动您们。
　　我不知道我究竟从哪里来？我最终又要去向何方？
　　我只知道我在合肥，在这个“家”里生活的这段时间，是我哭得最多、流泪流得最多的时候，尤其近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每天晚上上床之后，我就用被子蒙住头，然后呜呜咽咽地哭，抽抽搭搭地悲啼。这哭，是对自己苦命人生的悲悼和控诉，但却因为害怕被他们听到，遭来更多的不测，所以这哭同时又是非常压抑而又非常节制的，因而也就格外凄切格外惨然格外痛断肝肠。
　　在这呜呜咽咽的悲啼当中，我除了感觉悲伤感觉凄切之外，我同时更感觉我的苦难人生真的已经越走越迷茫，越走越狭窄，尽管我才只有14岁。
　　我前面说过，苦，我不怕；累，我也不怕。我此刻还想补充一点：死，我同样不怕。我之所以希望我的这份含泪倾诉能够真正打动您们，能够让您们对我发一发慈悲心，并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觉得，如果我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我首先就对不起我的亲娘的在天之灵。范家塘有许多人曾经对我说过，我的这一条小命，是亲娘牺牲自己换来的……
　　尊敬的爷爷姑婆，您们知道吗？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泪水再次将这一页信纸打湿，我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伤心欲绝……
　　尊敬的爷爷姑婆，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而其中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我的脾气太倔强，有时候还好自以为是，甚至自作聪明，但我必须要向您们声明，我不是您们所想象的没有“清头”，更不是一个坏孩子。恰恰相反，我重情重义。我爱憎分明。我比我的同龄人更有“清头”，更懂得是非曲直，也更懂得人情冷暖。
　　尊敬的爷爷姑婆，您们知道吗？亲娘虽然早已经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她却始终都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克服和战胜困难的力量源泉。所以我现在必须告诉您们，每当我挨饿或者挨打，每当我痛苦到极点，每当我一次次对我这个永远无法改变的“偷来人生”的命运感到悲观绝望的时候，正是因为想起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受人无比爱戴和无比敬仰的亲娘，所以我才最终一次次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我才百折不饶地不断地与我所遇到的一切艰难困苦进行坚强不屈的抗争，一次次跌倒了又一次次爬起来……
　　可是这一次，我不得不如实相告，我感觉我的眼睛都快要哭瞎，我感觉我的泪水都快要流尽，我已经实在没有力气再爬起来，我更不敢想象，如果这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的话，我还能不能再坚持——甚至，我还能不能再见到您们。所以，我现在都不想说我的命有多苦多苦，而只想对您们说：我好累好累。我希望，不，我恳求您们，看在您们曾经辛苦抚养我将近14年的份上，再对我发一次慈悲心，让我重新回到您们的身边吧，我跪倒在地，殷殷恳求您们，并且期盼您们尽快给予回复……我在遥远但更却充满了苦难悲伤的地方迫切等待着您们的同情和怜悯！
　　您们的孙儿，小武叩首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