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卖子换粮、做奶妈

　　这日，我妈抱着我弟弟，带着我们兄妹，又拿了一件自已身上刚脱下来的半新旧的夹袄，到村东头王阿福家去换米。那个嫁在姚江对面慈城给人家当小老婆的王阿福的大女儿，一个穿时新旗袍三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望着我妈怀中两个多月的小弟弟羡慕地瞧过不停。
　　“大嫂，你真好福气呀，和我差不多年纪，就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那女人说。
　　我妈哭笑不得地说：“什么福气呀，活受罪哪！多一个孩子多一份罪呀。这不，在当当买买地过日子，我几件衣裳兑光吃光就要活活饿死了。你们有钱人家有孩子才有福哪，真真是你们想要要不来，我们不要却自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天，王阿福老婆竟带着她女儿到我家来，说她女婿在宁波城里和上海开好几家银楼，乡下又有几百亩大地，女儿嫁过去后，一直不会生孩子，就是少一个儿子。她女儿昨天看见你家这么多小孩子真羡慕。她说要是她有这么一个小毛头就好了。为此我女儿她特地叫我来问问你，你们眼前这么苦难，横竖上面还有两个孩子，你能不能把那个小毛头让给我女儿？如果愿意给我们，我们给你们两斗米。那女人听她妈的话直向我妈和我爸点头，表示就是这个意思，而且那么贪婪地望着我妈抱着正喂奶的我的小弟弟。
　　我妈看着我们兄妹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面如菜色，又看看怀中瘦小的小毛头，为吸不出奶老是“哇哇”地哭叫；再看看也饿得眼睛深陷，颧骨高耸面目呆滞的我的爸爸，她动心了。觉得与其全家饿死在一块，倒不如把小儿子送给人家。既给小儿子一条出路，两斗米拿来也好使家里人暂时渡渡生计，用些糠菜搀和搀和也能过过个把月光阴。于是我妈望着我爸。
　　我爸听了，望着我妈怀中正吸着奶的小毛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孩子爹呀，你只顾放心，”王阿福老婆看着我爸说，“这孩子如果肯给我家玲娣，是去享福的。他们要专门雇奶妈来养他，还要给他吃人参桂圆汤吃鸡吃肉吃好东西；以后要给他读大书，读到大学毕业，还要到外国去留学；大了就是小老板，要掉在福堆里呢。再不用在你家里忍饥挨饿一辈子受苦了。”
　　我爸和我妈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爸爸望望妈妈怀中因奶水不足，又没有像样的米糊给他吃，饿得小脑袋显得特别大的三弟，痛苦地思虑开了。他们想的不是让孩子将来去吃参汤做小老板，他们想的是眼前的现实问题。确实，在这样的困境之下，把孩子留在身边不是爱他实在是害他。给了人家，不仅放了他一条生路，还能救济家里一下。我爸妈终于答应了把小三抱给他们。王阿福老婆非常高兴，当夜。就拿来一斗米，约定明天上午她女儿来抱孩子时，再送一斗米来。
　　我和三岁的妹妹，当时也听不懂大人们说什么，看见家里突然有了那么一袋米，很是高兴；从夜里开始我们就有白米粥吃了，而且明天还有。这些日子来我们家里还从来没一下子有过这么多米呢。用盐巴拌拌大米粥感觉是多么的香甜呀，我们根本没想过吃大米干饭，那是老板人家才有福气吃的，我们现在有口粥吃吃就够满足了；但是这米一时是从那里来的，也没有去仔细想过，以为是人家好心送给我们的。我们毕竟还不大懂事。
　　但是爸爸去接那袋胖鼓鼓的米袋时却没有一点喜色，还难过地流起泪来。后来爸爸煮好粥，在我和妹妹高兴地吃着粥的时候，爸爸盛一碗给妈妈，妈妈喂着小弟弟的奶，见了那碗粥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滴到了小弟弟身上。
　　我爸对我妈说：“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为夜里多给小弟弟喂一口奶你也得吃一点呀。”我见妈妈勉强吃一口粥，但仿佛她吃的是孩子的血和肉。她一面吃一面流泪，忽然她嘴一扁，推开粥碗伏在怀中的小弟弟身上抽抽噎噎地痛哭起来。
　　这一夜，我和妹妹吃饱了，睡着了，可是我爸妈都没有睡。我半夜里起来小便，发觉爸爸躺着在唉声叹气，而妈妈却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小弟弟在嘤嘤啜泣。
　　早晨起来，见妈妈哭得两眼红肿，一事不做，目光呆滞地坐在破竹椅上给三弟一次次地喂奶。我发觉从昨夜起，妈妈没让小弟弟离开过她身边。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一会儿又搂在怀里给他喂奶，左奶喂过换右奶，右奶喂过又换左奶；似乎她要让所有的奶，连心连血都叫小弟弟吃了去才好，似乎一下子要把他喂饱喂大。
　　早饭后，王阿福老夫妻带着他们穿着旗袍脚着高跟皮鞋摩登的女儿来了。王阿福又提了一袋米来，笑嘻嘻地往屋里小方桌上一放，与我的父亲寒暄了几句，那穿着摩登旗袍的女人便眼瞪瞪地望着妈妈怀中的小弟弟走过来。我的妈妈见着她像见到妖怪似的，突然惊恐地一缩身，紧紧地抱着孩子，叫声：“阿三！”伤心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卖了！我不卖了！你们把米拿回去吧，我不卖阿三了！”妈妈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小弟往床边躲，仿佛人家要来杀她怀中的孩子，哭得全家人都掉眼泪。此时我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大声地哭着：“我要小弟弟！我要小弟弟！妈妈不要把小弟弟给人家呀，我要小弟弟呀——”
　　我阿爸见妈妈这样伤心，舍不得孩子，又见大孩子也这样的哭，他一下拿过昨晚吃过半升米的米袋来，还给王阿福，愧疚地对王阿福说：“阿福老板，我对不起你了，这孩子我们不卖了。吃了你半升米，明天我给你打一天忙工吧。”
　　王阿福女儿生气地说：“既然不肯，昨天就不应该答应我们的！你们是大人呀，不是小孩子！你们这样说话不算数是怎么回事？”
　　我爸妈俩只是低着头任由她责罚。
　　老阿福也生气地对我爸说：“你们怎么没忖明白？昨天说得好好的，今天又反悔！”
　　我爸妈还是尽由他们说，还是一句不说，因为感到自己理亏。
　　王阿福埋怨了一顿，看我妈妈紧紧地抱着孩子，我爸挡在孩子面前，坚决不肯给。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强抢人家的孩子呀，那是要犯法的，只得扛着那袋米和女儿一道悻悻地回去了。
　　
　　小毛头是留下来了，可是日子怎么过呢？能不能有既能保持全家不分离，又能可以生活下去的一条生路呢？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在无可奈何之下还真想出了另一条路。
　　不久，好心的邻居来说，高桥城镇有一家开肉店的老板人家，抱来个小孩因为雇不到奶妈，愿意给三斗米一月，雇个奶妈。
　　“去做奶妈。”我妈觉得这倒是个既能保全孩子又能拯救全家人的路道了。我妈决定去给人家做奶妈，这样不但自已有口饭吃，一个月赚来三斗米，家里一天有一升米，掺点野菜煮煮粥家里他们父子三个也能苦渡光阴了。小毛头已经三个月大了，不吃奶用米糊喂喂也可以将就了。我爸爸没处打忙工，就让我妈去赚一些，把孩子托给我爸来抚养。于是我妈就和我爸商量，决定给小三断奶，她去高桥镇给人家当奶妈。
　　我妈妈叫邻居陪着到高桥镇那户人家去试喂了一天，并且拿来一斗米。第二天，我妈就把小弟饱饱地喂了一顿。我妈对我爸嘱咐了又嘱咐，怎么换尿布，怎么给他煮米糊，怎么给小毛头喂米糊等事项。妈拿起包着几件换身衣服的小包袱，就恋恋不舍地到高桥镇去了。
　　小弟像懂事似的，见妈妈眼泪汪汪的要离开他，在爸爸怀里挣扎着大哭起来。直哭得妈妈又折回来，喂了他一次又一次，妈妈才硬着心肠一步一回头含着眼泪向高桥方向走去。
　　我妈在老板人家做奶妈，叫我妈哺育才两个月的小毛头。这家主人家是开肉店的，雇着两个伙计，满屋里吊着许多猪肉猪头和猪肚肠，店后就是住家，看得出来这家人家日子过得很富裕。
　　老板是个大胖子，老板娘却是个干瘦的三十几岁小女人，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就盼生一个儿子，可是再盼也生不出来，这会向一家穷人家抱来一个男婴。因为月份不足，那孩子抱来才三斤多一点重，已经雇了几个奶妈，但是找不着理想奶妈，女主人不是嫌人家奶水少就是嫌人家肮脏。
　　这会换了我妈来，看我妈生得倒清清爽爽，但是却是这般瘦削；试一下让孩子来吃一下她的奶，发现孩子很喜欢吃她的奶，虽然目前奶水不多，据我妈说是因为家里没有好的饭菜吃，想着到他们家里，每天鱼肉给她吃下去，奶水肯定会多起来的。三天过后，在他们让她吃好菜好饭后，果然我妈奶水就多起来了。主人家对她十分满意。让她吃好菜好饭，饭后还给她吃水果，比她当年在自己娘家过得还好。
　　只是我妈喂着主人家的孩子想着自家的小儿子，她心里日夜不安：小三在家里怎么了，他爸爸照顾得好吗？半夜里想着小三常常做噩梦。梦见小三因为没有奶吃，都快断气了，睡梦中大哭起来。她日日担心着孩子他爸爸突然上门来叫她。
　　真是母子情心连心，还真给她应验上了，我小弟在家里真的不好了。
　　才两个月的婴儿，突然断了奶，就像才抽芽的秧苗突然断了水，一下子就枯萎了。
　　头两天，爸爸给他灌点开水和粥汤，他还能呜哇呜哇地哭叫，第三天，哭叫的力气也没了。第四天，伛偻着小眼睛，睡在摇箩里只会像小猫咪似地可怜兮兮地哼几声了，粥汤也不要吃了。五天后，小弟已经干瘪得只剩下一个小骷髅和一张皮包骨头了，连枯竭无神的小眼睛也眨不动了。我爸爸慌了神，赶快到高城镇去叫我妈。
　　我妈妈闻信不顾老板娘的责难和阻拦，跌跌绊绊丧魂落魄地赶快奔回家来。
　　一见躺在摇篮里已经奄奄一息的小三，伤心得大哭不已。赶快抱起，解开自已的衣襟把奶头塞到他干瘪的小嘴边。可是小弟弟的小嘴已不会吮吸了，妈妈不由得伤心得大哭。我也趁机拉着妈妈的手哭求着：“阿妈莫去了，阿妈再莫去了，你再去小弟弟就要死了！”
　　妈妈一边把奶头塞到小弟嘴里，一边哭着说：“妈妈不去了，妈妈不去了。”一面捏着奶头把奶汁喷射到小弟的嘴里，小弟尝到甘甜的母奶，慢慢地咽了下去。
　　妈妈的乳汁真如甘露仙丹呀，他咽了一口，一会他就转来转去地用嘴巴来寻找妈妈的奶头。当他寻到妈妈温热的奶头时，他一下子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
　　三天后，他就转了颜色，又会哭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