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锐意女权

　　兰湮的密信日夜兼程，一早就到了秦府。少郡正在用餐，忙忙打开，不禁愕然。这几日各地的灾情奏报都已来京，也安排户部救灾事宜，却不想如此严重。尤其是兰湮提到的盗马一案，已经反映出民间百姓与权贵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是导致动荡的一大隐患。
　　婉婷见她楞楞发呆，便道：“湮儿信上说的什么，让你连饭也不吃了。”少郡放下信，继续吃着，边道：“他的胆子够大了，敢借我的名义干涉地方办案。那面金牌不过是为保她安全，如今她倒成了钦差了，这篓子还得我给她补着。”
　　婉婷笑道：“还不是你熏陶出来的，有其官必有其属下。不过她可莫给你惹些麻烦出来。”少郡道：“那倒不会，这件事办的还算是对。如今姐夫也到任了，我会让他亲自查明此事，再关照一下湮儿。”
　　吃过饭，看着丫鬟收拾完出去，少郡说道：“皇上让整理修订大元的法律，这些法律里已有不少保护女子的法规。像严禁溺杀女婴，典卖妇女，逼良为娼等。可他们从草原带来的收继婚制陋习影响也不少，受害的都是女子。许多平民女子担负着同男人一样的劳作，却得不到平等的待遇。那些俗规旧俗太顽固，动不动就提到三从四德，可他们哪里明白儒家、道家的真谛。这些旧习可把女子害苦了。”
　　婉婷附和道：“也是，小时候我还嫌你出格，现在想想，你这官做的比男子都强，可还要顶个男人的名。史上出名的女子也不少，为什么就不能从政呢。”
　　少郡边拉着婉婷上楼边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从出了闺门，我才知道女子的悲惨远不止这些。女子要强，先要从学识上开始。历来女子学的都是用来持家取悦男人的，所谓贤妻良母，也只是约束女子的言行举止，真正掌家教育后代的还不是那些颐指气使的男人和道貌岸然的儒夫子。我想建议皇上开办女学，女子有了与男子同等的修学机会，才会开阔眼界，懂得自尊自爱，也才能不为男人愚弄。像这缠足穿耳、三从夫纲，连女子本身都奉为金科玉律，难怪被人歧视。所以根子在于女子的醒悟，才是争取女子权益的起始。”
　　婉婷被少郡这番话说的瞪大了眼，半晌才道：“这么大的事你真敢想，不过我赞同，宋朝就有先例。一旦成了，让我做个女先生怎样？”她半开着玩笑。
　　少郡立马道：“行，就在家里先教这些仆妇丫鬟，省的她们一个个扯东道西的叫人烦心。还有那个顾丫头，从萧小去了军营不来扰她，竟像黏上我，甩都甩不掉。”
　　婉婷忍不住笑道：“谁让你心里有鬼，这可是自找的。”说着话见少郡穿衣整冠，准备上朝，便道，“扯了半天，正事忘了，昨天继母说想约着咱们和云儿他们去庙里拜菩萨。说是要求子，你看咋办。”
　　“那你就陪继母去吧，说我没空。”
　　婉婷道：“瞎扯，继母可是点名让你去的，光我自己怎么行。”
　　“我去就能求的来啊，哎！”少郡终是叹了口气。刚才还口若悬河的，这一会儿实在是无法应对。想想说道，“明天是修沐的日子，我一定陪你们去，这样继母就会再等两年。然后就说你有病，我给你开些养颜的方子吃，也能混一阵。”
　　婉婷不满：“怎么都是我的事，这药你吃。”
　　“好好，我吃，我开些助消化的药，吃个一月两月的没事。再混个两年，这四五年不就没人催了。”
　　“你呀。”婉婷也无言以对了。
　　少郡心里对女学的事一腔热情，如今大权在手，至少也有一半以上的把握。不想给鲍硕一提，鲍硕反而问道：“办女学？学什么？”
　　“当然和男子学的一样啦。”
　　鲍硕笑意斐然，爽直道：“那学成了哪，参加乡试，考举人，中状元。”
　　“谢皇上恩典，开女科也是臣的想法。”少郡接的挺快，就要下跪谢恩。鲍硕一把拉住她道：“明谕嘴快脑子更快，我可没说同意哪。”
　　“皇上金口玉言，怎可反悔，臣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哎！”鲍硕叹了口气，“真服你了，我说话向来率直，你又惯会钻这空子。好了，就算我同意了，这可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办的，朝中那些三朝元老们可不是省油的灯。朝廷重用儒臣，是稳社稷，促进蒙汉融合，可你们儒家的三纲五常里，哪里有这一项。”
　　“正因没有，才要皇上的支持。臣不是心血来潮的想法，历来占着人口一半的女子被三从四德束缚，不被男子尊重。如今又融入了蒙族买卖婚姻的习俗，更是轻贱了女子。这种婚姻让女子成了获取利益的商品，在家里就是被驱使的奴隶，随意典卖，出让。看似礼法上的宽容，却更助长了买卖女子的自由，被害的仍是女子。正因如此，许多女子违背礼教私奔私逃，最终还是脱不过被人践踏的命运。朝廷许多保护法律，奏效甚少。少郡之见，皆是因缺乏教育之过。男子独占受教育先机，造成男女之差异，女子从心理上就被他们束缚住了。没有自尊的女子，怎会自爱，怎会被人尊重？只有平等拥有受教育、出仕的权力，才有独立的女子地位。才会充分利用法律保护，最终解决女子悲惨的命运。皇上，难道你不认为占了一半人口的女子们值得重视吗？没有她们，哪来的中华传承至今。”
　　鲍硕默默听着，变的认真起来，说道：“明谕说的确是如今民间的大弊，百姓小家不稳，哪来的太平盛世。朕也知道女子地位低下，可历朝历代都把儒家的纲常奉为神圣的依据，若变革，势必影响到以儒治国的根本。以朕的意思，还是用法律规范好些。明谕可以用现有的律条整理出一套完整有效的女法，或叫婚姻法。连同你设想的女学、女科，为朕拟出诏书，交由翰林院讨论。若他们同意，朕会支持的。”
　　少郡十分感激，领旨谢恩。然后又把兰湮所了解的情况报与皇上。鲍硕生气道：“朕已经三令五申削减贵族霸权，他们还这麽明目张胆，岂不是藐视国法。”
　　少郡道：“这也是地方官员庇护的原因，或是因贪财，或是惧怕，才纵容此恶行。只要抓住几件大案惩治，连带那些官员一起治罪，他们才会收敛。有些正直的官员也会敢于秉公执法。”
　　“明谕说的正是朕所想，你就派人把案件如实报上来，由朕批奏执行。”
　　少郡的那份奏章，在翰林院，乃至礼部、集贤院等掌管宗庙礼仪、天文历数的官员里遭到一致反对。这些人面对朝廷内外忧困时束手无策，此时倒振振有词，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翰林院的韩正，这位少郡的同年，曾被少郡尊为秦府宾客的人，竟是第一个在早朝时提出异议的。他十分逻辑地阐述了历代女子参政的弊端，又分析了眼下朝中女子地位的概况。提出修整大元的婚姻法，加强监察的力度，凡有凌辱歧视买卖女子的违法者，不论血统习俗一律严加惩处即可。不必开办女学，历来男女有别，女子只要持家循礼，何必要与男子争一高低。
　　黄岐也道：“皇上，历来女子就被圣人归于见识狭窄的小人之列，三从四德的约束皆是为了稳定男女之间相互责任，并无歧视女子之意。若开办女学，势必打乱这一秩序，引起民间两性的意识混乱，影响社稷稳定。”他的话音一落，许多人应声附和。这些博学的儒官们言语凿凿像把利剑，这一建议竟被驳得一无是处。
　　少郡听着，憋了半天终于说道：“儒家学说，深奥精湛，怎能只凭圣人只言片语解读。女子见识浅薄是不平等的教育造成。她们精于针织女红，也聪明灵秀，为大元的治理进步担负着一半的劳动作坊。女子心细、仁慈、隐忍强于男子，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少郡一开口，许多人便有点权势上的气短，只有韩正回道：“下官也是崇尚儒学，得此道义不敢忤逆，望大人恕下官直言。”
　　这一句倒把少郡难住，非是学术上探讨，倒像是自己以权势凌人似的。做了高官，竟连儒学论点也变味，不能平等相待了。
　　皇上听了半天，只是下面的官员发言，手下这些官职高的却缄口不语。猜是他们因少郡职高权重，论点不同却谨慎对待。便说道：“太师与丞相几位大人怎不说话，寡人就是想听取众爱卿的想法。支持或反对可以畅所欲言，霍卿也不是容不得辩证的人。”
　　王伯安道：“明谕大人所奏，老臣也赞同。女子是占了一半的人数，若摊上战争，数量更大于男子。所以老臣认为是应该认真考虑，若不加以规范，就是民间的一大隐患。俗语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正因女子柔弱隐忍却不豁达，对待不当，就会引发男人都不及的残忍狠毒，这些民间已有不少案例。以老臣看，这三纲五常是治国的至理名言，三从四德也是女子的典范，只是教育感化的问题。老臣建议，可把女戒七章、女论语十篇里的内容印发成册，在民间多多宣扬诵读。特别是底层女子，可由族里的长辈训教规范，便可杜绝女子荒蛮的行为。无需开办女学，更不可以开女科，扰乱了纲常伦理。”
　　这番绝妙的理论，让少郡都不知从何处下口反驳，看似附合自己上奏，却是把上奏的内容引入歧途。她深吸口气，和颜悦色道：“老太师提到最毒莫过妇人心，指的是女子隐忍后的反抗。可知这都是那些最残忍的男子引起的，他们的手段更卑鄙，否则女子为何学会隐忍？少郡提倡女学，就是让女子结束这种被人愚昧的训化，变的豁达起来，才是真正对女子教育的目的。”
　　王伯安看看少郡，笑道：“明谕多虑，老夫绝无轻视女子之心，也对那些买卖残害女子的行为深恶痛绝。为社稷分忧，我们并无多大分歧。”
　　少郡无奈一笑，梁攸插言道：“二位不用争论，目的不过就是为百姓安居乐业着想。有些事可行，有些事可缓行，有些事暂可不行也绝非不行。”这话说的许多人暗笑，连皇上心里都骂了句老滑头。
　　中书右丞张宜起身道：“皇上，臣曾从地方官吏做起，深知下层百姓的困苦。无论男女大多都是被生计所迫，越是贫困的家庭和地方这种买卖妇女的情况越甚。只有随着民生的富裕，才会减缓这种情况。目前只能强制法律，但有些律条到了下面就会走样。地方官吏受传统习惯影响，加上私收贿赂，所以监管是最重要的，还要加强对廉访司的巡查。”说到这里，他看看身旁的赫英，打住话题，对少郡道，“霍大人开办女学、女科的愿望长久来说，也许有效。可如今从上而下的千年习俗影响极深。恕下官直言，就是诏令颁布，怕是下面也难以施行。”
　　已是御史大夫的赫英接道：“皇上放心，我们会加强律法施行的监察力度，对各地官吏的巡查不会放松。只要法律严谨，女子也会得到应有的保护，这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刘卞也道：“是啊，老夫也是这样认为。中原儒家文化历来悠久，这传统的怕也是最顽固的，以霍大人一己之力，恐是难以撼动。这种想法虽好，却是不切实际，还没有人能扳动这一千多年男子为尊的地位。”
　　本来少郡已被几人说的有些动摇，刘卞这段话又激起她的火气。脱口道：“天容万物，众生平等，阴阳相克相生是规律，哪来的男为尊，女为卑，皆是人为之分。扳不动？如今是男人的天下，自是有人怕女子超过，僭越了男权的尊严。”
　　这些话已超越了场中所有人的观点，皇上也觉这些惊世骇俗的观点把自己也括进去了。他禁不住轻咳几声，向她显示坐在这龙榻上的也是男人。
　　许多人都听到了，不敢再言语。偏偏下面远一点的儒生们没有听到皇上出声，倒是被少郡的话惊到了。黄岐不合时宜地来了句：“霍大人难道不是男的？今日怎么会如此贬低自己，站到女子的立场去了，怕是……”
　　“住口!”没等他把话说完，皇上手里的奏章就被用力拍在龙案上，怒道，“这是朝堂，容你为社稷进言，却不容你污蔑大臣。在朕面前就敢以下犯上，你有几个胆子。来人，撤去他的冠带，押出去仗刑八十。”
　　皇上自始至终都在虚心听取，对少郡的说法也不是多赞同。可听着大小官员如此指责评论少郡的观点，尽管说过要畅所欲言，听着听着，心里不禁有点偏袒起这位得力臣子来。又没理由禁止，黄岐这句话恰好撞上，被皇上抓了个撒气的地儿。这些儒生正在群情激昂的兴头上，被皇上一压，反应不是太正常。韩正与几个人立时跪了，奏道：“皇上息怒，黄大人也是为维护社稷安定，一时失言。若施仗刑，怕阻塞正当的儒学言路，还请皇上饶恕。”
　　黄岐也被这些人激起一股儒生的骨气，说道：“微臣一时失言，官微言轻，但为社稷直言此心可鉴。皇上即使让微臣去死，微臣也不改初心。”
　　这种结果本不是少郡要的，若成就了此人谏言名节，自己反倒成了罪人。她走上几步，奏道：“此事是由臣的话引起，若惩戒，反而成了臣子不能容人，请皇上开恩。”
　　皇上哼了一声，只好道：“即是霍大人为你讲情，就先饶过你，以后在朝堂说话不要太放肆。”
　　虽是如此，少郡却不能就此作罢。她走到黄岐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在他耳边小声道：“黄大人，本官若是女子，恐你这男人的尊严就不复存在了吧。”黄岐一怔，见少郡转身时留下一脸奚落的笑意。他看看皇上，却不敢再出声了。
　　皇上起身，说道：“朕今日也听了不少了，觉得霍爱卿的奏章大致是可行的，翰林院就按此条文拟一部完整的女子大法。注意，里面不能受女戒这种礼法的影响。法律就是法律，是以保护女子生存条件为准则。至于开办女学女科，就先放放，朕以后再考虑。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退朝吧。”
　　众官员跪送皇上，然后纷纷议论着出宫去了。
　　少郡一声不响地跟在梁攸身后，一直走到轿前。恩师才回身道：“你今天怎么啦，说话没点分寸，若不是皇上宠你，能容你这些话么。”
　　少郡答道：“是，是学生有些过了，口没遮拦。”
　　“你呀，皇上就是宠你，也不能忘了本分。历来伴君如伴虎，皇上的恩宠也非都是幸事，以后要注意了。”
　　少郡应着，也上了轿。刚到中书衙门，宫里的内侍就来传唤，说皇上在御书房即刻召见霍大人，不得有误。少郡不知何事，刚回来就让进宫，路上忐忑不安地问内侍道：“皇上怎么了，有急事么？”
　　“没听说有急事，大人不用担心，我来时，皇上正在御书房练字，高兴着哪。”
　　“那就好。”少郡放了心，可一会儿又起了另一种疑惑，更加揣测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