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1节

　　《海西都市报》新年如期创刊，李真知第一时间拿来看了：四开小报，报头由省委一位领导题字，套红。版式的清纯和版面的清秀让人感到像一位乡间初出道的姑娘，带着田园的质朴，尽管脸上还有几分羞涩和稚嫩，却是新鲜的，朴实的，让人易于接近。就这一点看，它似乎脱了一般市民报的浅显和粗糙，也不那么俗不可耐。这是李真知甫一接触报纸的第一印象。但细看文章，除了几个副刊版，新闻都不怎么耐看，有的还较为做作，标题也有点哗众取宠之嫌。那纯粹是为了博取普通读者的注意力而故意制作的，在明眼人那里却根本经不起推敲。李真知想，照这个来势，对三阳晚报尚不足以构成太大的威胁。至于将来如何，那是将来的事，与他无大关系，因为那时他早已退休了。想到这些，他的心也为之稍稍宽解。
　　旧历年很快就要到了，李真知更加忙碌起来，而最要紧的是提前给有关领导拜年。他于是要汪同准备了一百张购物卡，分别为两千元、三千元、五千元、五万元不等。报纸要改版扩版，要出新，都需要有关领导批示。尤其是万一出个什么差错，他们要整你，那是一碗菜；要拿你开涮也是按上级政策办；给你一个警告你只能谦虚地领受，并作出深刻检查；撸掉你的乌纱帽也是你罪有应得。所以年节时间必须做一些应酬和润滑七作。这是李真知这些年学乖了的。
　　剩下最后要专程拜访的是章里仁。这个老同学，他对他有点摸不透，他帮他当上了党委书记，帮他解决了女儿的工作，单凭这些，他就应该对章里仁感恩戴德。然而，让他心犯困惑的是，怎么着都觉得汤红跟他关系非比寻常。凭他的直觉，他们很可能是现在人们所说的“朋友”关系了。但究竟是也不是，或者说好到什么程度，他都无法把握。如果真是好朋友，那汤红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但愿不是这样。他想，只要不是这样，那一切便都是他多心。问题是，这个结总要解开，不能在心里老纠缠着。
　　见了章里仁怎么开口？他问自己：是直接发问，还是从旁边说起？章里仁是极敏感的人，就是俗话说的那种“起眼动眉毛”的人，你不需要往深处讲，他早就知道你的意图。他是直接管自己的领导，绝对不能得罪了，这是底线。
　　李真知心里想好了，准备从两旁说起，点破他就行了。汤红毕竟是要嫁人的。
　　到得章里仁办公室，章里仁正在看报。见李真知进来，他很客气，也没叫秘书倒茶，自己亲自为其沏茶。这使李真知非常感动，见章里仁把茶端到自己面前，他赶紧起身，一面说：得罪得罪，还劳领导大驾，亲自倒茶，让我消受不起！
　　章里仁微微一笑说，老同学了，就不要分上下级了，你也难得来一趟，坐坐坐。他连说了三个“坐”字。他自己也坐下，他们俩坐在同一条沙发椅上，显得比平时亲热许多。
　　听说报社的形势不错，今年比去年怎么样？章里仁问。
　　托你的福，来势确实不错。这不，要过年了，我特来给领导拜个早年，表示报社的一片心意。这是一张购物卡，不成敬意，请笑纳！
　　里面有多少？你可不要搞得太浓重了，我消受不起的。章里仁一面接卡，一面将“浓重”二字故意说得很重，且露出欣慰的笑容。李真知也跟着笑。章又说：这可让我有点手发烫呢。他故作惊讶之态，还是不要为好吧，免得日后说我受贿。他的眼睛睁大了盯着李真知。李真知向他贴近了，俯身悄悄附在他耳边说，都这样呢，李书记都要了，有什么事？也是报社的一片心意吧。说实话，现在报社形势好，可以多给一点，海西都市报创刊了，这可是冲我们而来，还不知将来对我们有多大冲击。
　　章里仁听说李书记也如此，他也就不再推辞。同时为李真知打气：不用怕，三阳晚报历史久，文化底蕴厚实，你们有丰富的办报经验，他们不会对你们构成威胁。
　　是吗？李真知心下认可他这个观点，但嘴上却故意装作不自信的样子说，现在市场活跃，竞争厉害，我就怕他们出新招把读者迷惑了。
　　读者还是对你们有感情的，我看了报纸，凭这阵势，他们根本不会伤害三阳晚报的肌肤。再说，你们是党报，是市委机关报，还有市委、政府给你们撑腰呢。怕什么？
　　有你这番话，我心里就有底气了。李真知说，是的，我想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李真知喝了一口茶，脱口赞道：你这茶挺香的嘛。
　　刚开封的，一般的人我不会泡，都是秘书泡。这是留着专待贵宾的。
　　那我成了你的贵宾了？李真知故意问。
　　当然了，我给谁泡茶，谁就是我的贵宾。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李真知连说几个“谢谢”，好像惟有如此方能表达他心中的盛意。
　　房间里突然静了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李真知觉得时间成了一种催化剂，在催促他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但空气却像灌注了镇静剂，使他的脑子显得沉甸甸的，他的嘴也像被线缝合了，无法启开。章里仁有意想打破这种沉静，他终于先开口了：汤红回来了吗？
　　有一向没回来了，我叫她回，她总是推说台里忙，抽不开身。李真知像抓住了机会似的，突然问：她来你这里没有，对你这位恩人表示感谢没有？
　　来过，她很懂事，不仅常来看我，给我送东西，还非常关心我的身体。前天天气一变，她就跟我打电话，要我加一件衣服，切莫感冒了。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说这话时，章里仁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
　　李真知一听，便觉得这哪是一般同志之间的关系，不明摆着像妻子对丈夫的体贴与关心吗？他心里更加紧张起来，问章里仁：她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
　　那你们……李真知想说，你们是不是成了好朋友。但他没有说出来，或者说根本不敢说出来。还是章里仁帮他说出来了：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啊？！李真知虽然本来有了这种直觉，但还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满脸都是惊悚之色。
　　这回是真的无可言状了。李真知痛苦地低垂着头，不敢看章里仁。章里仁站起来，他在选择词句，怎样把更深一层的意思说出来，让彼此心中有数，以便应对眼前的窘境与将来要出现的麻烦。章里仁清楚，汤红的身体里她母亲的血统占得更多，胆大，不怕事，她一旦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干，而且不计后果。这完全是李真知无法相比的。李真知多数时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粘边的尽量不粘。如果是李真知这样，那章里仁的事情可能要好办得多。他的眼前又重现出上一回汤红与他的对话：
　　你要赶紧离婚，汤红说，我不会一直这样跟你玩下去。你不能把我当成你的玩偶，当成一个只过性生活而没有名分的女人。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不愿意长期跟你过地下夫妻生活。你要你的面子，可我也要我的感情。你既然不喜欢你那个黄脸婆，就不要再保持这种名分了，离婚，离婚，还是离婚！最后那三个离婚让章里仁心里打了一阵寒颤。他知道，这事要是闹出去了，他这个宣传部长就会要“泡汤”——泡于汤红这个“汤”了。
　　想到这里，他希望把事情讲给李真知听，看他能否有什么好主意可以解难。李真知说，你们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
　　她有孩子了，有我的孩儿了。章里仁索性兜出了底。李真知情不自禁地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是领导啊，是有妇之夫啊！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也不想这样，可事情它就这样了。章里仁说，现在埋怨这埋怨那都已经晚了，没有用了。当务之急是赶紧采取什么办法解决问题，彼此都不要闹大了，闹出去对汤红不好，对你也不好。
　　难道对你就好？李真知突然来了勇气，他眼光直逼着章里仁说，我的老同学，我实在不敢想像，你是他的长辈，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来！
　　有些事情是一个人的力量无法阻挡的，你性格再坚强，你克制力再好，可它就是有比你更大的的魔力。
　　你不是一般人啦，你是领导，而且你自己有家庭，有妻子，怎么可以这样呢？难道连这点克制力都没有了？你叫汤红今后怎么做人？
　　所以，我跟你讲，回去好好做做汤红的工作，告诉她不要闹，闹出去只会使彼此伤害。
　　这个工作你叫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去做？怎么开这个口？再说，你未必如此处理就能过去？我现在担心的，是她的青春，甚至于她的这一生可能因此而被毁了！李真知说着，感觉大脑“嗡嗡嗡”的在响。
　　不至于吧，还不会到那步田地吧。章里仁说这话时心里也有些发虚，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尖锐的矛盾斗争。他只想能有个两全之策。可这个两全之策是什么？
　　李真知没有去理会他此时的内心矛盾斗争，只在想自己的宝贝女儿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有妇之夫。凭她的长相和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英俊而有才华的男子。可命运偏偏让她爱上章里仁。诚然，章里仁确是不错，才华、地位，风度翩翩，但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小女糊涂，可章里仁太无廉耻。想到这里，他说：
　　你还不知道汤红的性格，她那个爆性子，一旦惹怒了她，她是什么都不怕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不怕事的。
　　稍停，李真知问，她跟你说了什么？她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要我离了老婆，跟她结婚。
　　李真知不作声了，好一会，他吐了一句：真是荒唐。简直荒唐透顶！转而问，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跟她说，离婚不是不可以，问题是我那老婆也不会轻易放过。再说，市委如果知道了，肯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汤红把小孩处理掉，我给他找一个好男孩，只要她同意，肯定让她幸福美满。
　　你倒是想得美，就那么容易？可汤红……李真知想说，汤红怎会善罢甘休？可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便站起身来准备走。
　　章里仁想留他再说一会话，李真知已经忍无可忍了，末了丢了一句：“我看你怎么收场！”转身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
　　这边章里仁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地立在房中，好一会没回过神来。
　　李真知回到家里，心情异常沉重。汤玮见如此，吃了一惊，诧异地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李真知将手捏住汤玮，失神地望着她，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咱们的汤红糊涂啊！
　　糊涂？她做了什么事？汤玮急忙问。
　　那个章里仁也不是个东西，他竟与汤红做了“朋友”。
　　这有什么？做朋友可以嘛，能和章部长交朋友是好事啊。
　　你怎么还不懂！不是一般的朋友，是那种夫妻式的“朋友”，就是情人！汤红都怀上他的孩子了！
　　啊，这样啊？汤玮眼睛瞪得老大：做朋友做到这个分上了？章里仁不是有老婆吗？他怎么能这样对小红，我要去告他！汤玮站起来，一副马上就要行动的样子。
　　你先别冲动好吗？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得有个万全之策。我想等汤红回来，问问她的主意。再好好商量一下应对办法。李真知劝住了汤玮，汤玮重新坐下来。
　　没有什么商量的。这样的事无论如何，责任全在章里仁，他是领导干部，而且还是副厅级，已经不是什么简单的交朋友，这是在玩弄女性，是道德败坏。我不会饶他，汤红更不会饶他。
　　如果汤红真是喜欢他，他又愿意离婚和汤红结婚，那你怎么办？
　　汤玮一时没了主意，她不说话了。李真知便进一步说，所以我的意思，还是要听汤红的意见——唉，我这个闺女真不是省油的灯！我早就说过女大不中留，应该早为她定下婚事，留在家里总让人放心不下。可不？终于出事了。
　　这都只怪她心气太高，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合适，可选来选去偏偏就爱上一个有妇之夫！难道她就是这样一个命？汤玮说，百思不得其解。
　　俩人都不说话了，房子里很安静。李真知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摸不透心思，思想意识和他们那会完全不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有什么讲究，也不顾及别人的考虑，连父母都可以撇在一边。汤红也太过分了……
　　这边汤玮也在想，汤红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他章里仁肯定心里早喜欢上了。问题是你已是有家室之人啊，又是这么大的干部，难道也不理智？你就不顾及后果吗？她又回过头想，他们俩倒也确实挺般配的，章里仁有才华有地位，个子高大，惹女人喜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他真愿意离婚，和小红结婚，那也就由他们去了。如果想就此踹了我的小红，那就叫他身败名裂，他这个官也就做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