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节

　　中层干部竞聘马上就要进行。李真知想，干部队伍是事业发展的可靠保证。毛主席讲得好：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于是，他决定赶紧进行中层干部竞聘，确定明年的中层人选。竞聘条件，凡竞聘中层副职者，须具备新闻或中文专业本科（含本科）以上学历，新闻从业经历三年（含三年）以上。竞聘中层正职者须有中层副职经历两年（含两年）以上。此消息一出，采编人员跃跃欲试者大有人在。就连“无心于廊庙”的刘怀明也报名参加。他报了副刊部副主任一职。
　　演讲那天，刘怀明慷慨陈词，发表了自己对报人和报纸的看法。他说，我今天参加竞聘演讲，并非完全是为了当一个官，其实办报的副主任也算不了什么官。但作为报人当然是希望自己进步的。在我看来，作为报人，要办好报纸，最重要的是要有良知，要有社会良知。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我们今天的社会，最缺乏的便是社会良知。报人不同于普通大众，他们掌握着社会公器，他们是代表公民说话的，所以他们必须是公平和正义的化身，身上体现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责任感来自哪里？就来自我们的良知，来自我们的社会良知。没有社会良知的人不符合报人的称号，也不适合做一个报人。惟有具有社会良知，敢于担当的报人，才会有对社会的敬畏，对自己使命的敬畏；才会在真理面前高昂起自己的头，面对一切落后和腐败行为敢于说：我来了！才会在黑暗面前说：我带着光明来了；才会在不平等面前说：我带着公平来了！
　　刘怀明刚讲到这里，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持久不息，尤其是女士们，有的呼喊着：讲得好！好！好！
　　刘怀明接着说：试问，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一个专门制造假冒伪劣产品坑害他人的人，一个专门搞腐败，专门说假话的人，在这样的人身上会有社会良知吗？没有！绝对没有！在这些人身上，想的只是金钱，只是如何损人利己，如何通过非法手段获取暴利，他们根本不去想什么良知和法律。而这类人与报人是格格不入的。在我们报人身上寄托着社会大众的希望和期盼。如果我们对每天所发生的事件不能出以公心，不能以道德良知把握着一切，我们便不配“报人”这个称号！
　　全场又一次响起热烈的掌声。刘怀明受了鼓励，更加自信地讲下去。
　　有了良知，便有了责任，第二步才谈报道的专业性问题。我们知道，报纸是诉诸文字的媒介，不像电视、电台，靠形象和声音。文字的力量来源于思想的表达。要报道好一个事件，必先有好的思想，即不仅是对事件本来面貌的反映，还要通过表象直达事件的中心，挖掘其动因，而这些是一般的语言所不及的，必须有深刻的思想，有对于事件的独到剖析和判断。因此，报道者必须具远见卓识，必须有独树一帜的勇气。当然，你的思想是代表公众利益的，因为媒介本身是社会公器，只有你代表社会整体利益发话才会取得诚信。
　　其次，报纸如人，人有人格，报纸有报格。报纸的品格源于报人的品格，如果报人自身品格高尚，其所流出来的文字亦必高雅。正如鲁迅所说，从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从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但这种高雅并非脱离大众文化，脱离民族文化，脱离地方文化，恰恰相反，它是站在民族文化的土地上，为民族文化而放声的歌者。
　　第三，作为地方报，三阳晚报既要有地方特色，又必须突破地域的限制，即是说，在突出三阳地方特色的前提下，要积极吸纳有益的优秀的外来文化，并与之交融。
　　第四，报纸必须以内容为第一要务，专注于内容的可读与耐读，而不在于形式的花哨。现在我们老强调版式要多变，结果变来变去，没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为什么《参考消息》几十年一个样，版面一直没变？就是靠了自己的内容。
　　我们的报纸要学《参考消息》，要在内容上下功夫。版式当然重要，但切不可本末倒置，在那上面下太多的精力。如果一张报纸老是注意自己的面孔美不美，那就跟一个女人老是注意自己的打扮一样，天天把心思花在脸上而不注意内在的修养和气质。这样，即使你外表再漂亮，而一旦与人接触多了，别人就能感觉到你的漂亮其实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涵养的人是不愿意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的。同样的道理，一张报纸如果只在版式上变花样，那么，名堂再多，真正的有识之士也是不会愿意在你身上多花时间的，因为你不能给他好的精神食粮，不能给他智慧和启发，或者不能给他有价值的服务和信息，他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呢？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刘怀明接着说，所以，我们要有高远的立足点，要有博大的胸怀，要有敏锐的眼光，要有洞悉一切的察事识物的能力，时时发现社会的闪光点，发现人群中的闪光点，歌颂优秀者，批判腐朽和没落，割除痈疽和毒瘤，以使我们的社会健康发展。
　　最后我还要强调两点，那就是报人的写作才华和报人要敢说真话实话，拒绝假话、空话、大话和套话，这是办好报纸，赢得读者的两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写作才华是报人立身之本，很难设想一个没有写作才华的人能当好记者和编辑，更毋庸谈当总编辑了。但是具备写作才能只是问题的一方面，怎么写才体现出问题的要害。如果废话连篇，抓不到要害，那这样的写作也是瞎子点灯。所以，用朴实的文字写出老百姓的真声，写出我们社会的真实故事，不写空话、大话、套话，更不写假话，才是我们写作才华得其所哉，体现出一个报人高水平之所在。
　　他的话完了，会场上又一次传来热烈的掌声。李真知听了，很受感染，连连点头。吴果安也觉得讲得很有水平，但他心里说，水平可赞，文人气堪忧。现在的社会，如此满身文人气，是无法适应得了的。
　　接下来是杨亦天演讲，他一上台，别人感到惊讶，他不是被撤职了吗？的确如此，当初杨亦天报名时，李真知反复考虑了，最后还是同意他参加演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他跟其他同志说，人一生难免不犯错误，犯了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要给以出路的政策，何况他不是一惯赌博。作为老报人，他有这个积极性，就不应该冷落了他。于是，大家同意李真知的意见，让他参加演讲。
　　杨亦天一上台，第一句话就说，首先我要感谢李总，是他给了我这次机会，是他宽大的胸怀让我感到三阳晚报这个大家庭的温暖。我要谢谢大家！说着他深深鞠了一躬。会场上立刻传来热烈的掌声。接着他讲了过去的错，他现在完全醒悟了，他要为三阳晚报发挥自己的光和热，远离赌场。然后他谈了对副刊的看法。
　　其实，竞聘只是一种形式，最终结果还是由党委决定。刘怀明本来竞聘副刊部副主任，后来却安排在了总编室任副主任，不用说，党委仍然想要他有大用，因为当时研究生实在太少，尤其是80年代的产品，来料加工都很纯正。杨亦天任副刊部副主任，作刘广宇的搭档。
　　演讲完，刘怀明出得门来，碰上了申吉威。其实也不是碰上，申吉威听了他的演讲之后，心里既敬佩又感到他的路子走得扭曲，便特意在楼道上等他下来。
　　你好，刘先生！他走上前去说，听了你的演讲，我对你的敬佩又添了几分。
　　是吗？谢谢你！刘怀明说，表示了谢意。
　　但我不得不对你说，我为你这一举动感到惊异，也不理解。你究竟是想当官还是想成就自己的事业？
　　刘怀明被他的话弄懵了，反问道：你这话怎么讲？
　　怎么讲？你应该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应该明白自己究竟适合做什么，而不是像俗人那样为一官半职绞尽脑汁。你的长处不在当官，而在写作，为这个社会留下一些警世之言，不刊之论，才是你的职责所在，也才是明智之举。你的骨子里充满着文人气，你不会奉承，不会阿谀，而这恰恰是为官者所忌讳的。你不去奉承，不去阿谀，谁会推你上去？你只凭一身才气，把才华表露得那么充分，在位的老总们怎么看？所以，我的意思，你如果顺着现在的路子走，即使当了个中层干部，将来终究也成不了大气候，而如果把精力放在艺术上，也许你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刘怀明被他的话刺激了，站在他面前，半晌不语。末了说，那么我不去当这个总编室副主任？
　　申吉威说，现在已到这一步，也不好推辞，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要报这个名，由他们热闹去。既然如此，你还得当，不然上头对你看法就大了。
　　我们去喝一杯吧，我倒想听听你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刘怀明说。申吉威表示乐意。于是他们到了一家酒店。
　　买了一些卤菜，一盘瓜子，要了一瓶当地的米酒，俩人就着店内的恬静，边喝边聊。
　　你相信命运吗？刚坐下，刘怀明就突然问。
　　命运这东西你说它有就有，你说它没有也就没有。不过，我觉得一切生命确是有它的必然归宿的，你如果努力，便是努力的归宿；如果不努力，便是不努力的归宿。
　　我好像觉得你并不像别人说的人很懒惰，不思进取。你似乎是在听任命运的安排。刘怀明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性格使然，有一句话叫性格决定命运。我很相信这句话。申吉威说，你的性格我看是处于一种两可的状态。你既有坚强的意志力，又可以随遇而安。但看得出，在名利的争夺上你又不是那种下得了狠心的人。这恰恰是从政所忌讳的。当官必须心狠，该毒辣的时候便要毒辣，而你做不到。你很仁慈。比较而言，你的老庄哲学、儒家文化比荀子的法家文化要深一些。你是一个仁人。而这不适合当官。
　　你还蛮有讲究的吧。来，喝一口。刘怀明说着，与申吉威碰了碰杯。
　　我读过一些相术，也对《易经》有所爱好。《麻衣相术》之类读起来还有点味。我看你的面相很善，眼光里流露着仁慈。仁慈固然好，但太仁慈也不好，而你的仁慈我觉得就过了。
　　对生命的爱再过也不为过，仁慈是一切生命平和生长的基础，我生就这样，要我去杀一个人，我肯定是做不到的，那是对生命的残忍！
　　所以嘛，你当不了官。申吉威说，你更适合做艺术家。但你的才华使领导和群众都对你抱有希望。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一直抱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领导如果要我当官，我不会推辞；但要我去捧，去送，去拍马屁，我不会做。
　　就是嘛，你的性格做不来。在官场中就需要捧，需要送，需要拍马屁。今日你送给他，他让你升上去了。明日别人送给你，你又让别人升上去。现在你抬别人的轿子，以后别人抬你的轿子。官场就是这样，就是靠一轮一轮抬出来的。现在不是讲究“圈子”吗？入党只是第一步，还得入圈子，没入圈子，光有一张党票还是不行。
　　这一点很难，我不适应，甚至于非常反对“圈子”做派，拉帮结派，会把一个单位搞乱。刘怀明表现出厌恶感。
　　可是你如果不加入那个圈子，你就没人抬轿。从政都是有圈子的。
　　刘怀明听了，觉得确也是这么回事。
　　还有拍马屁也得有一套技巧，不能乱拍。有的人拍得恰到好处，领导喜欢，别人也不很反感。有的人拍得肉麻，领导不感慕，群众也觉得他人品不行。
　　对这类人我不屑一顾，视如狗屎。刘怀明表示了十分鄙夷的态度。
　　你鄙夷，可别人得了实惠。有的就善于做两面人，当面说人话，背后说鬼话，你做不到。
　　是的，我做不到。
　　你说不出假话，说假话你会脸红。这是从政的大忌。从政者必须擅长说双面话，尤其是当今的时代。你看那些腐败分子，他台上高唱反腐败，台下却是大搞腐败。他说起来义正辞严，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点愧意也没有，你做得到吗？
　　刘怀明摇了头：确实做不到。
　　是嘛，所以，虽然你现在当上一个副主任，但最终你是当不了大官的，不是你的能力不行，也不是你为人不行，而是你太实在，太认真。一句话，你不坏。
　　谢谢你，确是说到我的要害了。我老婆也是这样评价我的。我岳父是一个厅级干部，有一次喝了酒后，对我说，你这人太实在！太实在不好。
　　你看看，他老人家说得含蓄，却道出了真理吧？申吉威睁着眼睛看刘怀明。刘怀明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看，我这样看得你久了一点，你就不好意思，要是你做了一点坏事，还瞒得了别人？你的脸上就已经告诉别人了。这能当官吗？
　　不过，我认为报社当个官也就是一个管理人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政。报社还是靠业务吃饭。
　　也是，也不全是。三阳晚报是党报，党报是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你当了他的官，就是他的人了。如果是普通的报纸，那就不一样。你不想想，为什么不能报负面新闻？这是舆论工具，你老是搞一些负面新闻，他会喜欢吗？而你骨子里生就一种逆骨，不会阿谀奉承。这样说可能不妥当——生就一种傲骨。别看你平常对人很好的，其实你骨子里有一股傲气。你看人的眉宇间就表明了。这也难怪，你的才华不愿意你太在人前低头屈就。
　　刘怀明笑了笑，你个申吉威，还真有你的一套。俩人又碰了碰杯，同时笑了。
　　稍停，申吉威说，你在演讲里说，报纸要说真话，讲实话，不讲假话、大话、空话、套话，我说先生，这作为一种理想是可行的，但付诸实施可就难了。你能一面筑墙、两面放光吗？——好，不说这个了，喝酒。
　　他们又碰了碰杯，喝了一大口。刘怀明好像想起了什么心事，沉默了。
　　申吉威也似有所感，不言语，直到天黑，才起身回去。
　　此夜，刘怀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一个小孩玩，他们绕着一个大操坪跑，那操坪上有各种障碍物。刘怀明都能很轻松地跳过去。他跑得很快，那小孩同样跑得很快。刘怀明感到全身轻松，跑得更快了。跑着跑着，不知什么时候，那小孩将一架风车驾在他背上，那小孩驾着后面，俩人背着风车飞快地跑，绕着场子转。一会儿，小孩跟不上了，刘怀明见自己独自背着风车跑，也不觉得累。绕了一周后，他忽地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风车掉在了地上。脚一蹬，猛地醒来了。回味梦中的场景，竟生出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