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钱从哪来

　　之后他们还说了些什么，黄继武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或者说他只记得，他之后就做了他一生当中不知道重复做过多少次的那个梦——而那个梦又恰恰是他小时候经常亲身经历的。那就是他梦见自己走到那座名叫黄亭桥中间的时候，天空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而那座由石板铺成的黄亭桥，因为无遮无拦，再加上他本身就有恐高症，所以他在狂风的猛烈吹打之下，一个站立不稳，一下子就跌倒在桥上，望着桥下宽阔的河面，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那时候，无论选择继续向前，还是选择退回去，对于他来说，都太难太难……
　　他是在眼看着就要掉下去的时候突然被吓醒过来的，当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家里怎么这么安静？莫非自己还在做梦？平常这时候，家里早已经乱哄哄的了，可是此刻却鸦雀无声，莫非他们又统统走掉了？这样想过，他赶紧起身，前后左右一看，之前的那一幕果然再次重演——家里又是空无一人了。
　　前两次，厨房里虽然什么食物都没有，但最起码煤球炉子还能看到火星，摆在炉子上的水壶里面最起码还有热水，可这一次，连煤球炉子都灭了。厨房里面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惨淡和凄凉，望着眼前的情景，黄继武已经欲哭无泪。
　　昨晚回来，家里先是黑灯瞎火，黑云压城，紧接着就是雷电交加和狂风暴雨。如果把这个“家”比作一条船的话，那就可以说，这是一条在风雨飘摇当中岌岌可危的破船。无比残酷和残忍的是，他与黄雅莉、黄静怡、黄凯莉还有那个黄家的活祖宗黄建阳，一同在这条破船上忍受饥饿、提心吊胆、担惊受怕、饱受折磨地熬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他们都跟随钱正萍悄悄地出门，去吃他们想吃的或者说喜欢吃的油条、狮子头、辣糊汤等等美味可口的早点，却只剩下他独自一人，面对惨淡凄凉、空空如也的厨房了。
　　黄继武的心像突然灌了铅似的，开始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往下沉，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看见对面二楼阳台上的那位少女，正在端着碗，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餐的时候，或者毋宁说，当他下意识地拧开自来水龙头，准备拿自来水当作这一天的早餐的时候，他的泪水终于克制不住地、像那拧开的水龙头里的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流淌了起来。
　　如果我不是一个“偷来人生”；如果我不是一个弃儿；如果我有父母生，也有父母养；如果天底下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喝自来水当早饭，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心疼？竭言之，如果钱正萍知道她的“细末代”、黄家的活祖宗黄建阳在喝自来水当早饭，她又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心疼？
　　同样是人，她钱正萍对他为什么会如此狠心？她的心不是肉长的吗？从他出生到现在，他跟她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月，在她面前包括在这个“家”里，他除了好好学习，除了帮着大姐黄雅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除了因为饥饿而向她讨要过他“垫付”出去的那2块买菜钱之外，他既没有像以前一样贪玩，没有调皮捣蛋，更没有做过任何不听话的事情，他甚至在她面前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尤其令他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心酸心碎都痛苦万分的是，越往后他的心里越痛得滴血但他喊她“妈妈”的声音却越大越响亮，他极其天真极其幼稚地认为，他这一声“妈妈”的呼喊，会成为一个联络的纽带，会唤取她母性本能的回归，会博取和增加她对他的好感。然而非常遗憾，无论他怎么努力，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讨好”她，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黄继武对此百思不解，难道这就叫“隔重肚皮隔重山”？为什么黄德明骂他的三个女儿“笨得跟猪一样”，她要迁怒于他？为什么她跟黄德明吵闹，她又要把所有的怨恨、愤怒和惩罚统统转嫁到他的头上？难道这就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对他？她对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退一步说，她既然这么恨他，当初又为什么要同意他来合肥？她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黄继武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喝着自来水，一边这样不停地进行着自我追问。喝到嘴里的自来水，除了有一股淡淡的漂白粉的味道，更多咂摸出来的则是他这个弃儿、这个“偷来人生”的苦涩、辛酸和伤悲。
　　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
　　这是黄继武每次伤心欲绝的时候，都会反复追问的一个问题。因为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一个生命是如何孕育形成的，如同他不知道，为什么包括姑婆在内的很多人都会经常叫他“偷来人生”一样，但别人都有父母生，父母养这个事实，却铁板钉钉一般牢牢“楔入”了他的脑海之中，让他为此而深深地感觉到命运对他太不公平。难道不是吗？无论弃儿也好，“偷来人生”也罢，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是根据他的意志为转移，是他造成的吗？易言之，他有什么错？为什么所有的屈辱苦难都要加到他的头上？都要他来承担？
　　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细八八对于“偷来人生”的那段解释。如果他的前世很可能是猫狗，是猪牛马羊，或者是其它“宗桑”（牲口、牲畜），如今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还债”，就是来受苦受难的话，那么，钱正萍的前世是什么？她的“细末代”黄建阳的前世又是什么？他今生如此好命又好运，难道说，这就是因为他前世已经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和磨练，已经修成了“正果”？是经过观音菩萨批准和安排好的？所以他才刚刚5岁，就能够在家里说一不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就敢有恃无恐地骑在别人的头上拉屎撒尿？如果这就是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就是汇林庵妙兴法师当初对范家塘人的“劝谏”，就是她每天嘴里念念有词的什么“因果报应”，什么“行善积德”，什么“修来世”等等之类的“功德”，简言之，如果前世“‘修行’修成了‘正果’”，今生就可以肆意妄为，倚强凌弱，甚至无恶不作，那掌管生死、掌管“前世今生”的上帝老儿，不就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糊涂虫？一个是非颠倒、好坏不分的混账王八蛋了吗？
　　诅咒完是非颠倒、好坏不分的上帝老儿之后，黄继武再次想起了那个《油炒饭》的故事。他第一次开始在心里诅咒起这个钱正萍来。他觉得这个钱正萍比《油炒饭》里面那个李丁氏更阴险也更坏更恶毒。那个李丁氏，他没有见过，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但这个钱正萍，平常时候成天价对你笑嘻嘻的，实际上却是一个实实在在地地道道的笑面虎，她心狠手辣，她心里尽使坏，却偏偏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最最可怕的是：她明明将黄继武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上却还是装好人装得最像的一个人。
　　诅咒过钱正萍，黄继武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爷爷姑婆，想起了在他们身边生活的点点滴滴，爷爷对他自是不必说的，那是百分百的好；姑婆对他虽然动不动就是棍棒相加，有时候甚至把他打得皮开肉绽还不罢手，但无论如何，她最起码不会让他无缘无故饿肚子，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喝自来水当早饭……这样一比较，他的泪水就更止不住地流淌起来，到最后，因为实在控制不住，他由默默流泪，最后变成了大放悲声，他哭得呜呜咽咽，回肠荡气。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对面那栋楼里，却突然传来让黄继武每次一听就心惊肉跳就心有余悸的《二泉映月》。那如泣如诉、如悲如啼、凄婉哀怨的旋律，仿佛在为他的呜咽悲啼做着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伴奏，在与他同步演奏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诉说着一个弃儿的不幸和屈辱，伤痛和无助，凄苦和悲凉。
　　不知道哭了多久，黄继武蓦然惊觉，大院子里来来往往而又行色匆匆的人流已经变得逐渐稀少，他的同班同学，那个家住在楼上的名字当中有一个娟字的女同学，早已经被名字当中有一个梅字的女同学叫走，再这样哭下去，去学校上课就要迟到了。然而，这时候他却第一次迟疑和犹豫了起来。
　　莫非今天还要饿着肚子去学校？眼睛现在肿得跟烂桃子似的，到班里让同学、尤其让那个佰易同学看见了，那不正好让他看自己的笑话，同时也给了他奚落和嘲笑自己的借口了吗？今天还是不去算了。再说了，来这里才短短几个月，就这样接二连三地饿肚子，今后会是什么样子，让人实在不敢往下想了……与其这样痛苦屈辱地活下去，还不如死掉算了……
　　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这段心酸往事的时候，黄继武有一种十分明显的感觉，那就是每当他走到人生的紧要关头，走到命运的十字路口、或者说眼看着就要走上弯路的时候，他的前面似乎总有一个声音，一只手，在呼唤着他，在牵着他，拽着他，指引着他，让他最终没有迷失方向，让他最终都走他应该走的那条路。
　　毋庸置疑，这个声音，这只手，肯定来自他亲娘邹凤英。
　　那一次在南京与镇江中间的那个新丰小镇就是如此，当他在那里犹豫彷徨，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的时候，那个声音，那只手，就非常及时地呼唤他，牵引他，让他最终踏上了回常州的列车。这一次同样如此，当他突然产生消极悲观的念头，不想去学校的时候，那个声音，那只手，就再次开始呼唤他，牵引他。至于之后的经历，那是后话，这里暂时搁过不提。
　　在那个声音的声声呼唤，循循善诱，以及那只手的无形却很温柔的牵引之下，黄继武很快打消了不去学校的念头。黄继武虽然没有给他亲娘邹凤英做过任何承诺和保证，但他亲娘在世时要他发奋图强，做一个有上进心，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的叮嘱和告诫，他却早已经牢牢铭记在心里，并且融化到血液里。所以，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无论多么迷茫彷徨，当然也无论饿得多么难受，他都不会改变做一个“有清头”（懂事）的“乖小佬”（好孩子）的念头和决心。
　　这是一种信念，更是一份支撑。
　　这也正是他每当走到人生的紧要关头，走到命运的十字路口、或者说眼看着要走上弯路的时候，最后总是能够宁折不弯，总是能够不屈不饶，并且最后总是能够走上正确轨道的力量源泉。
　　于是他连忙去卫生间拿来毛巾，开始使劲擦揉那肿得跟烂桃子似的双眼。虽然决心已定，虽然一定要做一个“有清头”的“乖小佬”的念头和决心坚如磐石，但他在用毛巾搓揉眼睛的时候，心里仍然酸酸的，感觉十分凄楚和悲苦，从眼眶里往外滚落的泪珠，总是这边刚刚擦完擦干，那边就又冒了出来……
　　这是一种只有亲身经历才能够真正体会的悲苦。
　　这是一种只有亲身经历才能够真正体会什么叫不堪回首的痛。
　　对面那栋楼里传来的《二泉映月》还在如泣如诉、如悲如啼、凄婉哀怨地播放，黄继武感觉时间已经非常紧张，他只得用毛巾最后再擦揉一下眼睛和眼眶，便匆匆地背上书包，走出了家门。
　　由于昨晚没有吃东西，今天早晨起来，又是喝自来水充饥，因此，黄继武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明显发飘，走向学校的脚步，就感觉明显沉重和迟缓。但他既然已经跨出家门，这时候脑子里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迟到。于是他咬紧牙关，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学校打上课铃之前，跨进了初二（5）班的教室。
　　他刚刚在座位上坐下来，就听班长大声喊“起立！”于是他连忙起身站立，等到课前礼结束，再次坐下来，按照上课老师的要求打开课本的时候，他一下子惊呆了：他的书里面竟然夹着一张崭新的5角纸币。
　　这是怎么回事？
　　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不对，真要是天上掉下来，它也只能“掉”在眼睛看得见的地方，而不可能“掉”进课本里面呀。莫非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见他实在太可怜，专门送给他的？这世上真有田螺姑娘吗？
　　好像没有。
　　不，不是好像，而是肯定没有。
　　如果确定没有，那么，这5角钱究竟是怎么“夹”进他的课本里面的呢？
　　应该是一个人。
　　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黄继武叫他父亲的那个人，半夜起来悄悄将钱“夹”进他的课本里面的呢？好像不可能。不，不是好像，而是肯定。自从他来合肥到如今，除了那次拿优秀成绩单回来，他对他开过一次笑脸之外，他从来都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他会突然对他发善心？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那么，这个人又究竟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