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小白菜呀

　　却说这大宝，每天早晨吃下一大海碗油炒饭之后，就跟二宝一起，背上书包去邻村的学堂念书。刚刚坐下念了一会书，这大宝因为口渴得厉害，就偷偷起身，去课堂后面的灶披间，拿碗舀水缸里的冷水喝。第一次只喝了一碗，后来觉得一碗根本不解渴，就开始喝两碗、甚至三碗……各位看官，那油炒饭油重盐多，这大宝吃下肚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经过他这么一碗两碗的冷水一喝（冲），那会是什么结果？结果可想而知——泻肚子呗。大宝的这一异常现象，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学堂朱先生的注意和重视。直到有一天，朱先生猛然发觉大宝比从前瘦了许多，他这才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头。于是就把大宝悄悄地叫到他的书房，开始询问究竟。大宝是个又憨厚又诚实的孩子，听朱先生询问事情究竟，就将自己每天早晨吃一大海碗油炒饭，因为实在口渴得厉害，来到学堂就喝冷水，喝过冷水就泻肚子的整个经过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朱先生说了一遍。朱先生听完大宝的叙述之后，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老话说：“最毒妇人心。”但这个有着蛇蝎一般心肠的李丁氏，又岂止一个“毒”字可以概括？她现在用在大宝身上的这一毒计，那可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并且即使大宝最终死了，也很难追究她的罪名。联想大宝爹爹四十多岁正当中年，就突然暴病身亡这个事实，朱先生更是义愤填膺，赌神发咒一定要惩戒这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
　　可是，究竟采取什么办法对她进行惩戒呢？
　　朱先生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报官，让官府法办她。然而，当他准备提笔写诉状的时候，他很快就将手中的毛笔放了下来。状告毒妇杀人，首要的一条就是证据。你既状告这个李丁氏谋杀亲夫，那么就请你拿出她杀人的证据来。不然的话，你不但动不了李丁氏一根汗毛，反而会落一个诬告的罪名。
　　不行不行，这件事情草率不得，必须从长计议。
　　朱先生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已经形销骨立的大宝，心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与此同时，当然也对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充满了无限的憎恨和愤慨。
　　但同情和愤慨毕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必须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朱先生一边捋着自己的那把山羊胡，一边在书房里来回踱着四方步，他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不是用这种杀人于无形的办法来毒害大宝吗？那就干脆给她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策略来对付这个恶毒的坏女人。想到这里，朱先生连忙将大宝叫到身边，嘱咐他从明天开始，不准再喝冷水，而是一到学堂，就来先生的书房喝他准备好的茶叶茶。
　　大宝记住了先生的嘱咐，第二天一到学堂，就直接来到先生的书房，只见桌上真的放着一杯已经泡好了的浓浓的茶叶茶，因为口渴得实在厉害，更因为是先生嘱咐过的，所以大宝没有多想，端起来就喝，喝完了，似乎还不解渴，便又拎起热水瓶，给杯子加满水，接着再喝。
　　朱先生之所以让大宝每天吃过油炒饭之后来喝茶叶茶，是因为他记得他曾经从一本医书里看到，茶叶不仅具有提神清心、清热解暑、消食化痰、去腻减肥、清心除烦、解毒醒酒、生津止渴、降火明目、止痢除湿等药理作用；茶叶里面的茶多酚还具有抑制亚硝酸盐的形成和积累作用。总之，那李丁氏每天早晨让大宝吃下一大海碗的油炒饭，原本是想借助冷水的作用，让他天天泄，天天泄，直至有一天一命呜呼的。谁知道天理昭彰，她的这个阴谋诡计，不仅让细心的朱先生给识破，而且还给她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也就是说，大宝虽然每天早晨吃下一大海碗的油炒饭，但在茶叶茶的帮助之下，他的身体不但没有朝着李丁氏预想的方向发展，反而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壮起来。
　　这种结果太出乎李丁氏的意料，她下那么大气力，花那么大代价，本来是想人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她的心腹之患，为她的亲生儿子最终夺得李家全部财产做万全准备的，没有想到，最终竟然会落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地步——又岂止是蚀把米啊，事实明摆着的，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每天早晨吃下一大海碗的油炒饭，吃得红光满面，并且膀大腰圆；而她的心肝宝贝却是面黄肌瘦，而且越来越弱不禁风，这两个人一比较，差距太大。不行，她必须改弦更张。她不能让这肥水再流外人田。
　　这样想过，她立刻决定，从明天开始，这油炒饭改给她的二宝吃。
　　再说这二宝，自从每天早晨吃上满满一大海碗的油炒饭之后，其情况自然跟大宝当初一样，来到学堂，刚刚坐下念了一会书，就因为口渴得厉害，便偷偷起身，去课堂后面的灶披间，拿上一只碗，然后舀起水缸里的冷水就喝。第一次只喝了一碗，后来觉得一碗根本不解渴，就开始喝两碗、甚至三碗……各位看官，那油炒饭油重盐多，这二宝吃下肚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经过他这么一碗两碗的冷水一喝（冲），那会是什么结果？结果可想而知——泻肚子呗。朱先生发现这一异常现象之后，曾经动过恻隐之心：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但他一想到李丁氏的凶残、邪恶和歹毒，想到“善恶有报”的佛偈谶语，就又咬咬牙，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随它去了。
　　可怜这二宝，天天吃油炒饭，天天喝冷水，眼看着整个人都快被“泄”得变了形状，那李丁氏还仍然睡里梦里，不以为意。因为她记得非常清楚，当初大宝就是经历这样一个过程，然后才慢慢“由弱转强”的。所以她自以为聪明地认为，她的二宝肯定也会像大宝一样，最后“由弱转强”的。殊不知，那大宝吉人天相，被朱先生发现异常之后，立刻让他由喝冷水改喝茶叶茶，才真正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并最终“由弱转强”的。而这二宝却是一泻千里，等到李丁氏终于发觉情况不对头时，已经一切都为时晚矣……
　　黄继武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刚刚六岁，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开始，范家塘或者其他村子，不是经常搭戏台请戏班子来唱滩黄戏（锡剧），就是请说书的来说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别的村子的说书场什么样子，他不太清楚，范家塘的说书场，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范耀华与他堂弟范耀明两家合在一起的那双开门四大间的堂屋，如果按照平方计算的话，这四大间堂屋，少说也在200平方左右，那可是真叫一个宽敞明亮。稍稍有点常识的人，不禁会问：这范耀华与范耀明不是堂兄弟，是两个家庭吗？他们的堂屋怎么会相连相通，中间怎么会没有隔墙呢？的的确确，这种现象——毋宁说这种格局，不仅在范家塘，就是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非常罕见的。恐怕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范家塘人凡是遇到什么大事，包括开个会什么的，都会自然而然地集中到这里，把它当成说书场，也就更加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
　　除了说书场，还有一个地方，也是传播民间故事最好的场所，那就是每到夏天的夜晚，家家户户将现成的凉床竹椅搬到门口，摆放好——没有现成的，就并排放两张长凳，然后用床板往上一放，拼成一张临时性的凉床。那时候，吃过晚饭，汏过浴（洗过澡），大人们坐一堆，边摇扇子边讲老空（聊天）；小佬们则坐另一堆，嗲人有故事就听嗲人的。后来听说流浪到范家塘的那个寡汉朱国祚会讲故事，于是，从那时起，每当夜幕降临，范家塘的小佬们就开始全部围在朱国祚身边，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起各种各样的故事来……
　　黄继武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朱国祚讲的《油炒饭》，比说书先生讲得更生动，更声情并茂，也更催人泪下。
　　黄继武小时候没有接触过唐诗宋词，就更遑论会读什么文学名著了。因此，严格说起来，他的文学启蒙，是从他亲娘给他唱的那么多常州童谣，滩黄戏（常州、无锡、江阴一带非常流行的锡剧）说书场里的说书先生，以及那个叫朱国祚所说的那一个个、一段段脍炙人口的民间故事开始的。
　　而黄继武所听到的这些故事，大多数都是杀富济贫、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等等之类传播中华传统美德，弘扬社会正气的内容，例如《说岳全传》、《杨家将》、《穆桂英十二寡妇征西》，还有《肖飞买药》等等等等，《油炒饭》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这个故事的题目是不是叫《油炒饭》，黄继武已经记不清了。他此刻之所以想起这个故事，是因为他迄今为止还凄楚地记得，当说书先生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偌大的说书场地里，先是传出一片唏嘘和叹息声，紧接着就见范家塘大人小佬（孩子）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他，好像这个故事是专门为他而讲的。他当时还觉得范家塘人很可笑，这个故事明明讲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意思，难为（怎么）就把它跟我联系到一起了呢？
　　现在回想起来，他才真正认识到：这个故事的主题虽然讲的是善恶有报，但他跟故事当中那个大宝的身世，岂不是异曲同工？如果不是无缘无故饿肚子，他又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故事来？那蛮娘李丁氏固然可恶又可恨，但那油汪汪香喷喷的油炒饭，却让此刻饿得饥肠辘辘的他馋涎欲滴，垂涎三尺。尤其按照他现在的状况，不要说每天一大海碗的油炒饭了，就是一碗泡饭，他都心满意足了。这就好比在水中挣扎的人，见到一根稻草，都会把它当成救命的工具。
　　说到底，人的很多欲望，其实都是环境的产物。
　　也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此刻的黄继武才深深地感觉到：在范家塘，在爷爷姑婆身边的时候，他体会不到那种吃饱穿暖、有人疼爱有人怜惜的幸福和快乐。就像他八八黄德芳所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无缘无故饿着肚子去上学，他方才深刻领会、并且开始特别留恋和怀念那种幸福生活了。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前不久一个同学唱的那首名叫《小白菜》的民歌来——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唱着唱着，黄继武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他一边哭，一边想，假如自己有写歌的才华，能够把自己的身世和经历也写成一首歌，是不是比这首《小白菜》更悲伤，也更悲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