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饿的滋味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6-30 13:24:57 字数:3363
在学校,黄继武天天都要防贼似的防着那个佰易同学,生怕一个疏忽,一个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上了他的当,中了他的奸计,让自己无端受辱受欺凌。在家里,黄继武同样小心谨慎,甚至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最终给自己惹来麻烦。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这段生活经历的时候,黄继武仍然不免唏嘘感叹不止。苍天在上,不,应该说苍天垂鉴,在他的人生长河之中,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他从来都没有像他在14岁之初的这段生活经历之中这样循规蹈矩,这样亦步亦趋,这样谨小慎微,甚至患得患失过。他的个性或者说天性,始终都是很张扬,很开放,甚至无拘无束的。他之所以在他14岁之初的这段生活经历之中变得如此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十分“收敛”,是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他这个被范家塘人称之为“偷来人生”的、从小没有娘的命运的弃儿,因为不服甚至始终都在反抗姑婆的棍棒“管教”,所以,他才被正式驱赶到钱正萍这个蛮娘(继母)的罗网,这是对他的一种惩罚,一种鞭挞——也可以说是他不服甚至始终都在反抗姑婆的棍棒“管教”,所必须付出的一种十分昂贵的代价。因此,为了能够在钱正萍这个蛮娘的眼皮底下,好好活下去,他就必须做一个真正“有清头”(懂事)的孩子。这一点,不仅他的罗嘉娣八八,包括庄家塘中心学校的吴红梅老师等等等等真正关心爱护他的人,都反反复复叮咛嘱咐过他,连他自己也无数次地告诫过自己: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一个真正“有清头”的孩子,这是自己能够好好活下去的前提条件和首要保障,尽管说起来都不免让人唏嘘不已,甚至让人心酸落泪,但这是他黄继武这个“偷来人生”已经无法抗拒的“命”,他只能无条件接受和服从,他别无选择。
然而,尽管黄继武在这个“家”里,做着一个14岁的少年很难做到的种种努力,但那句流传千古的“隔重肚皮隔重山”的谶语,却还是无可争辩无法避免地在黄继武身上得到了极其残酷的应验。
这一天早晨起来,家里除了黄继武,又是空无一人;厨房里又是什么都没有。黄继武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成了一个结:那天是因为黄继武叫父亲的那个人,骂他三个女儿“笨得跟猪一样”,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黄继武开始努力回想昨天、尤其是从晚上开始直到上床睡觉之前的每一个细小环节,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想自己究竟有没有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情,但他过筛子一般仔仔细细过滤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那么,好端端的,钱正萍为什么又要这样对付他呢?
黄继武百思莫解。
自从那天早晨饿肚子,晚上找钱正萍要回他买菜时“垫付”的2块钱,而钱正萍却让他去找那个他叫父亲的人要,结果钱没有要到,却反挨了两个耳光。黄继武就已经真正领教了钱正萍的厉害,从此以后,他在这个“家”里,那是真正的时时小心,处处谨慎,不仅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见到钱正萍更是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简直可以说,他已然乖得像一只小绵羊了。他实在不知道,钱正萍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
这时候,黄继武透过玻璃窗,看见对面二楼阳台上站着的一个少女,正在端着碗,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餐,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水,并且赶紧收回了目光。
他人一顿普普通通的早餐,居然成了黄继武仰望的一道风景。
幸福是什么?对于此刻的黄继武来说,幸福就是满满的一碗泡饭,如果能够加上一根或者两根油条,再配上切成丝的大头菜或者雪里蕻咸菜或者萝卜干,那简直就是一顿美味大餐,一种幸福的极致了。
然而非常遗憾,对于此时此刻的黄继武来说,这样的一种幸福感和满足感,都犹如空中楼阁,都只能成为一种非常奢侈的想象。
现在应该怎么办?
望着空空如也的厨房,黄继武除了发愣、发呆和叹息,除了哀叹自己的人生命运太过悲苦,他实在是一筹莫展而又且无可奈何。
现在是要什么没有什么,除了自来水。
想到自来水,黄继武下意识地拧开水龙头,然后弯下腰,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然后张开嘴巴去吸上两口,他原先只是想漱漱口,但因为实在没有一点东西可吃,他最终硬是将含在嘴里的那口自来水咽下了肚。之后他抬起了头,关上了水龙头。可是紧接着,他又重新拧开了水龙头,望着“哗哗”的水流,想着自己的命运遭际,他的眼眶突然就湿润起来,那心酸的泪花,一开始还只是在眼眶里打转,但转着转着,就不听话地、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了。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更不知道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越想越觉得悲苦,越想越觉得迷茫,越想越觉得怎一个痛字了得。
同样是人,别人家的孩子,可以端着早饭碗,来到阳台上面,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欣赏着大院子里来来往往而又行色匆匆的人流;那表情,那神态,那忽而大口吞咽,忽而细嚼慢咽的吃法,多么自在,多么从容,尤其那脸上所洋溢出来的那种快乐感与满足感,让饥肠辘辘的黄继武实在无法直视,只能徒唤奈何。
同样是人,差别为什么就会这么大呢?
同样是人,为什么黄继武的人生境遇会如此迥异?为什么别的孩子都能像雏鸟或者小鸡似的,有母鸡(妈妈)张开的翅膀温暖呵护,而他没有?最他娘扯淡的是:黄继武明明就是一个孤儿,可他偏偏却有法律上和名义上的父母兄弟姊妹。
现在,此刻,他的父母在哪里?他的兄弟姊妹在哪里?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又突然撇下他一个人,让他独自面对空空如也的厨房?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就忍心让他饿得饥肠辘辘,让他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心?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莫非,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将他从这个家里赶出去?这个想法刚在脑海闪现,他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一个冷战:他已经被他的姑婆从范家塘赶了出来;倘若再从这里被赶出去,他还能再去哪里?哪里还有他安身立命的家?那岂不是真的要将他往绝路上逼了吗?
想到这里,黄继武不禁悲从中来,两眶热泪再次扑簌簌流了下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慢慢流逝,窗外已经见不到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家住在楼上的那个名字当中有一个娟字的女同学,早已经被名字当中有一个梅字的女同学叫走——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同班同学。也就是说,如果他再不走的话,今天到学校很可能就要迟到了。这样一想,他赶紧再次拧开水龙头,先让流水冲洗一下哭得红红的眼眶,再咕咚咕咚喝下几大口自来水,然后伸出胳膊,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水渍,紧接着就赶紧背上书包出了门。
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听肚子在咕噜咕噜唱着“空城计”,再想着自己凄惨悲苦的人生遭遇,黄继武突然记起了早先在范家塘听说书先生讲过的一个题目叫做《油炒饭》的故事——
说是从前,李家村有一个家底非常厚实的大户,名字叫李玉成的,妻子死后不久,就很快将邻村的一位丁姓女子娶回了家。这丁姓女子长得妩媚妖娆,姿色撩人。李玉成娶得如此美貌娇妻,自然如获至宝,宠爱有加。那简直就是“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了。一年后又喜得一子,因为前妻生有一儿取名大宝,所以这第二个儿子自然就顺延叫二宝了。然而,就像俗话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二宝长到六七岁的时候,李玉成却忽然得了一场暴病,不久之后,便一命呜呼了。李玉成刚刚跨入中年,正是精力充沛,年富力强的时候,好端端的,突然暴病身亡,李家村人难免不做出种种猜测,但因为没有证据,加上那时候的司法有一条,叫做“不告不发”,李家村人自然也就只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再说这丁姓女子,李家村人称之为李丁氏的,自从丈夫死后,倒也没有做出人们预想的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来。对于前妻生的儿子大宝,她不仅没有做出另眼相待非打即骂的举动,相反还格外看重一些,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每天早晨起来,她都要给他准备满满一海碗的油炒饭,而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二宝,却没有这样的待遇。看着大宝每天独自享用那油光光香喷喷的油炒饭,原本就瘦骨伶仃的二宝馋得直流口水。他对此很是不解,也很是不服。他爹爹活着的时候,他是掌上明珠,他更是他娘的心肝宝贝。他可以在这个家里呼风唤雨,他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怎么爹爹不在了,做娘的反倒偏心他这个哥哥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更想不通。她之前不是经常对他说,只有二宝才是她的亲生骨肉,是她后半生真正的依靠吗?
最让他想不明白,更想不通的是,做娘的明明这么偏心,却还板着脸,非常严厉地警告二宝,不许他在外面说出每天让哥哥吃油炒饭的半个字来,不然非撕烂他的嘴巴不可。问她为什么,她同样脸色铁青,样子凶狠地回答:不该问的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