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佰易同学

　　在庄家塘中心学校的同学当中，黄继武的个头并不算太矮，可是到了现在这所中学的初二5班，他却显得特别矮小。有鉴于此，班主任周老师就将他的座位安排在了第一排，跟他同桌的同学姓佰名易。佰易同学个头虽然跟黄继武差不多，但他身上肉嘟嘟的，长得特别墩实，尤其他的两条胳膊，长得比黄继武的两条小腿还粗。他的两只忽闪忽闪的眼睛大而明亮，他的腮帮子经常一鼓一鼓的，仿佛嘴巴里面永远都含着一块糖似的，在那里不停地咀啊嚼的，但他的心思却根本不用在听老师讲课上面。每次上课的时候，他都喜欢做小动作，喜欢调皮捣蛋，喜欢戳戳捣捣，尤其喜欢学黄继武讲话。黄继武那一口浓重常州口音的普通话，本来说得就不伦不类，经过他故意用变了声的、夸张的模仿之后，让人听起来就更加滑稽也更加可笑了。黄继武对此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讲合肥话他讲不过他，若是打架，黄继武就更加不是他的对手。
　　黄继武后来发现，只要佰易同学的眼珠子一转，腮帮子一鼓，那准是他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在想什么坏法子准备作弄他，甚至欺负他了。因此，黄继武对他是时时处处都小心提防。然而，无论黄继武怎样提防，这个佰易同学总是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达到他作弄黄继武的目的。有一次上历史课，老师讲到春秋战国的时候，黄继武开始在练习簿上一笔一划地写齐、楚、燕、韩、赵、魏、秦这七国名字的时候，因为笔误，或者说对这七国的顺序记忆有误，他写了齐之后，没有紧接着写楚，而是先写了一个燕字——而恰好5班有一个女同学姓齐名燕，并且还是这个班的学习委员。佰易发现之后，立刻对此大做文章。他在第一张小纸条上写的是：“想齐燕了是不是？”
　　黄继武没有理会。
　　于是很快就来了第二张小纸条。上面写的是：“齐燕会看上你吗？”
　　黄继武仍然不予理会。
　　接着就是第三张，上面写的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黄继武有点忍无可忍了，他迅速在佰易的第三张小纸条上写下：“我警告你：你若再写这些东西，我就将它们一起交给老师。”
　　黄继武写的警告说明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过了一会，佰易同学果然回复：“好吧，那你把我刚才写的那几张小纸条都还给我吧。”
　　黄继武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个佰易同学会如此狡猾，会给他来一个缓兵之计。当黄继武将刚才收到的那三张小纸条全部归还给佰易同学之后，他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教他们初二5班历史课的老师姓赵名国栋，五十左右年纪，长得跟弥勒佛似的，戴一副镜片厚得如酒瓶底的近视眼镜，说话不仅喜欢之乎者也，更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这样一个与时代明显格格不入的典型的老学究，他之所以能够一直站在严厉批判“封、资、修”的无产阶级教育战线的三尺讲台上，据说是因为其“背景”太复杂，学校“革委会”的领导和“工宣队”都奈何不了他，也不敢动他。
　　当赵国栋老师在黑板上面写“围魏救赵”的时候，佰易同学就趁机附到黄继武耳边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小流氓，居然想跟齐燕‘杀路子’（谈恋爱、搞对象），下课之后，我就在全班当众宣布。”
　　黄继武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杀路子”，但佰易同学骂他“不要脸的小流氓”，却是他绝对不能接受，更不能容忍的。他低声喝问：“你刚才骂我什么？”
　　“不要脸的小流氓啊。”
　　佰易同学重复这句话的时候，他是面朝讲台的，而这恰恰是赵国栋老师在黑板上面写完“围魏救赵”四个字之后转过身来的时候。然而受到辱骂的黄继武，却没有注意这个细节，他反而因为愤怒，不顾、或者说忘记课堂纪律，就将双手伸出去，一把揪住佰易同学的衣领：“今天你必须给我说说清楚，你凭什么骂我？”
　　因此，黄继武此时此刻的举动，恰巧被赵国栋老师全部收入眼帘。虽然如今全中国都在批“师道尊严”，但这个叫黄继武的学生，胆敢公然在他的课堂上，做出如此野蛮粗鲁的举动，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即怒目相向，一边手指黄继武，一边叫着黄继武的名字大声喝道：“你给我站起来！”
　　黄继武机械、被动甚至有点懵懵懂懂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这时候其实还没有明白、或者说还根本不知道赵国栋老师为什么突然叫他站起来。
　　“告诉我，也顺便告诉大家，你刚才在干什么？”
　　黄继武这才有了如梦初醒的感觉。
　　“报告，是他先骂人，所以我才——”
　　“住口！夫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你在课堂之上，公然侵犯同学，且为老师亲眼所见。你不但没有丝毫悔过之意，还相反欲盖弥彰，百般狡辩，实在令人之不齿也。”
　　赵国栋老师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
　　“为严格明确课堂纪律，我要求你，现在就离开座位，站到前面来。”
　　黄继武无端受辱，心里本来就很憋屈，现在赵国栋老师又不分青红皂白要处罚他，他觉得自己实在比窦娥还冤。再外加瞥见佰易同学此刻正捂着嘴巴偷着乐，他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行，我不能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我必须向老师说明事情的真相。想到这里，黄继武大声说：“赵老师你这样处罚我很不公平！是他先写小纸条侮辱我，接着又开口骂我小流氓，所以我才这么对他的。”
　　“荒唐！简直荒乎其唐！他为什么写小纸条侮辱你？他又为什么会开口骂你？事实清清楚楚，昭然若揭：是你在上课的时候，公然用双手揪住同学衣领，企图实施侵害，此乃老师亲眼所见。老师为了严明课堂纪律决定要处罚你，你竟然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公平’‘不公平’？现在我明确告诉你，如果老师对你这种行为听之任之，不闻不问，那才是真正的、而且也是最大的不公平。”
　　赵国栋老师已经说得声色俱厉。
　　黄继武却“岿然不动”。在他的认知世界里面，除了那个“家”不是说理的地方——因为那个“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更改的错误，所以，即使有最多的“理由”，到了那里终究也还是一个说不通——但除此之外，他始终信奉他爷爷说过的：“有理走遍天下”这句至理名言。
　　明明是这个佰易同学首先欺负和侵犯了我，你赵国栋老师平常口口声声：“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可你在针对我的这件事情上面，为什么不能够先进行调查了解？毛主席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作为一名老师，你为什么就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黄继武不仅拒绝接受处罚，而且还公然引用毛主席语录加以抵制和抵抗，这是赵国栋老师所始料未及，更是他所意想不到的。他先是气得浑身发抖，但紧接着，他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实在是好得很啊！我赵国栋在这三尺讲台站了三十多年，迄今为止，还从未遇到你这样的学生，今天这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啊。这也算是弥补了赵某人执教三十多年的一个空白，一大缺憾吧。”
　　说到这里，赵国栋老师话锋突然一转：“圣人有云：来而无往非礼也。既然你黄继武同学能够弥补赵某人执教三十多年的一个空白，那么，今天，现在，此刻，我要非常郑重地告诉你：我的课堂不允许你的存在，请你立刻离开！”
　　闻听此言，黄继武的心里先是一愣，继而一惊，紧接着便是愤怒。这个长得跟弥勒佛似的、说话喜欢“之乎者也”的历史课老师，居然会如此辣册，常州话的意思就是泼辣凶狠，居然会对自己下逐客令，这一点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同时也是他所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但如何应对，如何据理力争，他却一时乱了方寸。在正常状态之下，他的思维特别敏捷，说出来的话，不仅逻辑性强，而且特别富于张力，套用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他的“自我内驱力”（即自我保护、自作主张的内驱力的总和）足够强大。然而，一旦遇到生气、愤怒等等情况，他的“自我内驱力”就会发生紊乱，他的思维和语言功能就会出现“间歇性”的“短路”，因为思维系统出现了故障，干扰了正常的工作状态，他就会变得特别弱智甚至愚蠢。而他偏偏又易怒、易生气，因此他的这一状况，成了他一生的弱点和软肋，并且也为“性格即命运”这句经典名言作了最好的注解和诠释。
　　当时的黄继武就是如此。他本来可以有理、有礼、又有节地据理力争，即使到最后，他也应该质问赵国栋老师：即便我有错，作为老师，你应该对我进行批评教育，凭什么要剥夺我上课的权利呀！？可是他不但没有这样做，相反却在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地大骂赵国栋老师为“法西斯强盗”。而赵国栋老师之所以要将黄继武赶出课堂，本来就是因为觉得他做老师的尊严受到了挑衅，现在黄继武又开口骂他“法西斯强盗”，他就更加怒不可遏，更加坚定他的课堂不允许这种害群之马存在的决心。只见他一个箭步冲向黄继武，然后老鹰抓小鸡似的，抓起黄继武的一只胳膊就往外走。眼看着就要被拖走，黄继武一边拼命挣扎，一边让那只未被抓住的胳膊，迅速发挥作用——他几乎出于本能地赶紧伸手抓住课桌抽屉一角，虽然那根本不是理想的抓手，但对于黄继武来说，那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是死也不会松手的。不仅如此，他还见缝插针，趁赵国栋老师动作松懈的一瞬间，非常疾速地让那只被抓住的胳膊也发挥作用——用手抓住桌子一角。黄继武双手有了抓手之后，赵国栋老师就陡然增加了拖拽黄继武的难度。然而，此刻的他已经到了不将黄继武赶（拖）出教室决不罢休的地步。而黄继武这时候所能够采取的办法，就是任凭赵国栋老师如何用劲和用力拖拽，他都双手死死抓住桌子不放。最终便形成了——赵国栋老师全力以赴地拖拽着黄继武，黄继武则百折不挠地紧紧抓住那张课桌——类似于蚂蚁搬家这种特别闹心而又非常滑稽的场面……
　　这时候，整个初二5班的教室里，更是乱成了一锅粥。有些同学在为事态发展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些同学则在幸灾乐祸地说长道短，指指点点。当他们快要接近教室门口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佰易同学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对不起，赵老师，黄继武同学说的没错，是我先写的小纸条先骂的人。”
　　剧情突然反转，赵国栋老师愣住了。初二5班的全体同学愣住了，连黄继武也都愣住了：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自从跟这个佰易同学同桌那天开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法子作弄他，甚至欺负他。有一次课间活动时，他把黄继武骗到无人的地方，逼迫黄继武交出他此前赢得的香烟纸，黄继武不愿意，他就对他拳打脚踢。还有更恶劣的一次，他同样用欺骗的手段将黄继武骗到无人的地方，然后逼迫黄继武学狗叫，黄继武断然拒绝，并且在他动手打他的时候，给予了还击。可是，黄继武胳膊腿都细得跟麻秸秆似的，哪里是他的对手，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一个回合下来，黄继武就被他掀翻在地……
　　因此对于黄继武来说，这个佰易同学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他怎么会在这种关键时刻，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黄继武后来才知道，佰易同学之所以在那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是因为坐在他后面的一个叫朱新礼的同学，先是叫佰易同学回一下头，然后微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佰易同学正在为自己的阴谋得逞而沾沾自喜，甚至有点得意忘形，见朱新礼同学对他做出握手表示的时候，他没有多想，就把自己的手伸给了郑新来。谁知道这手一伸出去，就被朱新礼同学那老虎钳一般的大手牢牢夹住了。佰易同学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夹”，顿时疼得眼冒金星，他刚张开嘴巴准备大声喊叫的时候，朱新礼同学的另一只手已经伸到他嘴边，并且非常及时地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表情，那意思很明确：别叫，你越叫疼得就越厉害。佰易同学之前显然领教过朱新礼的威力，所以他那时候根本不敢造次，只能强忍着疼痛问朱新礼同学：“我又没有惹你，你这是要干什么？”朱新礼同学再次微微一笑，然后简明扼要地低声喝令他站出来承认错误。到这时候，佰易同学才明白这一切所为何来，于是他先是讨饶，接着又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朱新礼同学做鬼脸，企图蒙混过关，但朱新礼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他一边手下暗暗用力，一边继续低声说：“你要是不怕疼，那你就尽管跟我装神弄鬼打哈哈。你要是怕疼，那你就趁早给我站出来。”
　　在朱新礼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强烈威慑或者说逼迫之下，佰易同学最终只得无可奈何地乖乖地对朱新礼点了点头……
　　一场闹剧就这样匆匆收了场。
　　事后，虽然在班主任周谷雨老师的协调下，佰易同学与朱新礼同学调换了座位，并且朱新礼同学也一再向黄继武表示，如果以后佰易还敢欺负你，我一定饶不了他。但这位佰易同学每次欺负他的种种情景，却成了他挥之不去的一道道阴影，让他在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不寒而栗，都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