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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外婆死了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6-28 10:50:55      字数:3385

  我生下一个月以后,我妈就让我躺在摇篮里,一边用脚拐摇篮,一边坐着编草帽。现在我更硬朗一点了,我妈就从大姨妈家里借来一把竹做的旧座车,让我坐在座车里。这种座车可以让孩子站也可以让孩子坐,它后面有一块小横板,孩子腿站酸了就可以坐下来。我小时候就在那个竹制的座车里,一会站,一会坐地抓着拨郎鼓或草姑姑玩。妈妈自坐在竹椅子上编草帽。我玩累了,哭了,她也没工夫抱我,只好抱我到摇篮里睡觉。
  我妈是个倔强的女人,她不服贫穷对她的刻薄,决心日夜拚命打金丝草帽来辅助家用。常常起早落夜地点着一盏幽幽的菜油盏做夜作,一个月比人家多做一顶金丝草帽。那时金丝草帽销往南洋各国,东南亚人喜欢戴中国妇女编的金丝草帽。一顶优质金丝草帽,能行一元五角洋钱,能买四五十斤谷。而我妈一个月起早落夜有时竟能做三四顶,这就差不多比得赶上我爸半个月的工钿了。所以积了一年多草帽钱,我妈竟在第二年的下半年,除了给我爸还了些零星小债和替我爸添置了一套新棉袄新棉裤外,还有好十几元积余。再加原来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二十元洋钱,我妈就用这几十元钱,买了几十块木板,和几千块砖头,雇了泥水木匠,翻新了屋瓦和拆打了一堵大墙;并且把做卧室的烂泥地铺上了木板,使这间四穿凉棚似的漏风漏雨的破房子,装修得严严实实干干燥燥了,从此就不怕刮大风下大雨了,住着舒服多了。这件事也赢得邻居们一片声的称赞。
  “呵,才荣你老婆真有本事!一间四川凉棚一样的破房子,一下子给弄得这么好了。”
  “呵,才荣,才荣,你讨了这个老婆真是财也来民来了运也来了了。”穷兄弟们这样揶揄地称赞我爸。
  但是好景不长,第二年,我妈又生了一胎双胞胎,但七天后我的两个孪生弟弟因患脐带疯死了。那是因为那个接生婆在剪婴儿脐带时,没有用消过毒的剪刀剪的,而是用一块没有消过毒有破碗片来割的。破碗片上有细菌,孩子肚里带进去了细菌,孩子就患病死了。这是当年农村缺医少药和没有卫生知识的接生婆带来的祸害。当时我妈生了第二胎孩子后,身体一下子恢复不过来,比先衰弱多了。第三年又怀了第三胎,又给我生了个妹妹,家里负担更重了。
  而那时,日本鬼子已经打进了上海、南京,又想打到浙东来,敌机天天在蒋介石的故乡——我们宁波扔炸弹,把我们当年商贸繁荣的宁波城的东门口、大道头、药行街炸成一片废墟,威胁蒋介石不要抵抗他们。于是商店关门,工厂倒闭,农民破产。我爸做五个月也没人要了,只能另星打点忙工,收入骤减。
  而且因东洋人打进了南洋各国,金丝草帽也没人要了。而家口却又大了,有了两个孩子,我家生活更困难了。亏得老外婆还记得小女儿和两个小外甥,常常从家里瞒着老头子悄悄偷点摸点年糕和米来,给我妈和我们两姐妹吃,以缓解一家四口大人小孩的饥饿。
  可是我的外公是个又小气又看不起穷人的吝啬鬼,平常抠得要命,他是坚决反对资助这个不争气的自愿受穷的小女儿的。所以我的外婆来我家,外公就特别注意外婆的行动。我外婆只能在衣服的大衣襟里塞几把米,怀里揣几根年糕;甚至在袜筒里塞一点东西偷偷摸摸地带出来,拿到芦苇漕我家来。这些日子,就靠外婆这样艰难地从外公家偷点粮食出来辅助我家的生活。
  一次,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外婆,又提着一只小胡篮,拐篮里放着一些熟的吃食,怀里缠着一筒米袋子,小心地拐着小脚,沿河塘艰难地来我家时;不想走到半河塘边上,日本鬼子的飞机来到城里空袭。这里是西郊,离城里只十几里路,敌机来到城里,等于就在西郊上空一样,日本鬼子飞机又投弹又扫射,炸弹落地时,犹如天崩裂。有一次日本飞机来空袭,敌机的机关枪当场扫死了一头牛和在田里干活的两个农民。我的外婆吓得混身打颤,趴在河塘边半天起不来。等日本鬼子的飞机过去以后,外婆艰难地爬起来还是坚持一瘸一拐摸到我家来,把一袋米和几条年糕给女儿送来。
  但回家后就发冷发热地躺倒了,并且不断咳嗽喘气。她原有哮喘病,老病加新病,日夜咳嗽,变成了急性肺炎。小气的外公,也舍不得请医生给她看一看病,我妈拖着我和妹妹两个孩子,也没有功夫服侍母亲。两个姨妈,一个在上海,也有家小一时来不了。一个和我们同村住在一起的大姨妈,为外婆常来照顾我家不照顾她,说外婆偏心,心存介蒂,她也不肯好好去照顾外婆。外婆从此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就死了。
  外婆一死,我家就失去了有力的依靠和援助,全靠我母亲自已了。我外公是一个铜板都不肯给这个穷女儿的。既使正月里去一趟,也只给带着小外甥的女儿的我们吃一餐饭。吃好饭他就哗啦啦地把竹栅栏门锁上,自己走掉了,你怎么还好蹲在那里呢?从此我们就更苦了。
  日本鬼子打到浙东以后,我母亲又生了第三个孩子,那正是浙东老百姓最困难的时候。那时我已经五岁了,懂事了。我整正记得,我妈妈生我三弟的时候,只叫了五天不在我家吃饭的当值(保姆)。煮了个平时舍不得吃的一个老南瓜当夜点心,给小毛头溜米糊的是妈妈产前藏着舍不得吃的一点高粱米粉,代替了酒米粉。我当时坐在妈妈躺着的席子上,沾着妈妈生小弟弟的光,吃了碗南瓜点心,感到是那么的满足和幸福,仿佛过节一样。因为平常我和妈妈妹妹吃的全是细糠麦皮糊,即使吃这东西还是靠妈妈挺着个大肚子,东奔西跑过江跨县从四五十里地外的慈溪余姚籴来的呢。
  那年月,物价天天飞涨,我的阿爸好不容易给人打几天忙工,赚来几张储备票,拿来时能籴三升米,到明天只能籴一斤麦子了。于是我妈为了孩子们,拿我爸赚来的可怜兮兮的几张储备票,只得立时东奔西跑去外地籴米籴麦。
  为什么那时籴米籴麦甚至籴点平时喂锗喂鸡的细糠一类的东西,都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难道本地方没有那种粮食卖吗?因为这里紧靠城里,附近地方的一些粮食都叫日本鬼刮空了;即使能自给自足的人家也已经吃粥喝稀饭了,大米象珍珠一样珍贵,那里还有籴出的呀。当然也有好些大老板家腾积粮食的,但是他们是为以后卖高价的,那里会轻易卖给穷人呢?伪乡公所遮人耳目地有时也籴出点户口米,可是几个月才有一次,一次只籴给几斤麦子或高粱,人群挤得挨肩叠背,有时排队排到最后还是卖不到。所以我妈和村里的穷婶嫂们,当丈夫赚来几元钱时,只得拿着洋粉袋,过江跨县去外乡外地籴粮食。
  当我的妈妈饿着肚奔着路,起早出去江对岸的慈溪去籴粮食去了,爸爸又要出去寻忙工做,我就得替妈妈管家和领妹妹。有时妈妈跑得远,天暗了还没回来,我就饿着肚子领着妹妹在村口的小桥头上哭喊着:“阿妈回来呀——阿妈快回来呀——”抬着头,盼呀盼,盼着妈妈回来。常常等到夜色朦胧,妈妈才精疲力竭地回来。却见妈妈依旧拿着一只空洋粉袋回来,使我和小妹好大失所望!回到屋里一家人在黑屋子里号哭。
  如今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虽然眼前吃了碗南瓜粥和高粱糊,感到高兴和满足,但却见面黄肌瘦的妈妈望着躺在身边的那个小脸账红、头发乌黑:“呜哇,呜哇,”拼命哭叫的小儿子,眉头蹙起了个疙瘩。
  不久,我父亲一点农活也找不到了,我妈妈又没一分钱赚,而家口又多了一口,一家子有五个人了,生活陷入了绝境。
  当我和三岁妹妹哭喊着:“我饿啊!!我饿啊”的时候,父亲只得去割点革命草和南瓜脑尖煮着来充饥。那东西是又粗又涩,一股青草味,难吃极了。我和妹妹吃了几口再也不想吃了。爸爸强装着好吃地吞了大半碗;妈妈抱着出生才一个月的小弟弟喂着奶,望着那煮得青熟的革命草和瘦骨凌丁的小毛头,直掉眼泪。
  那时候,我已经懂事了,肚子饿了时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哭,有时还哄着妹妹。饿得呻吟的力气都没了,就躺下睡觉,睡着了就不会感到饿了。在真正一点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妈咬咬牙只得把自已从娘家嫁过来的几件好一些的嫁妆衣也羊肉当狗卖地换给人家兑米来吃。在米珠薪桂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不值钱。老板人家还拼命杀价,买进时用十六元大洋的一件崭新的细春祺袍,只换了一斗米。一件只穿过一次的绸缎小棉袄,只给两升米。我妈肉痛地把自已舍不得穿的几件衣裳换来的一些米,和着草籽煮粥来吃
  草籽是农家做绿肥的一种春天生的作物,我们家没有田,那草籽还是半夜里从地主家田里偷割来的。如果让地主看见还要被打,或把篮了夺去踏烂。每餐放一篮野菜或草籽,抓几把米进去,把米当作葱来用,镬里只见草籽不见饭粒,等于还是吃草籽一样。且坐吃山空,没地方来路,这点点衣裳换来的米,过十天半个月也就吃光了。
  我妈在没有一点生活来路的情况下,把箱子里的一点衣裳换光,连穿在身上好一些的衣裳也脱下来兑米吃了。穿得单薄一些不至于冻死,一天不吃一点东西可要饿死的;特别我们饿了时,一个个关在屋里哀声嚎哭时真叫我妈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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