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勾股定理

　　他们这一学期的数学课开始讲勾股定理。
　　数学课本来就是黄继武的最强项，加上他又已经在开学之前，将他大姐黄雅莉初中二年级的数学书统统看了一遍，因此他觉得，上数学课最能展示他昔日的王者风范。他要充分把握和利用好这样的机会，他要让那些平常趾高气扬的班干部们，一个个都来重新认识他黄继武，来真正领教他的厉害。
　　这一天的数学课上，虽然黄继武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但当老师在黑板上面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勾股定理”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却显得精神振奋，意气风发，并且枕戈待旦——只要老师开始提问，他就会一如既往地第一时间举手，他就会非常及时准确地回答老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尤其现在，尤其在面对犹如心仪已久的老朋友——数学题的时候，他已经是真正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教他们初二5班的数学老师姓谢名欣然，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女教师。她与黄继武虽然没有单独接触过，更没有进行过单独谈话，但黄继武在初二5班不到一个学期的极其短暂的时光里，却能够非常明显和明确地感觉和感知到，她每次上课投向黄继武的目光，都充满了赞许和喜爱；尤其当黄继武每次十分精确地回答完提问之后，她都会非常直截了当地当众给予表扬，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她“就喜欢这样的学生”。如果不是命运无情，造化弄人，使得黄继武在初二5班连一个学期都没有上完，就突然离开，也许他们师生之间会演绎一段不同寻常的精彩传奇，也未可知，但是就像俗话所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也许”太富于偶然性，而作为区区不然犹如蝼蚁一般渺渺小小的人，又怎么敌得过造化弄人那只“无形大手”？当然，这都是“闲话”，暂且搁过不提。
　　谢老师在黑板上面写下“勾股定理”这四个字，回过身来的时候，她探询的目光最先落到了黄继武脸上，但她的开场白却是面对全体同学：“我想先问同学们一个简单的问题，这勾股定理，除了在数学上面的应用之外，它跟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有没有关联作用？”
　　谢欣然老师的话音刚刚落下，黄继武就举起了他的手。紧接着，班长李敏以及几个班干部也都相继举起了手。谢欣然老师见状微微一笑，这一次，她没有按照惯例让黄继武站起来回答问题，而是点了班长李敏的名，让她首先来回答。
　　李敏说：“应该有的。”
　　谢欣然老师继续微微笑道：“请具体说说，都有哪些关联作用好吗？”
　　“这个嘛……”李敏一时回答不上来，开始眨巴眼睛，做起思考状。
　　谢欣然老师再次微微笑道：“还有哪位同学知道？请举手。”
　　这一次，除了黄继武，全班四十多名同学，竟然无一人再举手。
　　谢欣然老师摇了摇头：“那就请黄继武同学来说说吧。”
　　黄继武回答说：“勾股定理跟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有很多关联作用，这一点是十分明确和肯定的，不过运（应）用比较多的还是工程技术人员，比如城市当然也包括浓（常州话里的‘农’读‘浓’音）村房屋的屋顶构造，就可以用勾股定理来计算，设计工程图纸也要用到勾股定理，在求与圆、三国（角）形有关的数据时，多数都可以用勾股定理。另外，物理上也有广泛应用，例如求几个力，或者物体的合速度，运动方向等等。”
　　黄继武的回答比较具体也比较全面，但他“‘运’‘应’”、“‘浓’‘农’”、“‘国’‘角’”不分或者说分不清，等等之类的浓重常州口音的普通话，却引得同学们忍俊不禁，笑声一片。谢欣然老师见此情形，脸色一沉：“你们觉得可笑吗？我的看法跟你们恰恰相反，我认为回答不了老师提出的问题，那才真正可笑呢。”
　　谢欣然老师公然在课堂上为黄继武的口音进行辩护，这是第一次，课堂内顿时鸦雀无声。谢欣然老师却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不过她不再板着脸，而是换了一种口气，继续提问：“哪位同学知道勾股定理的演变发展历史？知道的，请举手。”
　　结果又跟刚才一样，除了黄继武，全班四十多名同学，仍然无一人再举手。
　　谢欣然老师朝黄继武微微笑道：“那就继续有请黄继武同学站起来，给同学们叙述一下勾股定理的演变发展历史。”
　　黄继武于是开始一字一顿地叙述起来：“勾股定理是一个基本的几何定理，在中国，《周髀算经》记载了勾股定理的公式与证明，相传是在商代由商高发现，故又有称之为商高定理；三国时代的蒋铭祖对《蒋铭祖算经》内的勾股定理作出了详细注释，又给出了另外一个证明。直角三角形两直角边（即“勾”，“股”）边长平方和等于斜边（即“弦”）边长的平方。也就是说，设直角三角形两直角边为a和b，斜边为c，那么a²+b²=c²。勾股定理现发现约有400种证明方法，是数学定理中证明方法最多的定理之一。赵爽在注解《周髀算经》中给出了‘赵爽弦图’证明了勾股定理的准确性，勾股数组程a²+b²=c²的正整数组(a、b、c)。(3、4、5)就是勾股数……”
　　黄继武叙述结束，谢欣然老师带头给他鼓掌，初二5班的全体同学也跟着谢欣然老师一起给了他最热烈的掌声。
　　黄继武在这片热烈的掌声当中，获得了满足感，更获得了满满的自信心，只要自己始终坚持不懈地朝着既定的方向和目标刻苦努力，赶上并且最终超越那些学习成绩暂时比自己好的同学，肯定指日可待。
　　在学校，在课堂，黄继武充满活力，自信满满。中午放学，开始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他的心却扑通扑通打起了小鼓。昨晚本来好好的，一家人都在为他取得良好的学习成绩而向他伸出大拇指，向他表示最热烈的祝贺。就因为那个他叫父亲的人，骂了他的三个女儿“一个个都笨得跟猪一样”，便风云突变，狼烟四起。
　　这是为什么？
　　黄继武百思莫解。
　　那个明明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但所有人却千叮咛万嘱咐，要求黄继武必须喊她“妈”的女人，她不是当着姑夫的面明确表过态，说她不会对黄继武有“其他看法”的吗？她平常、毋宁说她每次见到或者面对黄继武的时候，不也的的确确始终都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一副和蔼可亲的面貌吗？为什么他丈夫仅仅骂了他的三个女儿“一个个都笨得跟猪一样”，她的反应就会如此强烈？更甚而至于会在今天早晨，突然把她的儿女统统叫走，却连一口剩饭都不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他黄继武不应该将自己的学习成绩拿回家显摆？还是像她钱正萍所说“不是一个肚皮出来的，当然不一样”？
　　既然“不一样”，那你钱正萍为什么每次对我都要装成一副“亲切”模样？既然“不一样”，那你钱正萍凭什么要“保管”我的钱，你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反过来说，如果那2块钱还在我身上，我今天早上又怎么可能饿肚子？想到这一点，黄继武决定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把让她“保管”的那2块钱给要回来。
　　学校离家2里多路，平常十几分钟就走到家了，可今天，黄继武却走得亦步亦趋，仿佛脚下荆棘丛生；更仿佛双腿灌了铅似的，很沉很沉，每向前跨一步，都很蹒跚，都很沉重，都很艰难。家是每一个人最最向往的幸福港湾，尤其未成年人，好比小鸟儿，鸟爸爸鸟妈妈辛勤搭建起来的鸟窝儿，就是小鸟儿从孵化生长、到接受精心喂养、到舔舐和梳理羽毛、到最终展翅飞翔之前的幸福的家。人类也一样，这是每一个生灵每一个生命成长长大的必然过程。
　　黄继武当然也渴望和向往这样一个家，一个从孵化生长、到舔舐和梳理羽毛、到接受精心喂养、到最终展翅飞翔之前的幸福的家；一个充满温馨、温情、其乐融融、哪怕吃糠咽菜也倍感幸福的家。
　　可是，他每次想起那个“家”，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感；他每次走向那个“家”的步履，却总是那么蹒跚，那么沉重，那么艰难。
　　他是一只有窝儿的孤雁。
　　他是一个有“家”的弃儿。
　　他对于每一个提起家来就如数家珍就津津乐道并且脸上洋溢自豪感幸福感的人充满了无限的嫉羡和深深的敬畏。因为这跟学习成绩排名有着本质的不同。今天初二5班有许多同学的学习成绩都在他黄继武前面，明天说不定黄继武就能够赶上甚至超过他们了。但是，一个充满温馨、温情、其乐融融、哪怕吃糠咽菜也倍感幸福的家，却是黄继武永远可望不可及的。这是黄继武今生今世永永远远的缺憾。这是黄继武之所以会嫉羡和敬畏每次一提起家来就充满自豪感和幸福感的每一个人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黄继武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与绝大多数同学一样，他的理想就是要赶快实现共产主义，因为张仁山老师几乎天天对他们说，到那时，这个社会就没有饥饿、贫穷、欺诈、剥削，人们按需分配，要什么有什么，人间充满幸福安宁，社会一片祥和与温馨，于是，他和他的同学们便常常问张老师：共产主义嗲啥时候能实现?张老师总是很自信地回答说：快了快了。遗憾的是，别说这个“没有饥饿、贫穷、欺诈、剥削，人们按需分配，要什么有什么”的共产主义仍然遥遥无期，黄继武现在连一顿正常的早饭都吃不上了。
　　终于一步一步地将学校到“家”的距离丈量完了。终于站在“家”门口了。猜一猜，此刻“家”里有没有人？应该有，肯定有。放学这么久，黄雅莉、黄静怡、黄凯莉她们三个人此刻肯定在“家”的。
　　打开门，里面竟然静悄悄的。进门，关门，向前走一步，然后立定稍息，然后向左看向右看。南面大房间没有人，厨房里站着面无表情的大姐黄雅莉。她正在炉子旁边下面条。黄继武想问黄静怡黄凯莉怎么没有回来，但他欲言又止。她们回来不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黄雅莉这一年十六岁，五官不仅长得端正，而且匀称精致，皮肤白净，梳两条长辫，如果不是身高稍稍矮了一点，那真可以说是袅袅娜娜，亭亭玉立。因为是老大，所以洗衣做饭等等之类的家务活，几乎都由她一人承担。她性情温顺，不善言辞。但她最大的一个特点还在于，不管你问她什么事情，她总是先裂开嘴巴一笑，接着摇头，然后回答：“我不晓得。”你最后忍无可忍甚至气急败坏地厉声喝问：“你说你究竟晓得什么？”她的回答仍然是：“我不晓得。”想要从她嘴巴里面问出什么话来，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黄继武是后来才知道并且充分领教她的这个特点的。他当时就非常天真地问过她：“你们今天早晨怎么走这么早？”
　　微笑。摇头。
　　“家里每次都有很多剩饭的，今天早上怎么一粒都不剩？”
　　“我不晓得。”
　　“你们今天早饭吃的什么？”
　　“我不晓得。”
　　“你早饭吃什么你不晓得？”
　　“我不晓得。”
　　“那你究竟晓得什么？”
　　“我什么都不晓得。”
　　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这段对话，黄继武唯一的感觉就是，他的这位大姐之所以如此，要么与其温顺的性情有关，要么就是大巧若拙。
　　按照中午放学路上想好的办法，当天晚上，黄继武就影子一般不停地跟在钱正萍后面，她到哪，他就跟到哪。问他有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话想说，他除了摇头，就是一声不吭。钱正萍颇觉诧异：“小武你这是做嗲（干什么）？”
　　直到钱正萍身边没有人的时候，黄继武才终于鼓起勇气，跟钱正萍开口提出要钱的事情来。
　　钱正萍这才明白过来，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先嘿嘿一笑，紧接着回答说：“噢，你的钱呀，我早已经给你爸爸了，你去找他要吧。”
　　黄继武突然楞了神。在此之前他千思万想，千思万虑，偏偏没有“想到”或者说考虑到，她会给他这样一个措手不及。当黄继武还在犹豫，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钱正萍却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和回旋的余地，她径直来到黄德明面前说：“你儿子要钱，你快给他吧。”
　　对于那2块钱，黄德明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此刻突然听说黄继武要钱，他顿时就皱起了眉头：“好好的，你要钱做什么？”
　　黄继武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了。
　　“说话呀！”
　　黄德明突然提高了嗓门。
　　不知道为什么，在常州老家面对挥舞棍棒、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姑婆的时候，黄继武都能够无所畏惧，甚至像女英雄江姐刘胡兰那样威武不屈，宁折不弯。但自从听说要离开范家塘，要到遥远的合肥那个“家”去生活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家”，就是龙潭虎穴；那个叫黄德明和那个叫钱正萍的男女，就是龙潭虎穴里面不怒自威的男女魔头。虽然之后在姑夫的陪伴护送之下，终于跨进这个“家”门，终于见到的这两个人，跟普通人一样，并非青面獠牙，但他心里却依然对他们充满了畏惧感，并且这种畏惧感竟然有增无减。
　　现在，此刻，那个黄继武叫他父亲的人问他“好好的，你要钱做什么？”他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我……我……”
　　“我什么我？我在问你要钱做什么？你耳朵聋啦？”
　　昨晚为了表扬你学习成绩好，结果打碎一个醋坛子，惹来“一个肚子”“两个肚子”的种种不痛快，闹得一晚上不消停；这件事情还没有了结呢，你现在又跟着来要钱，你存心不想过好日子是不是？黄德明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来火，到最后干脆将昨晚所受的窝囊气统统发泄到黄继武身上：“你妈拉个巴子，在爷爷姑婆身边你经常‘作’死‘作’活，到这里来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你是不是又准备开始‘作’了？我看你简直就是扫帚星。”
　　“黄德明你在说什么呢？他要他的钱，你给他不就完了吗？”
　　钱正萍说这话，表面上仿佛是为了息事宁人，实际上却是在火上浇油。
　　“他的钱？他哪来的钱？”
　　黄德明充满不屑、怀疑和鄙夷的口气，深深地刺痛了黄继武十分柔弱却又无比坚韧的内心。他大声辩白：“那是爷爷给我的钱！”
　　气急败坏的黄德明，这时候不由分说，上去就“啪啪”给了黄继武两个耳光。
　　本来就满肚子委屈的黄继武，突然被那个他叫父亲的人打了两个耳光，心底的伤痛远远超过脸上的伤痛，两眶热泪不由自主地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簌簌滚落了下来。钱正萍见状，竟然假惺惺地一边将黄继武揽入怀中，一边数落黄德明：“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打孩子干吗？”
　　钱正萍以为她的这个举动能够欺骗黄继武，或者说能够赢得黄继武的“欢心”，岂料黄继武心中明镜似的，对她反而更加反感，更加厌恶，因为事情明摆着的：昨晚就因为你眼前的这个男人骂你的三个女儿“笨得跟猪一样”，你心里不痛快，就采取卑鄙的手段来报复我，让我饿着肚子去上学。那三次买菜垫付的钱，你明明说好的，要用钱就开口跟你说一声。我现在开口找你要了，你又推托说“钱已经给你爸爸了”。害得我一分钱没有要回来，反倒挨两个耳光……
　　一句话，这一切，明摆着都是拜你所赐。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倒反过来假装好人，你的心真够坏，真够毒辣的。
　　“爹爹手里的棍子，继母心里的点子。”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黄继武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悲伤。他用力挣脱掉钱正萍的胳膊，跑到他的小卧室，一头扑到床上，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