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6-30 07:31:50 字数:3342
现在的人没有手机便等同于丧失了灵魂。我在等候区找了个座位坐下,一眼望去,除了或困极酣睡,或照顾孩子的,余者无不双手将手机紧紧握住,奉为神物,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瞧着。我很想问问他们都在看些什么,是游戏还是书籍,是新闻还是电影,是文件还是股票。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因为很快我也加入了他们的阵营,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将手机奉为神物,漫无目的地瞧着,并希望连接世界的手机能够帮我排斥等候带来的空虚和无聊。
得亏郭峰义气,送了我一个充电宝,虽说小了点儿,但充满顶一部手机的电量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么一来,我便有了充足的后勤保障,不致令我这部破旧手机在玩玩看看的过程中一下子黑了。
“你现在不玩游戏了吗?”
手机只能让我稍微缓解空虚和无聊,却不能令我彻底摆脱空虚和无聊,由于上述的几种方法我都不喜欢,从而导致我的手机无法助我完成神圣的使命。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总不能让我拿手机填词著诗弄文吧,我可没那么伟大,视周遭于无物。所以在将手机揣进裤兜之后,有一搭没一搭跟郭峰聊了起来。
“不玩了,早就不玩了。”
郭峰回我说,但双眼始终在盯着手机看。
“为什么呀?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挺喜欢玩手游的嘛,还整天跟我俩吹牛自己多么多么厉害;又这个区的榜几,又那个区的扛把子。咋了,上不了榜了?扛不住了?”
“你他妈没玩过手游,跟你说你也不懂。”
“就你懂,行了吧,这个嘚瑟呀,真他妈看不惯。”
“我跟你说,手游这东西就是砸钱,没钱玩个锤子啊,根本就玩不了,稀面稀面的,玩着干哈。”
“合着你吹牛逼自己是全区扛把子,闹了半天是砸钱砸上去的呀。”
“你这不废话嘛,你以为呢?就算你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你也他妈干不过那帮砸钱的土豪大哥。那帮玩意儿,纯就是上去过瘾的。干不过你没关系,买装备,买技能,人家那一个装备、那一个技能,一个打十个,甚至一个打一百个,谁能整了。”
“所以你就不玩了呗。”
“干不过,爽不了,还卖不了钱,玩啥呀,有病啊,闲着没事儿干啊。”
“不是,讲道理,凡是打怪升级练号爆装备的游戏不都能卖钱吗。”
“那他妈都是扯淡,现在这手游就俩字——烧钱,没见哪个是挣钱的。你是不知道,手游更新多快呀,两三天上线好些个手游,都是挣快钱的。找几个主播打个广告,骗粉丝们或闲人们充值干,干了三天五天半个月的,没意思了,玩家也就撤了。人家游戏公司挣了钱,开开心心。你呢,过了两天瘾,再被人家过瘾,被人追着杀,杀得都自闭了,还剩下啥了?啥都没剩下。”
“嘿,小伙子,感触挺深啊。”
“他妈的,我就是这么过来的,能不深吗。”
“不玩也好,一不挣钱,二浪费时间。”
“对呀,所以我从现在开始就正儿八经干工作了呀。要我说呀,都是疫情闹的,憋在家里,啥也干不了,想上班上不了,想找朋友聚聚也聚不了,只能找个手游玩玩,要不呆着太没意思了。我又不像你,拿本书就能看,有个笔就能写。”
我听着,什么话都没说,不好意思说。因为在疫情期间我根本就没看几页书,没写几个字,我每天的生活甭提多充实了。不是去姥姥家跟亲戚们玩纸牌,就是我们一家三口打扑克,甚至约好四个麻友跑到人家里干麻将,他家有麻将机不是。不是一次,至少连续一个月,究其原因,疫情终难挡渴望自由之心;况且我没那么多忌讳,且遇到了同样具备渴望自由之心,且同样没那么多忌讳的人。
“你们公司现在开始经营了?”
我赶忙转移话题,我不想让郭峰看到停留在我脸上的快意的回忆和遗憾的羞臊。
“歇着呢。但是可以在网上卖呀,我现在不就在手机上联系客户,推广新产品,还得天天在公司公众号上报到签到,就跟正常上班一样。你之前干保险不也一样嘛,在网上签保险合同卖保险,性质是一样的。现在这形势就这样,公司全关了,怕聚众不是。”
“行啊,这一年多在北京干得够猛的啊,都成销售经理啦。”
“我本来就是销售经理。”
“得,得,得,你蒙别人可以,蒙我,还是算了吧。什么狗屁销售经理,就他妈是个卖货的。名片上写得漂亮,厂牌上显得牛逼,现在叫个人就是经理,比流浪狗都多。”
“对呀,就是卖货的经理,咋了?人家卖货的卖出个首富来呢,不也成了全人类的榜样了。要我说呀,你这满脑子陈旧的老思想早就该换换了,这都什么年代了,甭管黑猫白猫,能挣到钱就是好猫。”
“我x,在北京呆了一年多,这小嗑唠的,挺硬啊,也太有思想,太有远见了吧。我说,是不是给你们讲课的导师跟你们这么唠的,那帮导师的话,简直就是洗脑,我领教过。”
“跟你闹呢,等兄弟我发达了,你就跟着兄弟混,兄弟我拉你一把。”郭峰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说。
“行啦,先别吹牛逼了,到时候再看吧,啊,跟我俩吹啥呀,还真把自己当首富了。”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皮,我认为尤胜于鼓弄手机。直到火车站里的喇叭响起,那一段即时通知,开往北京的,郭峰选择的那趟列车已经进站,并开始检票。
“我走了。”
“常联系。”
朋友之间不需要太多恋恋不舍、罗里吧嗦、情深意长的话。
我望着他进了检票口,身影缓缓消失,赶赴站台。我也背起我的行李包,拎起我的笔记本电脑包,转身离开,去到另一个我选择的那趟列车指定的等候区等候检票。
之前的快意一下子变作寂寞,若非是我,怕是难以接受。现在的我真的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前往一个陌生的世界,人人向往的天堂。
我坐在一列绿皮快车上,看着窗外稍纵即过的景物,从楼群到街道,从平原到山林,从小溪到大河,仿若半生的轨迹,而我的后半生似乎要从现在开始了。
坐了好些年的车,无论汽车还是火车,抑或飞机,从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只因这一次我的想法变了;不再是曾经的浪漫与潇洒,变得格外饥渴,格外务实,我需要挣钱,挣更多的钱。郭峰在刚刚跟我讲的话其中的味道我懂,唯有挣的钱多,别人看你的时候眼睛才会发亮发光。是羡慕,是嫉妒,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愿意花时间看你,这恐怕也正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对于成功人士的一种简洁明快之诠释吧。
犹记得李敖先生曾说过,怎样才能让自己享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他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钱。有钱就有自由,拒绝跟自己不喜欢的人讲话,拒绝做自己讨厌的事。像我这样没钱的人,是很少拒绝的,因为我不具备拒绝的资本,更加不具备拒绝的勇气。拒绝,即是自由的拓展与延伸;金钱,则是自由的基石和保障。
每当看到父亲日复一日拖着患有糖尿病的身躯早起去离家不远处的工厂工作,以赚取微薄不值一提的工资;母亲每月领取同样微薄不值一提的退休金,再受迫于疫情之影响,家里面每年需缴纳七万余元的保险费用无从着落,只能忍痛将唯一一处属于我的位于北厚的房子贱卖给他人以解燃眉之急。要知道,那处房子是我在炼钢厂连续干了好几年攒钱买下的,足以见证我之血泪史。每每看到欠我们家钱的原先的朋友们那无动于衷,不以为然的神情脸色,把母亲逼急了不得不扔掉所谓友情,置当初的知己于不顾,狠下心来毅然决然选择走法律途径所要欠款之本金和利息,每天不仅焦头烂额,而且悔恨交加。
“活得越久越明白,我的朋友原然是群禽兽。”
还好母亲多了个心眼,没有像平常那样随手把钱借出去而不要求打欠条,且母亲还打算趁身体不错,干点儿小买卖尽量多挣些。我即使常常浪子自居,心冷且淡,也免不了阵阵灼烧,恨恨无能。
“我还算是个人吗?”
我的心声就这么简单直白,跟我所讲的话一样简单直白。扪心自问下,我愈发觉得自己连做人的资格都丧失掉了;特别是当我夤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满脑子都在想自己在白天究竟都干了些什么。玩纸牌,打扑克,搓麻将,输赢暂且不提,这些究竟对自己有什么帮助?这些究竟对家庭又有什么帮助?我不得不怆然地道一声,“什么帮助都没有”。
倘若遇到一件我喜欢的东西,我想不想买,想;但拿什么买?不怕进监狱,不怕死的精神吗?
倘若遇到一个我喜欢的女人,我想不想追,想;但拿什么追?同样是不怕进监狱,不怕死的精神吗?
当然不是,那靠什么,主动嫁给我?凭什么,我的相貌?我的身高?我这碎嘴子?还是这一张张、一首首、一部部狗屁不值一提的文采?即便能,婚后的生活呢,难道靠这些还有用?
钱,对个人而言,对家庭而言,对生活而言,对尊严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单凭所谓爱与关切与诚心是远远不够的,难道不是吗?
所以我在临行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我无惧活累,我无惧加班,我只想挣钱,挣更多的钱;让自己能够稍微抵消一些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悔恨,让自己这浪子般的人生有点儿尊严地存活下去,毕竟,我不是真的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