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到菜市场捡藕节

　　日子长了，我外婆看在她家做长工的我父亲，听说还没有结过婚，见这个后生，闷心不响，埋头干活，身板结实，又忠厚善良；问一下年纪我父亲才二十四岁，比我妈大四岁，觉得倒是个合适的人选，何不嫁给我父亲呢？外婆便向我大姨妈打听我父亲家的情况。我姨妈告诉我外婆，祥发家里只有一个父亲，种几亩族里三年一轮的祭祀田，农闲时给人家打铁做小炉。他的母亲早没了，两个姐姐也早出去做了童养媳，有个小叔子也在给人家放牛。就是家里比较穷一点，没有什么家产，三爹全靠自己给人家做长工打忙工生活。
　　我外婆说：“好！就让彩凤嫁给祥发算了。再怎么祥发也是个没有结过婚的小官人，再怎么也比那些已经结过婚的半老头子强，比照顾前夫留下来的孩子给人家做后妈强。有钱又怎么样？嫁个有钱人家就有福？我嫁到包家来，包家有这么多财产，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幸福，还天天和老头子吵架。有钱人没有几个心眼好的，还不如嫁给心地善良待人真心的种田朗。再说祥发没有娘，没有婆婆，正合彩凤心意。彩凤上次嫁那家人家是吃够了婆婆的苦头，她最怕婆婆了。祥发为人忠厚老实，又这样踏实肯做，将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妈看看我爸一副老实相，父亲交给他二十几亩田，够两个长工做的活就让他一个人来担挡，也不说一句话。小气的阿爸又不肯买什么好下饭给他吃，尽天介给他吃一些青菜芋艿咸烤头他也不说什么；又听她大姐说家里这样可怜，从小没有娘，小小年纪六岁就给人家放牛了，一股强烈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愿意嫁给我父亲。
　　尽管我外公骂我妈：“好好的人家不待，如今要下嫁个做五个月的，这样没有出息的小娘鬼，我是样样不管了。从此我再不认这个女儿了。”但是我妈是个心刚气硬的人，她是下定了决心：“你不认我就不认我，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会饿死给你看的。”
　　我妈自小听我外婆说，人不能看死人，千年瓦片也有后翻身的日子。薛平贵当年讨饭住破窑，后来从军做到两国封王，王宝钏住在破窑里挑荠菜割野柴为生，等了薛平贵十八年，后来终于被封为诰命夫人。她相信人世间有这种事情，因此不顾外公对她怎样绝情，还是毅然决然地嫁到张家庄我父亲家来了。
　　我妈来到张家后，没有婆婆，样样事情都能自已作主。我爷爷一切听她的，把她当作自己女儿一样，我爸又对她温柔体贴，对她百依百顺。金风感到自由自在的，惬意多了，比原先那家不知好了多少。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两重性的，我妈来到我爸家自由是自由了，没有人管她，爷爷又非常开朗。但是我家实在太穷，住的房子是一间朝北的破屋，还是上代什么堂房太公的遗产，没有房产权，族里什么时候不让住了就得搬出。屋里要什么没什么，日子也不好过。
　　想当年在外公家里，住在坐北朝南宽敞明亮、冬暖夏凉的楼房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多么的舒适。来到这里后，当时连公公带小叔子，一家四口人，就拥挤在这么一间朝北的又破又窄的小屋里。小叔子替人放牛虽不住在家里，但我公公晚上就住在上面没有遮拦的小阁楼上，下面说话上面都能听得见，感到是那么的别扭和不习惯。而且开门见床，十分不方便，夏天里洗个澡都要把破大门关起来，闷得要命。一到冬天，西北风从破缝里直灌，屋里冷得像冰库。婚后不到一个月，米缸里就刮不起米了，就靠我爸每天去给人家打忙工赚来的工钿籴米来过日子。
　　但是我妈是个倔强的女人，她不服输，凭着自已一双小巧灵活的手，日夜不停地编织金丝草帽使得我父亲一时没活做时，屋里的柴米油盐也能支撑起来，甚至有时还能给丈夫添置一二件布衫裤和家具。爷爷时不时地称赞我妈。
　　倒霉的就在她们结婚两个月后，因债主来讨结婚时亏欠他们的债，我爷爷与债主争执起来，我爷爷被活活打死。这样婚后不久又遇上一场丧事，把家弄得更穷了，爷爷的棺材钱还是赊着人家的。
　　而就在我爸和我妈婚一年后，我就呱呱坠地了，使这个本来就十分困顿的家庭日子越发拮据了。
　　我的出世，给我爸妈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烦恼。父亲殁了，却生了个儿子，也算是忧中添喜。古人说“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可是生活是更加困难了，我还没有生出来家里就没有米了，亏得外婆帮补，才让我顺利地生了下来。
　　我一生出来就有七斤多重，长得胖敦地圆头大耳浓眉大眼的，邻居阿婶说像个洋娃娃，将来是个有福气有出息的人。外公看我妈生了一个儿子也较喜欢，按我出生时的时辰八字给我算了一个命，说这孩子金、木、水、火、土，五寅俱全，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将来一生不落迫。还且生在文昌日，以后会读书的。我爸和我妈听了也感到十分欣慰，觉得这就够了，她们不承望儿子做大官发大财，像她外公。虽说上代做过官，家有几十亩大田，谷仓里有吃不完的谷米，可是气量这么小，样样事情为自己打算，两儿子都不听他的，一个个都出去了，剩下老头子一个人有什么好！感到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过个平平安安的小日子就好。“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有了儿子她们日后的日子就有了希望；尤其是我妈，更把我当作了她的骄傲。
　　刚出生的我，虽只吃妈妈的一点奶水和米糊，但大人需要的多呀，做产的妇女，不但要吃好，一天还要吃五餐，不但饭食要吃饱，还要吃鱼肉鸡蛋营养好的下饭，这样奶才会多。我妈生我之前，我妈还能打凉帽来维持生活，现在既不能做凉帽，母子两人开支又大了，那来的钱呢？全靠外婆。可是外婆对我妈虽好，却要受外公的阻绕。因为我妈当初不听他的话，自作主张，强要嫁给做长工的我爸，所以他是一分钱一粒米也不愿照顾我妈。我外婆拿一次就要吵一次，于是只好偷偷地拿，让他看见了，就与她大吵大闹，甚至当场夺下。
　　我的外婆为了可怜的小女儿和小外甥，只得和老头子分开过。她拿出自已几十年来一分一厘节省下来的体已钱，来帮助小女儿和小外甥。慈爱的老外婆，为了我妈和我这个小外甥，自已节衣缩食，却不惜掏光自已的私房钱。为喂奶的我妈买来鲜鱼、鲜肉、毛蚶、青子，为我这个小外甥买来新摇篮、摇篮被、黄棉袄，还买来白糖溜米糊，要什么有什么。因此，我虽然父亲贫穷，在外婆的悉心关怀下，可谓穷家富养，妈妈奶水很多，倒也长得白白胖胖十分可爱。
　　也许是住的地方不凉快之故，我生下来后，七病八灾的，难关很多；我又是妈妈的头胎孩子，妈妈没有经验，弄不得发。有外婆在时，处处有外婆照顾，总算还顺利。后来要割早稻了，家里要烧割稻客吃的饭还要弄点心，外公在家一个人忙不过来，外公差人来几次三番又把外婆叫回去了。
　　外婆走后，我妈再没有力量租房子住了，只得又搬回那间阴暗潮湿朝北的老房子，我也只好由我妈自已独自来抚养了。
　　这时我爸又外出给人家做五个月去了。淘米煮饭，烧火上灶，到河埠头去洗衣服洗尿布，全靠我妈一个人，就照顾不了我，让我常常在摇篮里大哭。有时阿妈为贪功夫多做点凉帽她就硬着心肠只好让我在摇篮里哭，再加胎里带来的干火，那间朝北的小屋子又闷又热，不久我就满头满脑生起热毒来，长出起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小疙瘩。我痛得日夜啼哭，奶也不想吃了。
　　那时农村缺医少药，看病要去城里请医生，穷人的孩子哪看得起病？我妈听人家说，小孩子烂头烂脑，吃藕节炖出来的汁水，能清火解毒，好治孩子的头上的热毒。那正是农历七月里当地最热时节，天气非常炎热，我妈就一手抱着我，一手撑着一把小阳伞遮着我的小脸，到城里菜场去捡藕节。
　　我妈抱着沉甸甸的我，又热又累又渴，只得走一阵在凉亭里歇一阵，然后抱起我再走；渴得喉咙冒烟，也舍不得化一分钱买一杯水喝。真正渴得受不了了，就抱着我到河埠头捧口河水解解渴。
　　好容易走到西门口小菜场，都已经正中午了，但那里藕节不多。原来种藕都是东乡农民。人们告诉她，要捡藕节头，要到靠近城东的菜市场去捡，那里藕多，我妈又抱着我一步一步来到东门口大世界旁边的一个小菜场，果然那里有不少行贩削下的小藕节和小藕。她一手抱我，一手拿把伞再去捡藕节。人们看见这个长得挺漂亮的少妇，手抱着一个婴儿，在捡这种谁也不要的东西，感到纳闷，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用异样眼睛看看她，我妈也不去顾人家，照样捡她的藕节。东捡一点西捡一点，让汗水在头上直淌，找了好几个小菜场，竟然让她捡了一大包。她用大手帕把它包着，一手抱着我一手提着藕节，虽然肚子饿了，心里好却十分高兴。有了这许多藕节，有了这许多藕节，她的儿子满头热豆疮就会好起来了。
　　可当她走到西门航船埠头，歇下来休息一会要重新上路，要想再给我戴小阳伞时，忽然发现那顶小阳伞不见了。那是一顶还是八成新的铁骨子的黑布小阳伞，是用了半个月凉帽钱从上海买来的。我妈管不得又饿又累，又抱起我提着藕节返回去一个一个小菜场去找。但是那里还能找得回来呢？她走遍了所有去过的小菜场，还问了好几个在那里摆摊的小贩，再也找不到了。
　　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因为自己没有吃，奶也少了，我饿得哇哇地哭，我妈只得抱着我提着那包藕节，慌急慌忙地往回赶。因为天已经不早了，搞不好就会落夜的。
　　走到离家还有五里路的上施桥头，天完全黑了下来，夜鸟在天空中嘘嘘地哀叫，河对面扔满婴儿小棺材的野坟滩里鬼火闪闪，吓得我妈胆战心惊。我妈真是又懊恼又害怕，她紧紧地抱着我，恐怕被鬼神来伤害。可一想要不是为孩子，那会丢了伞，那会落夜呢？哎，为了这个孩子费了多大的心血呀。待走到家里已是万家灯火了。
　　用惊吓、劳累和丢掉一把小阳伞的代价换来这点土药，总算没有白费。从第二天开始，我妈就用藕节顿汤来喂我，我吃了几次藕节烧出来的液汁以后，头上的疮毒渐渐好了起起来；等到秋天，我复又变得又白又胖了，这给我妈以莫大的安慰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