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作品名称:千古一商 作者:胡新建 发布时间:2020-06-28 11:00:53 字数:5854
吕不韦算是撞了个灰头土脸,连嬴摎将军府的大门都未摸一下,就被客气地打发回来了,直叫吕不韦憋屈得一整日都茶不思饭不想。他无论如何想不通,居然有人会拒金银财宝于千里之外。
士仓赢了,真不知赢在何处。
吕不韦第一次感觉到,黄金不一定是万能的。之所以败给士仓,他以为或许是自己年轻,嫩了点,比不得姜还是老的毒辣。
然吕不韦不知道,或许忽略了,他只是新来乍到,如何能斗得过盘根错节的老秦人、老世族势力?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非常措施,给予重重地还击,恐往后还将继续败北,败得更惨,连自己的老巢亦寻不着了。
大风起兮,云彩飞扬。
总是弱弱的嬴子奚一旦全身披挂,还真能展示出威仪四方的姿态,那一脸神情好不洋洋自得,俨然就是一位胜战之主将。
咸阳城郊外,秦昭襄王屹立在高高的狼牙台上,望着猎猎飘飞的蔽日旌旗,森林般林立的戈戟阵势,整个人都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但见老秦王转过身来,看着一身戎装,亦很精神的嬴子奚,兴奋地举起手中的酒樽,朗声高笑道:“我孙威武,来,寡人为你壮行,喝了。”
嬴子奚岂敢迟疑?紧忙抓起酒樽,大声道:“谢王祖父恩赐,子奚决不辱王命,定灭周室!”说罢,他便仰脖一口饮尽。
老秦王哈哈一笑,忙又转回身来,对着广阔无边的黑森林高声呼道:“大秦威猛,寡人亦为大秦勇士壮行,勇敢向前,消灭周室,凯旋还朝!”
回声一片山呼海啸:“消灭周室,凯旋还朝!我王万年,万年,万万年!”
待呼喊声一止,就见站在秦王右身后的大将军嬴摎,振臂一挥,大嗓门一吼:“三军听令,出发!”
一直默默跻身在送行朝臣之中的嬴子楚,此时心里极不是滋味,望着气势壮阔的依仗与军威,尤其看见嬴子奚那一种神兜兜的表现,脸上不由反映出郁郁寡欢的沮丧和一股无奈的嫉羡。
吕不韦更为沮丧,从来没有过的失落。
范姒亦要走了,回郢都去,吕不韦的心情简直糟透了,郁闷许久,无处发泄,只能是默默地自己吞咽下去一肚子的苦涩。
城南门外,傍河而远的咸阳古道,夹道是粗大盘桓的古柳,柳色青润,柳枝依依,似在作一个长长的挽留。
脚步轻缓,吕不韦挽着范姒的纤手,温情脉脉,长亭接短亭,送了一程又一程。而在其后,是一辆紫兰与一辆紫红的车辇,相隔不太远的距离,跟随着徐徐前行。
蓦地,吕不韦停驻了下来,一回头,朝着俩马车伕轻悠悠地挥了挥手,示意两车辇超越过他俩,往前驶一亭路程去等候。
不料,范姒却伸手拦阻,道:“先生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俩已走出六亭路程了,你就回了吧……”
吕不韦遂情不自禁,轻叫了一声:“范姑娘……”他又忽然欲言又止,一时的千情万感,然不知从哪头说起。
范姒连忙紧握了一下吕不韦的手掌,拿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口中更是念念有词道:“先生,先生心事范姒懂,这咸阳可不比邯郸,仕途更不比商途,一路波诡云谲,还万望,万望先生多保重,保重啊——”
吕不韦不免百感交集,然不发一语,只是连连点头,应合范姒,为的是不想出现不愉快的离别伤情。其时,他的内心在一个劲地翻滚念叨着:停不下了,停不下了……
真情尤在,但见俩人手握手地就这样久久伫立着。
还是范姒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指,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按在吕不韦的心口,小声道:“范姒这就去了……先生,我会来咸阳陪你的……”边说着,她向后招了招手,那两辆车辇迟疑了片刻,才赶趟上来,悠悠地驶停在了他俩各自的身前。
范姒抬腿跨上车,一边恋恋不舍地望着吕不韦。
吕不韦站着没动,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深深的惆怅与失落。
范姒上了车,紫红色车辇开始缓缓向前驶去,不一会儿,车帘掀开一角,范姒优雅地探首出来回望,随之伸出一支嫩白的手来,朝着吕不韦不停地挥动着,挥动着。
吕不韦早已举起了手,在默默摇动着,摇动着,两眼盈水,目送着越行越远的范姒范姑娘,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紫红点,直至融化在古驿道的斜阳余晖里。
一路奔行,亢奋激越。
秦王孙嬴子奚、大将军嬴摎率领秦军马不停蹄,出函谷关,合兵汾城,狂走千里,接二连三攻打下韩国的阳城、负黍,长驱而入河东,直扑周王城。
周赧王姬延闻讯,顿然惊慌失措,遂打算逃奔韩国或魏国。
老臣马犯颤颤巍巍地上来劝道:“国君啊,秦狼吞并六国已是大势所趋,韩魏两国亦不会得以幸免,您与其届时被俘受辱,还不如趁早投降,那样结局,结局或许会好些吧。”
身为末代天子的姬延,无可奈何,只得带着臣下与王亲宗室,去祖庙,痛心疾首地哭拜了一个时辰,便准备亲自带着家眷、图册去秦军军营投降。
未等周赧王出去洛邑城南门,嬴摎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穷途末路,周赧王赶紧大开城门,亲率一众文武百吏挤挤拥拥,挤满城门口,伏地投降,举头托捧着,献上了西周三十六城地图与三万臣民的名册。
望着目下情景,嬴子奚第一次感受了胜利者的荣光,脸上不由露出骄傲的神情。
大将军嬴摎傲慢地站在戎车上,令裨将率一干士卒收受了西周国的地图、名册,并将周赧王与众降臣羁押一边,自己带着秦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王城。
云翳密布,漫天滚动。
嬴摎秦军如临大敌,极其迅速地将西周宗庙团团围住。
西周朝旧族老臣与洛邑百姓黑压压一片,全都跪伏在宗庙前,似是祭祀?仍是告别?更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大将军嬴摎威风凛凛,双目直视黑瓦陈旧的西周宗庙,挥动有力的臂膀,高声下令道:“大秦勇士,给我冲进去,拿了九鼎,捣了庙殿!”
余音之下,疯狂的秦军将卒呼喊着“拿九鼎,捣庙殿”,若潮水般汹涌进了摇摇欲坠的宗庙,一时间,搬的搬,运的运,拆的拆,毁的毁。于是见,一座数百年的宗庙立马一片狼藉,不多会儿就被拆搬得支离破碎,尘烟四起。
一场亡国灭家的丧乐奏响了,西周朝的臣民在悲愤中只能爆发出震天地的哀号恸哭。
此时嬴子奚的脸上却现出了一种不忍的神色,全然失去了刚才还骄傲着的神态。
踉跄跄,一位鹤发老臣颤抖着来到嬴子奚和嬴摎面前,跪求道:“大将军,大将军,老臣求两位大将军了,请留下我周朝七百年的宗庙吧。”一个叩首趴地,他不再起身。
嬴子奚不知该如何作答,瞥眼望向大将军嬴摎。
嬴摎毫不动情,眼露凶狠,敦促嬴子奚道:“大秦王孙,兴秦必须灭周,当绝周遗民之精神寄托,决不能以一人之请而违我王之旨。”
嬴子奚隐忍了片刻,方狠狠咬牙被迫下令,吐出一字道:“毁!”
鹤发老臣闻言,猛然惊色抬头,瞬间站起,跌跄着奔向庙门,跪地,叩血不止,是以阻挡秦卒,不让前进一步。
嬴摎断然一声怒喝:“斩!”
一秦卒冲将上去,对准鹤发老臣,手起刀落,可怜那护庙老臣顿时首级滚落于地,血溅周庙门头。
立即,又有八位周朝遗臣上前,跪地哀求,哀求不可毁掉周室宗庙。
嬴缪紧跟着又是一声怒令:“斩!”
只见数位秦卒一涌上前,乱刀砍下,八位遗臣坦然视死如归,血洒当场。
猛一下,又拼命涌上来上千周朝百姓,伏地阻挡。
嬴子奚忙掉转头去,不忍目睹。
嬴摎更为愤怒不堪,再下令武力驱散。立马,奔走上来数百警戒士卒,极尽蛮力推搡拖拽,将百姓一堆堆强行拦在主道两边。很快地,又冲进来更多秦卒,挥舞钩锄,狠命地一通乱砸猛推,仅半个时辰,就见庙门倒裂,院墙坍塌,瓦砾破碎,尘土漫天飞扬。
眼见这一座古老陈旧的宗庙轰然颓倒,那满周朝的臣民百姓遽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哭声震耳欲聋,传遍了大半个洛邑王城。
而更让周朝百姓揪心绝望的场景,一列长长地载着九座宝鼎的马车,穿行过警戒秦卒拦开的窄窄甬道,大摇大摆地、辚辚驶出了宗庙的破碎大门。
还在痛哭流涕的臣民百姓一见,全然不顾一切地朝着九鼎载去的方向紧跟追去,却一下被那重重叠叠的警戒秦卒横挡拦住,无法冲越过去,只得停住脚步;蓦地,万民齐齐叩头伏地,泣哭成了一片汪洋。
嬴子奚神情木然地坐在戎车上,不时回首,最后终于忍不住痛苦地闭紧双目,不再回头。
夕阳西下,一片血色黄昏。
在秦军的武力押送下,载着九鼎的马车缓缓驶出了洛邑城南门,紧跟其后的是嬴子奚与嬴摎的浩荡凯旋大军。
至此,八百年的两周王朝,在虎狼秦军的铁蹄之下,摧毁灭亡。
周赧王姬延活了长命,年载八十有余,毕其一生精明,尚能算周王朝一代勤政帝王,可惜生不逢时,最终还是难逃亡国之命运。不过,这不是他的错,实在是周王朝的历代先王已经把万里江山败坏殆尽,他姬延即便有心治国,亦无力回天了。
一月之后,象征国家权力的九鼎运到了秦国雍城的太庙。
秦昭襄王大喜过望。
簇拥着踏入太庙,面见一字排开的九座宝鼎,蔚为壮观。举步走在头前的老秦王围着九鼎细微观览,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而当凝望中间镌刻有“雍”字的一座大鼎,更是异常兴奋:“嗬,雍州之鼎,乃我大秦神鼎也,寡人得之,感恩白帝显灵矣。”
正午时刻,鼓乐齐鸣,三牲供撰。
隆重的祭祀九鼎大典上,一条殷红地毡铺设至祭祀高台前,左右两旁均站满了秦廷的文臣武将,黑压压一大片,还有一大众王亲国戚和前来朝贺的各国诸侯使节,场面甚是恢弘,气氛庄严肃穆。
但见老秦王真诚祭拜完煌煌九鼎,阔步走上高高祭台,屹立正中,稍缓片刻,抬起头来,亮开嗓音,亢奋激昂地向天高呼道:“天赐大秦,今得九鼎!白帝照耀,呜呼,我大秦开辟六百年,自始祖秦襄公,攻犬戎,建战功,护送平王东迁,立新功,封一方诸侯,创大秦江山。先祖穆公,壮威国力,击毁强晋,拓疆黄河之西,进而大败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上祖献公,勇猛无敌,同魏开战,屡战屡胜,遽然扬眉吐气,重夺河西之地。王祖孝公,商君变法,致国力迅猛崛起,从诸侯卑秦之不起眼弱国,蜕变而成天子致胙、诸侯毕贺之军事强秦。父王文王,南灭巴蜀,东收河西,攫取崤山,开函谷关,纵使我大秦与齐并驰泱泱大国。至如今,寡人承继列祖先王之遗志,扫荡河东中原,灭西周,得九鼎,当以霸王之道,横刀立马,所向披靡,此可谓,得九鼎者得天下。看九鼎轮回,终归我大秦,此乃天意也。呜呼,寡人问鼎,意在天下,谁人胆敢争雄,舍我其谁?煌煌九鼎,乃为大秦之九鼎;朗朗天下,当为大秦之天下也!”
站立在文臣之中的吕不韦,听着霸气的祭祀文,看着霸道的大气势,打心底里涌出一股惊羡与崇拜,臆想着自己当有朝一日亦有如此之威风与气场,就不由信心爆满,一种不甘落败的顽强斗志随之勃然而生。
随之,轮到各国诸侯使节登场纷纷朝贺。
韩国,韩之相国率先朝拜,唱颂赞歌,俯首称臣。接着是齐、楚、燕、赵之使臣陆续称颂朝拜,亦是一番恭维赞扬,均为毕恭毕敬,不敢仰视九鼎。
秦昭襄王笑看各诸侯贡献之贺礼,听的是快意悦耳之赞颂,甚是兴致盎然。突然,老秦王目明发现,怎独缺了魏国使节?一刹那间,一腔怒火油然从心底窜起,然而很快,老秦王便克制住了自己,强忍怒意,待诸侯之相国、使臣朝贺完毕,老秦王又敞开亮嗓,朗声道:“寡人今日高兴,致谢列国的美意和朝贺,我大秦雄武,威猛强盛,今得九鼎,明必得天下也!今日,寡人还有更感欣慰的,就是我大秦已然后继有人,此番灭周,得九鼎,我孙功不可没。长孙子奚威武,初出函谷关,即建立不朽之军功,伟业一件啊,不愧为我大秦之高德子孙,前程无量,寡人看好他也!”
一直站立在祭祀台前的安国君嬴柱,顿时感觉自己脸面光彩照人,不禁喜形于色。可那跻身朝贺人丛之中的嫡子嬴子楚,却是恨恨得咬牙切齿,心中涌起一股愤愤的嫉怨。而此时的吕不韦,心思逐浪翻腾,脸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浮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阴鸷笑意。
章台已然愠火了。
在雍城就憋了一窝怒气的秦昭襄王,未曾料到,魏安釐王居然敢轻慢他大秦,不来朝贺,是何意思?魏国难道不怕他大秦一动肝火,寻衅滋事,立马发兵报复于他魏安釐王,还真他能,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一回王宫,老秦王便横眉一竖,凶目射光、大光其火道:“这个魏王圉,竟敢藐视寡人,看寡人如何治他,不拿点厉害,还真当我大秦是病虎呢。”
丞相范睢跪膝在地,赶紧捣首劝慰:“我王息怒,与魏之卑国,我王不必大动肝火,恐有伤贵体,不值得呀。”随之,他便煽风点火,顺势举荐好友王稽道,“诚如我王所言,确实需要给魏王圉一点厉害颜色看看,否则他还真不拿我大秦当一回事,往后更会嚣张,出头蹦跶。我王,臣有一建议,他魏国就在我河东边缘,是否可派河东郡守王稽前去讨伐?狠狠教训他一顿,不打他个皮开肉绽,亦要让他割地求饶,否则誓不罢休。”说着,他那双犀利的眼睛紧盯住秦王,在心里,他相信老秦王定然会采纳他的建议,因为老秦王绝对吞不下这口恶气,必须要出。至于让王稽统军出征,此已是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今日正是好机会,择日不如撞日。他是一直都很想让王稽建立军功,亦好为他炫耀,以在老秦王心里重新加重宠信,褪扫去郑安平叛敌所给他带来的极大伤害。于是借现在时机,老秦王非常有心报复魏国,顺水推舟,更巧汾城就在魏之边境,推出王稽,亦势成必然,即使朝中议论,那谁都无话可说的了。
老秦王不由欣然点头:“嗯,丞相,这主意好,你赶紧召王稽进宫,寡人即令他率十万大军前去讨伐魏国,可让嬴摎将军辅之。”
范睢一看如愿,自当欢喜万分:“诺。我王英明,臣这就去。”
嬴子楚是以为机会来了。
于是,嬴子楚匆匆赶去吕府书房,心急火燎地对吕不韦道:“先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子楚以为,此次我若出征,定可与嬴子奚一决高下。上次他灭西周,此次我伐魏地,至少可以平分秋色吧?先生,赶紧想一个法子,争取让我攻打魏国……对,先生,我思想过,可否去寻寻丞相,对,寻范睢帮说一下。王稽是他推举的,王祖父定然亦是听他的,凭他举荐我为主将,定然能获得出征,是否?”
吕不韦摇头一声叹息,道:“唉,公子呵,今非昔比。如今范丞相是大不如前了,自郑安平叛逆投敌,面子上看似乎你王祖父还需要他依赖他,可实际上呢,早已弃之若敝帚,尚能保下一命,当属万幸,仍想做主甚么,恐不能够,你王祖父不会再听他的了。至于此次推举王稽能成,纯属巧对。那汾城正边临魏国,你说不用王稽该用谁?今日朝中无人反对,亦是出于这个道理呵。”
嬴子楚显然失望,眼睛瞪得直直,不知所措道:“那……那……下一步我该如何办呢,先生?”最后一句唤叫“先生”,他全然把希望又寄托于足智多谋的吕不韦身上了。
吕不韦缓慢沉思起来,道:“公子莫急,容我思量一番。唉,若走范睢这条道呵,非但吃力不讨好,恐弄不好还会惹上事端,不可行。请公子亦谨记,往后呵,尽量不要与范睢有甚瓜葛,与他保持距离最好。一句话,就是与他敬而远之,敬而远之。”
敬而远之,吕不韦似乎清楚这一点,与范睢敬而远之,并非心血来潮之想。他曾深入对王稽观察分析过,认为此人不能成大事,不负责任,一心迷吏,碌碌无为,唯一有为的当是引荐了当朝之丞相范睢。而其实,范睢从心眼里早就看透了王稽,故一直未举荐秦王给他升职,还是王稽自己寻到范睢讨要,做了现在的河东郡守。那仍是范睢碍于情分才强硬帮衬获取得来的,是带有范睢睚眦必报的最大人情面了。
吕不韦或许料定,范睢将会因此睚眦必报性格而彻底毁了自己,或许真的会成亦郑安平、王稽,败亦郑安平、王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