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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我的的母亲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6-27 07:27:32      字数:3044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做五个月的。在我出生之前,我二十五岁的父亲,连当放牛娃和做五个月,已经整整给人家打了二十年长工。
  我的祖母在我父亲六岁时就死了,死于伤害,年仅二十六岁。当时留下四个孩子,最小的我的叔叔才二岁,我的两个姑姑全都在四五岁时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
  十五年后,祖父,在为我的父亲婚事操尽辛劳之后,在我出世前半年,就被本村的一个债主逼债而被活活打死了。我可怜的爷爷正死在当夏六月里,当时七孔流血,一夜工夫脑袋膨胀得有果筒那么大。
  到第二天,搁在前间小间里的遗体搁板底下流下来了一大摊黑色的紫血。父亲没有办法,求爹爹拜爷爷,在望春桥的福兴棺材店里赊了一口白皮棺材来,才草草地替爷爷落殓抬出去。叫穷兄弟们帮忙在村后的大坟滩上,盖了个草披棺材了事。
  这棺材钱后来直到我十多岁了还没还清。
  我长大后还看见过爷爷的草披棺材。因为在大坟滩上,放牛娃常在那里放牛。放牛小娃把牛一放去玩儿去了,让牛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啃老草皮子吃,牛啃不到好草,就常常悄悄地来吃盖在棺材外面的新稻草,有时把包在棺材外面的稻草吃得都露出棺材来,我就看见过爷爷的棺材被老牛把新稻草拖吃了露着白木棺材板来,可知爷爷的棺材是没有油漆过的薄皮棺材。我看到过人家祖宗的棺材,那是漆着黑漆的棺材,横头头写着一个大大的金色“寿”字或“福”字的材板厚厚的寿材。我爷爷的棺材最寒酸了。爷爷生前生活苦难,一年到头种田打铁做小炉,死后棺材也可怜。
  也许因为我生在我父母忧患悲伤时光,我长大以后性格总是那么郁郁寡欢少言少语的。
  我的父亲出身如此贫苦,可是我的母亲却是出生在五里路外的清河乡鲍家庄最有钱的老板人家。外祖父有大田三四十亩——产权全是自己的不用向地主交田租的田,叫大田。除自种二十几亩,其余十几亩租给人家。除自家的田外,还有每三年一轮的三十几亩族里祭祀田的租谷可收,每年收上来的租谷和自已割上来的稻谷,四个大谷仓都堆不下,谷仓里有的是发青沙的陈谷烂米。城里钱庄里有取不完的洋钱,住着村里最大的五开间马头墙楼屋。
  此外村旁还有一个晒场园,晒场园周围的围墙上都爬满了木莲藤,墙脚长着青苔,可见它的悠久历史。晒场园里面还造着一排放家具和稻谷的栈房,栈房周围种着许多花木和果树,就像个小花园。
  楼屋门口还有一幢墙上长满木莲藤围着围墙的牲畜园,里面养着许多鸡鸭,牛拦也在里面。这都是我小时候亲眼看见过的。
  村前的小河边还有一块小菜园。周围是围着竹篱笆的青竹林,风吹过呼呼地响,是村里的一道风景线。真可谓是“门前千枝竹,家藏万卷书”的书香人家。
  外公家楼上黑洞洞的书房里还真堆着许多线装书和大大小小的碾墨潭与长长短短的各种湖笔和狼毫。正月里堂屋上挂出来的祖宗影像都是戴乌沙帽和戴红缨帽的。据我外婆告诉我的母亲,他家的上代都是做过官的,我的外祖父年轻时还考过秀才呢,这也可以从外祖父家高高的马头墙看出来。据说过去只有上代做过官的人家才能造马头墙的房子。可见我的母亲出身比我的父亲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的母亲既然出身在这样一户门第显赫的大户人家,怎么会下嫁给这么穷苦的我的父亲呢?这说来有点离奇。
  原来我的母亲是外之祖父母的一个最小女儿,北方人也叫么女儿。她从小生得聪明伶俐,十分乖巧,在母亲和姐姐的指教下她七八岁就学做针线,十二岁就会裁衣绣花做鞋子;打起金丝草帽来更是手舞如飞,人家半个月做一顶,她一个礼拜就能做一顶。
  我母亲个子不高,但却眉清目秀,鼻子高挺,皮肤细腻,长得十分引人注目。才十五六岁,做媒的人就门槛踏穿似的进来。十六岁那年她到上海的我小姨妈家里去玩,就有许多人看中来说媒,差点嫁给了上海小姨夫的朋友们。我姨妈只能给人家说小妹年纪还太小暂时不出嫁,再说外婆也舍不得把这个她最喜欢的小女儿再早早地出嫁,所以她在上海住两个月就回来了。
  可是第二年还是让贪财的外公做主,把她早早的嫁给了西门外一个在上海开银楼的老板人家。因为路远也不知道那人的个性脾气,我的母亲当时才十七岁,就糊里糊涂地,任由媒妁之言,和贪财的父亲的主张,以五百元大洋和十担老酒与一些戒指项链为聘礼,把她嫁给了一户不知水性的那户老板人家。
  过去媒人做媒说亲,十个倒有九个都是靠骗的。给我妈说媒的这个老媒人,也是这样,起先到我妈家来说,这户人家如何如何地好,男的怎么地有本事,婆婆怎么地慈爱;谁知道我妈嫁过去后,才知道这户人家不地道,丈夫脾气暴躁又傲慢,还听说在店里叫他做个跑街(到外面联系业务,类似现在的采购或销售),尽天价在外面嫖赌吃喝不务正业。父亲对他实在没有办法,才想让他早点结婚,以收收他的心。可是一个人散了的心,一时是收不回来的。他回乡下结婚以后,还是老样子。在乡下蹲不几天与新结婚的妻子相处几天后,就觉得乡下生活冷静,不想待了。
  这个经过上海大世面的小开,自然他看不起我妈这个乡下姑娘,于是在无聊中常常对我妈恶言唾骂拳脚相加。结婚之后过了一礼拜就回上海去了,遥遥无期不回来。婆婆又在家里操持一切。自我妈嫁过去后,就把家里的一切家务全交给了我妈,而且规矩挺重,稍不如意就竖眉瞪眼地训骂,把我妈当作佣人和童养媳一般。还有一个小姑刁钻古怪,与我妈为敌,摆着一副大小姐的臭脾气,把换下来的衣服包括月经带都交给我妈去洗。我妈受了委屈又没处去说,只得一个人夜晚蒙着被子在自己房里哭泣。
  她受不了这种冷漠凄苦又劳累累的日子,半年后,我妈就逃回家来,再不愿意回去了。
  后来婆婆家派人来叫,我妈不愿去,我外公强迫她去夫家,说这好好坏坏都是你的家,你死也得死在那里。我妈没有办法,只得去。去了之后,婆婆更凶,骂得我妈更厉害,还把我妈关起来。性刚气硬的我妈她怎受得了这个气?她又设法逃回来。这次回来后,她是再也不肯回去了,尽管我外公再凶再骂,她也不去了。她上告法院要求离婚。在外婆和姨妈的支持下,经过法院的几次周旋,我妈终于和那家人家解除了婚约。
  自此,我妈就在家里住着。她对外婆说这辈子是再不想嫁人了。
  我的母亲当时因为离婚在娘家闲着,有时也相帮着外婆做些家务,给田头客人送送点心。舍不得雇看牛娃的外公,就叫我妈到田头去放牛。
  离婚在家住下来时,我妈是铁了心,这辈子不嫁人了,但是日子一长,难看她的外公常常说“嫁出去的囡泼出去的水”。外公不让她老待在家里,尽天叫她去放牛割草当看牛娃使,外婆看了心痛地对我妈说:“彩凤,看来你在家饭难吃还是再嫁一家吧?”
  但是姻缘是有前缘。那一年我外公家一时找不到做五个月的长工,外婆就托已经嫁到新张庄的大女儿,外婆说都说你们村里多是做五个月的,有没有长工?当时我的父亲还没有受雇的老板人家,我姨妈就推荐我父亲到我外公家去做长工。因为我爸从小在姨妈家里放过牛做过半桩,姨妈对我父亲是很中意的,只因现在她家败落了,雇不起长工了,才把我父亲介绍给外公家。
  在这期间,我外婆为我妈再婚到处托人,想再找一个好一些的女婿。可是因为我妈已经嫁过一回,再寻佳婿并不容易。媒人来说的,不是带着孩子已经结过婚的,就是半老头子,再不就是身体有残疾手脚不全的,或是精神有毛病的。总之没有一个好好的小官人来说的。我妈和外婆想想实在生气。我妈还不到二十岁,长得又如花似玉,不过就是嫁过一回,好好的一个年轻少妇,何以变得如此不值钱了呢?真是气死人!我妈更是悔心了,说这辈子再不嫁人了,就样侍候父母到老算了。
  可是母亲不依,说我们迟早都是要过的,你一定要再找一个,特别是娘身体多病,我一过你爹地方的饭难吃,趁现在还年轻,一定要再嫁一塌。可是四处托媒,再找不到合适的人,找那些不三不四已经再婚过的比自己大十几甚至几十岁的实在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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