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记忆中类似的事情不要太多，亦不禁心怀感慨，这已经不是单枪匹马，勇闯天涯的时代了。想要引起足够的重视，要不权势，要不金钱，要不关系，要不流量，单纯的道义，单纯的善良，早已被人性中的最深处消磨吞噬殆尽，所剩的，恐怕仅是酒足饭饱之余的馈赠吧。
　　母亲见我深陷沉思，并仍在烟雾缭绕，晓得我这大脑袋里面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不必说，不必问，她知道我不会告诉她，她丝毫不会为我担心什么，她只是不希望我常想这类东西。作为过来人，她深知这类东西知道就好，想得太多，钻得太深，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儿子，别抽了啊，刚打扫出来的地面。我可告诉你，沾上烟灰，你自己留下来打扫，我和你二姨可不给你揩屁股。”
　　“啊，知道了。”我先是掐灭烟头，而后迅速把脚下这一块再次清扫了一遍。
　　“房主也怕你有骗补偿金的想法，所以缩短了租赁时间，改五年为三年吧。”我笑呵呵地说。
　　“我这可不是骗，我可跟你小子讲清楚喽。”母亲一本正经，义正言辞地说。
　　“是，是，我知道，这不是骗。不过，房主认为得三年之后这里才能动迁，而你现在的想法是巴不得一年之后这里就动迁。”
　　“不是我，是我们。难道你不想要赔偿金吗？”
　　“当然想，在北京呆了好几年，拆二代的感觉看着就过瘾。虽然我们不是房主，不过能够从中得到一些利益也是好的。”
　　“只要不是偷，不是抢，就是好的，就是对的。这世道，你妈我早就看透啦。”
　　看透了？这话没错，不仅年逾五十的母亲看透了，我这年逾三十人不也看透了嘛。诚然我们母子之所谓看透并非人世间的所有，只是人世间的本质，这么一看，虽然我仍“潦倒新停浊酒杯”，却也不枉活一世。这就跟读书一样，晓得大意，了然中心思想，便是一次成功的阅读是一个道理。
　　累了一天，回到家倒头就是猛睡，懒得再去象棋摊给臭棋篓子们当谋士，当顾问了。
　　次日，母亲雇了一辆半截美，把家里面的那些制作各式各样面食的机器，如蒸箱、烤箱、馒头机、压面机等等；还有其它所需之物品，如桌子、椅子、席梦思床垫等等通通装车，一并拉了过去。各种货物运达，按照母亲的构想逐一摆放整齐，面食店一下子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再度回家，明显没有昨天那般疲累，却也没兴趣到棋摊玩耍。闲在屋里，偶尔看一眼心满意足的母亲，我心中除了泛起一丝喜悦，还会萌生重重疑问，母亲是否真的心满意足了呢。答案无需问，定是否定的，这个世界又有谁是真的满足呢，总觉得好的仍不够多，坏的仍有不少。
　　当母亲做好了一顿家常便饭，我和父亲端着碗筷和饭菜，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母亲并没有跟我谈哪怕一句关于我后天的行程。我呢，也没有跟母亲聊一句关于后天的行程，我们娘俩与父亲难得吃了一顿效仿古人“食不言”礼仪的晚饭。
　　表面上的此处无声我和母亲都懂，沉积在我们心中的，想要向对方倾诉的东西属实太多，却又不好跟对方说，生怕打击对方的决定，溃败了对方的斗志。
　　“在外面一定要好好干，有什么困难跟妈说。妈妈这边一定好好努力，想办法把店干好，再不能像以前似的，一定得坚持住。”到头来还是母亲率先开言。
　　“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父亲突然来这么一句，分明是在给母亲的激情热血浇冷水，毕竟只有父亲晓得母亲啥也干不长的习性。
　　“你给我滚！会说话就说两句，不会说话就安安静静当个哑巴。”母亲语气生冷地冲父亲吼道。
　　“你看，我也没说错呀。”父亲一脸无辜地说，那份耿直有时候不只可怜，更加可恨。
　　“吃完没？吃完了就滚出去，我没工夫搭理你。”母亲再一次语气生冷地冲父亲吼道。
　　父亲再不敢言语一声，果断选择安安静静当个哑巴，只管吃喝。母亲的脾气他太了解了，把桌子掀翻也不是不可能。
　　我从母亲的话语中听出了另外一种声音，甚至可以说是一声召唤，那意思我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不如趁早遂了母亲的意，好好跟她学面食。学手艺，到时候无论自己开店还是找份工作都能让自己相对稳当地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到处游荡。
　　“我明白。”我淡淡地回了母亲一句。
　　母亲的良苦用心我懂，但我这一贯疏懒的个性真的难改，若非有重大之变故，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我家的条件虽算不上优渥，但也不至于差到我不打工就会饿死的地步。但我却不愿活在父母的影响下，他们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对于生活，对于生命的理解，我不能干预。但我也有属于我自己的对于生活，对于生命的理解，我更想活出自己，且并不希望他们干预，哪怕吃了好多次的堑，我依然喜欢孤独且相对自由的浪子般的生活。
　　我想母亲也能明白我的苦衷，不然她也不可能只是三言两语让我对前往苏州的事再多想点儿，再好好想想，便不再进行任何规劝甚或阻拦。
　　我务必得走，去外面闯荡，枯燥而沉闷的生活过得久了，人会荒废，急需到外面看看，或以单纯的游戏人间的姿态也好，还是以相对复杂的一边打工一边领略当地风情的姿态也好。
　　对于有钱人来说，疫情解封之后各种“报复”式的疯狂必然会在潜移默化下形成任谁都阻挡不了的潮流，或开怀地吃，或纵情的玩，或无止地耍，都是对本该活跃的生命的本质其浓墨重彩的勾勒渲染。
　　相对的，像我这样手无闲钱的人就只能选择第二种方式了，有管这叫勤工俭学的。不过那是对学生说的，我早已不是学生，又或者说我早已不是课堂上的学生，所以用这句话未免不妥，不妨以一边打工，一边旅行作为自己的标签吧。虽然乍看起来天高海阔，山清水秀，显得岁月静好，可实际上未免寒酸潦倒了些。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了解到什么是真正的社会，什么是真正的人间。
　　很快，两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我也将背上行囊，乘上开往天堂的列车。
　　天堂究竟在哪里，什么样子，我没去过，所以不清楚，我更没兴趣于了解它的样子。我还不想死，只有想死的人才会格外向往天堂，因为在那些人眼里，人间等同于地狱。
　　我没有跟父母道一声别，也没有跟亲戚道一声别，甚至没有通过手机或微信跟朋友们道一声别，此与我性格有着莫大之关系。在我喜欢的诸多粤语歌曲里有这么一首歌的歌词最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个有父有母有家的浪子，喜欢，或者说是习惯了一个人行走江湖。区别于武侠世界里的江湖，人世间的江湖并没有那么神幻，又是无端邂逅红颜知己，又是机缘巧合习练绝世武功，什么都没，但却格外真实。我喜欢真实，无论是笑还是哭，无论是痛还是怒。
　　我和郭峰乘坐同一辆小汽车，车主是郭峰的亲哥哥，他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专程送我和郭峰去沈阳北站的。
　　其实早在四天之前，当郭峰听说我要去苏州工作，他心想着既然北京的疫情也解封了，不如正好借这个机会回北京去，总好过继续住在哥哥家里，毕竟不方便不是，就像曾经住在我家里。
　　我心知若非疫情袭来，郭峰是一定会住在我家的，怎奈我是一个一不给家里消毒，二不戴口罩出门，三连家中卫生都不可能每天清理一次的人。他给我的感觉比我更怕死，故而二话不说，转头就跑到哥哥家去了，哪怕哥哥嫂子都在家，他也得将就着住下。
　　我不止一次听他说他哥哥家的管理比我家更像家，又是８４，又是消毒水，又是一天两遍清理卫生的。他不仅要跟着忙叨，还要时时刻刻谨记常消毒，常洗手，常通风，常保持卫生的重要性，这或许就是自律之人，或者说怕死之人的通性吧。其实他本不是一个自律的人，他只是怕死，不得已而自律罢了。其实他也不想这么麻烦，诸多家庭琐屑事务还需自己动手，还不能像在我家住那样自由自在，无所顾忌。无奈赶上这个时候了，外面旅店也封了，网吧也封了，ＫＴＶ也封了，洗浴也封了，他只能如此应付。再者，倘这些地方没封，以他的性格，他也不敢去。
　　北京解封，他寻思着赶紧回去，就算隔离十四天也好过再这么麻烦下去。为了展现兄弟情，这家伙不仅跟我买了同一天的火车票，而且发车时间仅比我早半个小时。
　　“咋想的，咋还打算去苏州了呢？”我和郭峰同坐在后面，他讶异地看着我，问。
　　“还能咋想，挣钱呗。一个月五六千块呢，干得好些，加班多些，六千都不止。”我摊开双手，颇显无奈地说。
　　“真的假的？别让人给骗了。”
　　“你就放心吧你，你认识‘怪哥’我多长时间了，谁又能骗得了我。”
　　“没毛病，‘怪哥’这模样，他们见了都哆嗦，还敢骗‘怪哥’，弄死他，最屁也得吓得他半死。不过有一句说一句，南方那边传销的多，别陷进去了，注意啊。”郭峰取笑之后变作语重心长地说。
　　“没事儿，传销我？就凭我这口才，我还不知道传销谁呢。别光说我，话说，你怎么想着回北京了？”
　　“这不北京那边的疫情解封了嘛，我寻思回去呆着去吧，也好多了解了解新产品，也能跟客户们多交流交流。”
　　“也对，你是销售是吧，那应该的。不过听说十四天的隔离期还是有的。”
　　“有就有呗，反正公司报销。”
　　“你那个公司牛逼呀。”
　　“你不是不喜欢干销售嘛，你要是喜欢，我就跟领导说一声，把你也弄过去了；咱哥俩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还跟以前白灰窑的时候一样，多好啊。”
　　“算了吧，白灰窑那个活儿我能干，销售那一行我是真的干不了。一天天低声下气的，特别是电销，还保不齐会挨骂。”
　　“挣钱嘛，挨骂就挨骂呗，没办法。只要遇到一个不骂你的，兴许你的生意就来了。”
　　这一声“没办法”道出了不下亿万人的心声。而这一句“不骂你的”或许正是网络销售，电子销售者们的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