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6-27 08:39:52 字数:3534
待房主走后,我再一次点燃香烟,抽了起来。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大半天的时间里,我总共才抽了四根烟,这还要算上午饭后的一根“神仙烟”,可见这一天我得有多累。这份累自然比不上我曾经在炼钢厂工作的累,怎奈长时间的保安工作,长时间的舒适悠哉,令我再不复当年之勇猛夯实,经久不息。
母亲和二姨也累得不行不行了,相比较母亲的连嘘带喘,二姨则显得没那么吃力,想必跟瘦有关;同等的工作量,胖人对于累的感受会更深刻些。
喝了口水,我随便找个楼梯坐下,问母亲:“敢情你签了三年合同呢,你都没跟我说。”
“三年?你妈我都想直接跟他签五年合同了。”
“为啥?心意已决,不想再跟老头子(我父亲)住在一起了呗。”我微笑并苦笑地说。
“肯定有这一层关系呀。你也知道你爸是什么人,我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受够了。正好,老天爷给了我这么一个好机会,让我独自享受生活,再不跟你爸参与。你爸他这个人呀……”
“打住,老太太,赶紧打住!”
我连忙制止母亲继续说下去,我晓得这一篇篇反复不止的车轱辘话无一字一句不是在数落责备着父亲。倒并非我跟父亲的关系比我跟母亲的关系好,正相反,我跟母亲的关系更好。我只是不想听他们两口子之中的一个向我数落着另一方,既然能够一起生活三十余年,哪怕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再多的不公,不顺,不平,不满,想必都已忍了又忍。偏偏这个时候年纪大了,就忍不了了?给彼此留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并祝福这老两口分久必合啦。
诚然,父亲的一些做派甭说母亲了,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看不惯。当然了,我指的可不是出轨、酗酒、家暴之类丑事,这几样父亲还真就不曾动过邪念。只是他为人处世、思想境界方面的种种实非常人,难以理解,不敢苟同,故而甚看不惯。
“我可不想听你讲老头子,你每回讲他,我每回都脑袋疼。两边都是最亲的,你叫我怎么弄,帮你数落他?还是帮他反击你?干脆,啥也别讲,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们两个还是夫妻,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乐意,还讲啥呀。你要是愿意讲的话,不妨跟我讲讲你为什么打算跟房主签订五年的合同,我觉得这件事挺有趣,挺有意思,比起你们两口子之间的琐屑争吵可有意思多了。”
“傻孩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母亲不经意间露出一抹怪笑,双眼突然之间射出一道极为隐蔽的狡狯目光。
“所以我才要问你呢。”
我觉得我家老太太定有出乎意料之想法。
“好,我这就告诉你。我听说这地方过几年就要动迁,听朋友说动迁对租客来说不仅没有坏处,反而有好处,老得劲了。只要房子动迁了,你像我现在就是租客,我不正干着买卖呢嘛,你开发商说动迁就动迁,一点儿补偿都没有?那说啥咱也不同意,跟开发商耗着。”
“听你这意思,到那个时候,动迁光房主跟开发商还不好使呗,必须得把你算进去呗。”
“没租出去肯定好使啊,自己的房子谁敢说不好使。可一旦租出去了,租客也是有补偿的。你想想,我好好的买卖凭你开发商一句话就给停了,腾出地方,一点儿表示都没有?不可能好吧。咱凭合同办事,我手上的租赁合同还没到期呢,你让我停可以,拿钱呗,这个社会就没有什么事儿是拿钱解决不了的,对吧。我都查过,算过了,就这个房子的面积,多了不敢想,赔我二十万一点儿问题没有。”
“二十万?真的假的!”我不免近乎,就我们家这条件,二十万足以让我惊呼。
“你看你,要不怎么我说你啥也不懂呢。起初我也不懂,这不后来听朋友跟我唠的嘛。”
“你哪个朋友跟你说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茬子。”
“噢,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
母亲简短的回答令我闭上了充满疑惑的嘴巴。茬子的意思乍一看像是贬义词,可实际上非但不是贬义词,反而是褒义词。这个社会真就需要各式各样的茬子才能维护自己或亲朋的各项权益不受到任何侵犯、侵害,单单指望对方秉承良知履行所谓的契约精神,单单指望所谓相关部门明察暗访施以援助,而非一而再再而三的到所谓相关部门猛锤喊冤鼓,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催促,反复哭诉,恐怕等到死的那一刻由于各个方面的奔走,由于无暇劳作挣钱,搞得自己连个骨灰盒都买不起,自然也就没必要送去火葬场火化了,倒不如扔到大街上以警世人得了。
我相信母亲的话自有她的一番道理,尤其是茬子二字的出现。毕竟我也见过不少母亲的朋友,其中有好些是真的茬子,甚至还有一些非一般二般的茬子,乃茬子中的君王,端是厉害。
记得我家现在所居住的楼房对面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开发商又新建起一栋足有三十层的高楼,搞得我们这栋楼里除了东西两侧住户在早、晌两个时间段有些微的阳光射入,其它时间不开灯便等同于黑夜。
为此,我们这栋楼的住户可没少向社区反映情况,但社区的工作人员除了对我们施以无休止地规劝和倍显无奈的爱莫能助之表情外,竟毫无任何实质性的表示,连打算帮我们讨个说法的态度和说辞都没有。此种做派可是把我们给气炸了,其中就有人发话了,说社区这帮玩意欺负欺负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倒有些本事,替老百姓出头找开发商讨说法,谋权益,甚至找顶头上司之区政府领导反映情况,他们可没那个胆子。于是乎,茬子提议家家户户派出一个代表,大家一起去区政府讨说法。
话虽如此说,可这代表并不好选。首先不能是小孩子,因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人家来一句,回答不上了,不好;其次,也不能是壮年,虽然壮年不仅是社会的中坚力量,更是家庭的中坚力量,但这种事不便于让壮年去,以免日后遭到针对性的报复。不仅会影响到工资待遇,还会影响到将来的发展空间,甚至还极有可能影响到工作本身;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每家每户的代表务必是老年人,家里面倘没有老年人,就派无业的去。因为和谐社会对于老年人必然会高看一眼,虽说都知道看的并非是人生经历或曾经为社会,为国家做过多少贡献,看的只是年纪,谁都惹不起的年纪,足以讹人至穷、至疯、至死的年纪。
茬子一再反复强调,一定要让老人们拿出占公交车座位、慢慢悠悠过马路等候客人上钩的劲头,不然事情还真就不好办。
话虽不中听,但事实就是这样,不来点儿恶心的,偏执的,极端的绝招,大家都认为你好欺负。在茬子眼中,在我们眼中,忍耐并非一个人的优点,而更是一个人的弱点。
第二天,一个茬子带着一群七老八十的老人闯入悬挂着“为人民服务”匾额的区政府。安保人员瞧这阵势,压根就没敢阻拦,直接上报直管领导。直管领导一看,也没敢阻拦,再行上报直管领导,最终,由副区长出面接待。
大大的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一帮人围坐在一起,只为向区政府领导讨要一个说法。是将至少三十层高的大楼夷为平地呢,还是让开发商息事宁人,掏点儿补偿金呢。
一连四天,每天更换一个出面接待的副区长谈心似的跟这帮早已是怒意满满,气急败坏的老人家聊着,左一口师傅,右一声大爷的。可师傅们,大爷们根本就不屑于晚辈孩子的尊敬,毕竟聊来聊去,二选一这么简单的,连幼儿园小孩子都能快速给出一个选项的题目,副区长愣是选不出来。
茬子也好,老人们也好,被副区长的这种不以为然、敷衍了事的态度搞的怒气值已达顶峰,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果不其然,在第五天,爆发了。茬子跟老人们一致决定,既然人家爱搭不理,一拖再拖,干脆,来点儿厉害的手段,不成功便成仁,干它一场——绝食。
再一次面对也不知是不是副区长的接待人员,毕竟五天里更换了五个副区长出面接待,茬子也好,老人们也好,全都视象征着和谐与美好的椭圆形会议桌,以及会议桌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面包、牛奶、火腿肠于无物,不碰,更不吃。
其中一个向来脾气火爆的老人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直接开腔:“我不晓得你到底是不是副区长,还是区政府随便找个人冒充副区长负责跟我们耗时间,这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只问遮光问题今天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这都星期五了,能,痛快给个话,不能,我把话撂这儿。今天我们早上就没吃饭,你们区政府要是再不解决问题,我们啥也不吃,就在这儿等,有种你们下星期一来,到时候正好给我们老哥几个,老姐妹们收尸,我们就饿死在这儿。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管不了事儿,做不了主的别在我眼前晃悠,瞧着膈应。”
忽听“收尸”二字,可是把这位副区长给吓坏了,也不反唇相讥自己究竟哪里膈应了,也再没心思虚伪谈心,心都快吓炸了,还怎么谈啊。心中不住暗叫,“这分明是在以死相逼呀”。赶紧,给区长打电话。
也不知区长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开发商方面的负责人不出二十分钟就赶到了会议室,二话不说,立即调取我们这些住户的房屋建筑面积,随即根据相关法律法规,按照当时抚顺作为三线城市的标准逐户予以补偿遮光费,分角不少,毫厘不差,办事效率那叫一个快!
钱既已到手,茬子和老人们自然不会再以绝食相要挟,无不对着面包、牛奶、火腿肠大快朵颐起来,瞧着比吃山珍海味还要鲜香可口嘞。
等到他们高高兴兴离开区政府,回头再看那块刻着“为人民服务”的匾额,他们无不唏嘘喟叹——这真叫“为有牺牲多壮志”啊,没有牺牲精神,又哪里来的优质服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