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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租屋做产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6-26 10:50:15      字数:3448

  一九三五年,一个仲春的早晨,室外绵绵细雨下个不停,室内肚皮已高高隆起的我阿妈坐在一把旧竹椅上。我的阿妈还像正常人一样,低着头紧张地做着家庭作业:两手上下配合,手指飞快地舞动着,在编织着放在脚踝头上的一顶金丝草帽。为什么这么大的肚子了也不休息休息,还要这样辛苦地打草帽?因为我的阿爸是个做长工的,赚来的工钱不多。他给地主做长工,一个月才三百斤谷;也就是九元钱。趁现在还没有做产,我妈想得多编几顶草帽,多积些钱。要不等坐月子了,什么也不能做,一分钱也没处赚了。
  现在我妈妈一面打着金丝草帽,一面时不时抬头望望屋里。只见这间朝北的小屋里阴暗潮湿;破败的外墙有许多很大的缝隙,亮光从外面照进来。再抬头看看屋顶,也是一处一处亮闪闪的,晚上睡在床上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下起雨来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此刻外面虽然只下着一点小雨,她的脸上也不时有雨丝淋到。天冷时屋里更是西北风直灌,这样的破屋怎么能住人呢?
  结婚前只晓得我爸没有娘,我妈觉得没有婆婆,非常称心,以后不用受婆婆的气了。可是嫁过来后,感到自由是倒是自由了,生活太苦了。到这里后,要啥没啥不说,还住在这样的破屋里。我阿妈在婚前也听大姐说起过,男家只有一间小屋。可没想到嫁过来一看,这小屋不但低矮狭小,而且是朝北的。民间有句话,说是有吃没吃,莫住朝西朝北。朝西朝北的房子,一年到头东南风次不进,天一冷西北风却朝里面直灌,还到处漏风漏雨。
  眼看着要做产了,这样风倒败落的房子怎么能在这里做月子养孩子呢?她老听外婆说,坐月子是不能吹风的。想当年她在娘家住在高高的马头墙的青砖瓦房的楼屋里,铺着木地板的干燥的楼房,她大嫂做产时还把蚊帐捂得紧紧的。可现在她却要在这样四面凉棚似的破房子里做产,让冷风吹进来,大人和小孩子不生病才怪呢。可是不在这屋里做产,又到那里去呢?
  是的,她娘家有很多好的房子,可是为了嫁到这里来,早已和父亲(我的外祖父)说过嫁出去的囡,泼出去的水,父亲是再也不认她这个没有出息的女儿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阿妈自己也不想回去了。可是在这里这样的房子又怎么做产?临产期一日近似一日,我阿妈的心事也一天大于一天。
  第二天,关心我妈的外婆拐着小脚,从五里路外的清道乡后包村来看她来了。外婆已经六十多岁,身体也不很硬朗,又有气喘病,一到天冷就常咳嗽不止。现在她从老家来到她这里,不过走了四五里路,已经走得汗淋淋气吁吁的了。
  我妈见外婆提着一只小胡篮来到她家,忙起身高兴地让外婆进来坐下来,倒了一杯水给外婆喝。见外婆从小胡篮里拿出一样一样她喜欢吃的素鸡呀酱瓜一类她日常喜欢吃下饭来,妈说了一句:“阿妈,下饭没了我自己会买的,你麻麻烦烦又拿这些吓饭来,阿爸看了又要讲你了。”
  我老外婆说:“这些下饭是我自己出钱买来,我自己煮的,他管不着我。”外婆指的是外公。
  我妈把两碗下饭放到食罩里面把它们罩好,拖过一把好一点的竹椅子让外婆坐下,倒一杯水给外婆喝,自己又坐下来捞起地上的金丝草帽又打起金丝草帽来。
  外婆望了望妈妈高高隆起的肚皮又望望屋里说:“彩凤,你坐月子还有几天呀?”
  我妈说:“大概还有十几天吧。”
  “我看这屋里做产不行。”外婆抬头望望破败的小屋说,“得想法子到外面寻间好点的房子。这附近有屋出租吗?”
  我妈说:“我也不知道。”
  外婆说:“得找人去打听打听。比这房子小一点也没关系,但要朝南的,里面不会刮风漏雨干燥一些的。”
  我妈担心地说:“租屋要出屋租钱呀,我哪出得起呀?”
  外婆说:“做产是大事,坐月子不能吹风,小毛头生下来更不能让他冻着。这样破的房子怎么能做产?这个房租钱我来出,无论如何,你不能在这风倒败落的破屋里做产!”
  我妈说:“阿妈,我出嫁时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现在再叫你出租房子,我怎么说得过去呢?你积点私房钱不容易。”但妈心里说,她正担心这房子呢,现在母亲也想到了,还是阿妈对自己最关心呀。但是叫阿妈出房租钱她实心由不愿,太说不过去了。
  我妈说:“阿妈,我看找个泥水匠先修一修吧,租房子贵贵的。”
  外婆说:“房租你就不要顾了。修也来不及了,只有先租一间再说。唉,你们三姐妹就如今算你最苦了。祥荣人是好,就是上代太穷了,还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这点私房钱我还拿得出。”
  外婆说吧就到村东的大姨妈家去。
  外婆的大女儿翠凤——也就是我大姨妈,就住在村东头。她嫁到家村来已经有十多年了,对这个村庄很熟悉。外婆说明了来因后,我大姨妈说:“新张村是没有屋租的。要不到后面小顾家去找找看。”外婆说:“还是你想办法帮忙找找看吧。我和彩凤都不熟悉。”大姨妈说我去打听一下吧。
  后来大姨妈叫大姨夫到后面的一个小顾家里打听了一下,就在张庄的后面的另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还真给她们找到了一间小屋。那是一户两兄弟人家,本来分给弟弟住的房子,因为弟弟还没有结婚,暂时住在父母屋里,所以这间房子就空着。
  房子是朝南的,前面也没有别人家的房子遮拦,太阳一出来一直能晒到屋里,暖暖和和的。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独门独户的,很不错。房子分前后两间,暂时租给我妈生孩子时使用。讲好,住房半年三元大洋。好的是这房子里有现成的家具,床和桌子凳子以及厨房里的菜厨都现成的。于是姨妈与外婆帮我妈简单地打扫一下,三天后我妈就搬了进来。外婆干脆就先住在这里后间了,她暂时不去自己老家了。
  现在在这一间暂租的农家小屋里,搬过来后外婆的就忙碌起来。先时买摇篮,做摇篮被,做我生出来要穿的小黄棉袄、尿布,和各种各样我的衣裳;然后又买长面、买红糖、买各种做产用的一应东西;还叫我大姨妈去邻村找好了接生婆。
  这样不到一礼拜工夫,都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一天下午吃点心时,我妈吃了外婆煮的一碗咸菜年糕汤,肚子就痛起来。于是我爸赶快去叫接生婆。接生婆刚走到,还没喝一杯茶工夫,我在妈的肚子里上下掉头颠倒着,于是使我妈的肚子就一阵阵的大痛。于是听接生婆婆的话,让我妈靠背坐在床上叫她捏紧拳头,把嘴对准扫帚柄来喔,也就是憋气。憋得满脸通红,一时还生不下来;接生婆又叫我爸扶着我妈坐在她的身后,抱着我妈帮她握着她的手一起努力。在接生婆婆的帮助鼓励下,在我爸的亲近爱护下,终于把我顺利地生下来了。
  我一出来是个胖嘟嘟的男孩。
  现在,二十一岁的、年轻的我妈,头上包着块玄色包布,因为生了我这个儿子兴奋安静地躺地在床上,爸爸在灶间里烧热水和打杂。外婆和出窝娘在小屋的卧室和厨房里转进转出地忙碌着:高兴地整着我的小衣裳,又忙着煮长面给我的妈妈吃。刚生出的我“嗯哇——嗯哇——”地哭叫着。这间只有两个房间平常冷落的朝南的小农舍里,顿时充满了喜悦和热闹,连房东大婶都来帮忙。此刻外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拐着小脚管理一切,看我妈顺利地生下了我这个小外甥十分高兴。
  我妈是我外婆的最小女儿,外婆曾有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可是两个儿子结婚后才二十几岁就都先后患肺病死了;大舅舅只留下一个儿子。我的两个姨妈也早就出嫁了,都有了外甥。我大姨妈一家还有三四个孩子。现在我阿妈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了,所以我生下来外婆感到特别欣慰。
  总算还顺利,我生下来了,外婆看到我妈生的我这个小外甥,一个胖嘟嘟的男孩,感到特别喜欢。外婆给这我起个名字叫家良,希望我长大后能够做个顾家的好男人。
  我就出生在这个总共三四十户人家的张家庄的小村里,听上代太公传说,他们是五百年前从福建迁过来的,而福建的张姓是从四川迁过来的,再之前还是从临安(今杭州)迁过去的。我们的老宗就是南宋民族英雄岳飞齐名的抗金名将张浚,而最早的祖先却是河北清河县,传说是张姓本是黄帝的第五个儿子张挥,因发明了弓,所以黄帝赐姓了为张。现在姓张是个大族,有1亿多人。全世界各国都有,连美国欧洲都有;而湖南、福建最多。
  宋时金人打进中原来,大批难民随抗金大军南迁到临安后,来到临安以后,宋高宗赵构,偏安南边一偶,不想再打回北方,与金朝讲和,不让岳飞和张浚等爱国将领抗金。为回避秦桧陷害,张浚一家就弃官迁到遥远的巴蜀(今四川)。新张庄是几百年前从前面的一个大张庄分支过来的。
  新张庄的小村里像模像样的种田老板也只有四五户。大多数都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做长工的。这些做长工打忙工的一年到头,全靠给老板人家做五个月、三个月(种田老板按季节雇长工)或打忙工赚来的微薄工钿为生。我爸到寒冬腊月,还赤着脚给种田人家挑肥料、浇菜籽、削麦地,在结着冰凌的席草地里赤脚耘席草田,冻得发紫的小腿肚都被冰凌割出了一道一道血痕。从正月初二,直做大年三十。我爸他全靠一双手和一身力气养家糊口。那真是“一人养一人,草鞋奔断绳”,“脚腿肚当米缸”的一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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