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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三思恨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6-23 15:33:50      字数:5080

  太阳老高了,熙康才磨磨蹭蹭来了:“祥叔过年好。你老人家出来得太早了,去你家,你唱了个《空城计》。”
  “好,都好,在这儿拜年比在家里好。”
  “过年了,祥叔,抽颗好烟。”熙康递烟给我俩,“你今年置办了新衣服,是我大侄子买的吧?”
  “我刚抽了,不要了。我现在都是混吃等死,穿不穿新年衣服无所谓……”
  “祥叔,新正大月的,你咋说这个字儿……”
  好多年了,我也没有新年衣服了。有两种情况,一是我不让儿子孙子买;再一个是,他们习以为常,似乎忘了给我买新衣服。有时候我也想有套新衣服,不知道哪一天我就去找水莲了,我总得穿件新衣服吧?不然,水莲会怎么想?我听说,现在的人给死去的人穿的都是同样的衣服,你说,下去以后,能分得清吗?
  熙康吐了一个烟圈,说:“祥叔,我看这两天回来的人不少,小轿车也不少,据说有几辆是几十万的。出去的人真有钱啊,咱住在村里的就是不行。”
  “谁说不行?你没看见王真贵吗?我看今年应该改姓了。”
  “改姓?只听说有改名的。”红亮可能是因他爹改过名,显得挺感兴趣。
  “今年猪肉这么贵?都快吃不起了。王真贵应该改成猪真贵。”
  “哈哈……”熙康笑得烟卷都掉地下了。
  王明杰的哥跟他爹一个脾性,喜欢养猪。自从单干后,一门心思都在养猪上。可惜运气不佳,挣了不少钱,却没攒下钱,全都送到医院了。第一次,一头老母猪窜出猪圈就往外跑,王真贵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人帮忙。一老娘们不自量力想螳臂挡猪,那头母猪一看,心里想,你也是个母的,何苦难为我这个母的?一生气,一头就扎进了老娘们的裤裆下,一仰头,那娘们就上了天,然后“扑腾”一声摔在地上,到医院一检查,三条肋骨断了。医生说,万幸是肋骨,要是腰椎那就躺床上一辈子了。出院一结账,王真贵傻眼了——10万。
  又过了几年,王真贵手里宽裕了,买了辆拖拉机,平时拉拉饲料、猪粪、庄稼。这也正常,村里哪家没有拖拉机的?起码也有手扶拖拉机。怪就怪在王真贵心里有不少花花点子,他竟然想自己动手在拖拉机上加装一个抽水机。老婆说,你就找专业的人干吧。他说,这有啥,我闭着眼也干了。结果,在用电锯割一块铁板的时候,把手指截了三根。到医院接上去,花了二十万。第二年,食指没保住。村里人都说,王真贵得罪猪八戒了。老婆说,咱别干这营生了。王真贵说,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再有一次窝囊事儿,我就吊死在歪脖柳上。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三年,猪价一路上涨,据说王真贵每年100万。那些笑话王真贵的人来不及议论,开始踅摸着养猪了。
  到底是天意弄人,还是天随人愿?我看呢,就是天意不可违。是你的谁也拿不去,不是你的累断了筋骨你也抢不到。
  
  1950年的冬天真冷,我早早钻进被窝。水莲还在灶间忙活,听到有人敲门,水莲想去开门,我说:“你停住,这世道,还是我去。”
  我提溜一根木棍,瞅了瞅门缝,发现是姜琦贵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站在门口。我赶紧开了门:“啥事?怎么跟小偷似的,快进屋。”
  “不好了,祥哥,你能不能跟你大舅子说说,我这地到手还没焐热,可别定为地主啊。”说着,腿就打弯了。我赶紧搀扶,拉进屋来:“这是怎么回事?”
  琦贵进了屋,眼泪就出来了:“祥哥啊,还是你有眼光,不是自己的肉怎么也不会长到自己腿上。我听说,今年又要土改啦,说是要尽快结束,快刀斩乱麻。我真担心自己被划成地主,被快刀给斩了啊。”
  我跟水莲对视了一下,嗨,谁知道会这样呢?姜琦贵手里还没焐热的地,不仅有“偏头”的,还有我家卖给他的。我也听说了,这次土改要干干净净彻底结束。到底怎么个结束,谁心里也没个底。上次土改已经让人心有余悸了,这次会怎样呢?
  大舅哥王三思又愁眉苦脸来到我家,我一看,赶紧说:“这次土改你就不用打我的主意了,我可是没有多少地了。”
  “你是没有了,可有人有啊。”三思摇摇头,“这就是社会主义改造,不可能有地主的存在。”
  “那姜琦贵……”
  三思坐在炕边,脑袋都快钻进裤裆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次啊,恐怕他过不了关。”
  果然,没几天,琦贵的地被重新“土改”了,分了不说,还被划成地主分子。姜琦贵一时想不开,喊了一声“我没跟谁过不去啊”,挂在歪脖柳树上。
  他儿子华明从小长得结实,力大无比,看到爹寻了短见,一挥手,一把砍刀扔过去,绳子断了,姜琦贵摔伤了,却保住了一条命。华明扯了块红布条缠在歪脖柳树上,说是祛祛邪气。
  姜琦贵出事后,水莲好几天不说话,说姜琦贵上吊与咱也有关系。我就安慰她,世事难料,咱也不是故意的。
  说实在的,对于土地改革,我真的搞不懂。地是我自己用血汗钱换来的,为啥要改革给别人?巧取豪夺的人不是没有,可是我见过的几个地主都是几代人勤勤恳恳攒下来的家当。有些一贫如洗的人家,要么是懒惰造成的,要么就是抽大烟败了身体,要么是赌博败了家产。
  路过刘家庄的时候,看见刘财主坐在门口抽烟,满脑门子的官司。看这架势也是听到风声了。
  “老弟,过来坐坐。”刘财主看到我,拿出烟袋荷包向我晃晃,“抽两口吧,以后恐怕再也抽不到这样的烟了。”
  “为啥?”“你没听说,又要土改了吗?”“土改也没你的事儿,上次不就没事吗?再说,你都是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有几个是巧取豪夺来的啊?”刘财主吸了一口烟,就像吃了一口屎,眉头都拧成一个大疙瘩了。
  “嗯,我听说,西村的张财主,把几个孩子都分出去了,每家也就几亩地,就划不成地主了。”
  “我也想分,可是我眼目前只有一儿一女,也分不了多少啊。”刘财主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那个徐元超昨天晚上来我家了……”
  徐元超竟然当上了刘家庄土改工作队队长,来到刘财主家,坐在炕沿上,喝着刘财主小心翼翼端上来的茶:“我说,刘大财主,你就在我面前装穷,这茶能哈吗?”
  “我……这……茶都是……客人来了才上的……我……”
  “胡说八道,你家好几十亩地,就让客人哈这破茶?”徐元超把茶杯往炕上一撴,茶杯碎了,茶水洒在他手上。他急忙跳下炕,甩着手,“刘老头儿,我这手可是让你家茶水烫坏了,没有三根金条你是过不了关的。”
  “你这是讹诈,共产党怎么用了你这种人?”
  “你这是污蔑共产党,死罪一条。”
  “哼,我女婿早就是共产党了,他牺牲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刮旋风呢?”
  “刘老头,此一时彼一时,你那死鬼女婿与我何干?我现在是工作队队长,我说了算,我就要分了你的土地。”
  刘财主硬是拧着脖子说:“自己的土地都是一辈辈嘴里抠、肚子里挤积攒下来的,凭什么要分给别人?”
  徐元超跳着高,指着刘财主的鼻子吼:“骑毛驴看账本,你给我走着瞧。”
  
  “你说,祥哥,共产党怎么……”
  “老天爷,你这是作死啊。”我赶紧捂住他的嘴,“这话就说这一次,再也不准了。”
  “我……想不开……”
  “这社会要变了,咱得适应;再说,你得看大流,共产党这么些年在咱这里做的事儿,你还没看见?”
  “这……我也不瞎,可是……”
  “慢慢想吧,往远处想,只要活着什么都能明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得罪了徐元超,你可得小心,祸从口出。”
  离开刘财主的家,我去找三思,三思说:“老二,耕者有其田在古代就有人提出来了,你不能自己吃饱了就不管别人了。”
  “这个我也懂,不是凭本事吃饭吗?又没偷没抢攒下的家业为什么要分给别人?”
  “你没偷没抢不等于别人不偷不抢啊,巧取豪夺的大有人在。我们就是让这些人把地拿出来。”
  “不管怎么说,刘财主跟我也有些交情。守良的媳妇素丽一家曾经在他家待过,感情就像一家人似的。素丽父亲去世,人家花了不少钱;再说了,人家女婿可是烈士啊。你看能不能……”
  “这个得看政策,我说了不算。”三思连想都没想,就扔给我一句话。
  “我知道,你讲政策,可是政策也不是死石头一块,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老二,你这是逼着我犯错误啊。”三思合上那个破笔记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符合政策,你不用说;不合政策,天王老子也没用。”
  “你这是老虎嘴里拔牙,你可得小心点儿。”
  “没事儿,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几个坏分子蹦跶不出个响来。”
  后来听说,在刘家庄开会的时候,三思提出了如何对待刘财主的问题,跟徐元超发生了冲突。徐元超根本不买账,大手一挥说:“轮也轮到刘财主了,不然,任务也完不成啊。”
  三思说:“你不能胡来,得按照政策办事。他家女婿可是烈士。”
  “我胡来?什么女婿?他闺女都改嫁了。你这是包庇地主阶级,小心你的前途。”徐元超瞪着眼珠子,“别给我指手画脚,你弟弟是国民党特务,你就是特务家属。”
  徐元超这么一说,本来还支持三思的,再也不敢言语了。说来也是凑巧,这个节骨眼上,南海边上有条船搁浅了,民兵登船检查。检查中,民兵发现了枪支,顿时双方发生了交火。
  民兵们勇敢还击,可惜武器装备相差太远。一场激战之后,特务被消灭了5个,活捉了一个。民兵牺牲了四个,其中两个掉进了大海,再也没有找到。
  更可怕的是,那个被活捉的特务竟然交代说认识王三恩,就是王三恩组织他们前来行动的。徐元超赶紧往上报告,上面一查,三思就糊里糊涂地回到村子当了村长。
  三思回村里后,一家人住在师父当初给他盖的房子里。桂兰告诉我,三思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吃饭饭不想,干活没力气,整天唉声叹气。
  我和水莲去看他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小娥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摆弄石子,见我进来,站起来脸上一点笑容没有:“姑姑,姑父。”
  水莲把小娥抱在怀里,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一阵心酸,大人的不快乐给孩子更多的不快乐。作为一家之主,有时候呢,必须强颜欢笑。你就是家里的太阳,给亲人带来光明和热量的太阳。进了堂屋,看见桂兰抱着儿子军壮在哭。
  师父和师娘满脸愁云,坐在灶间一声不吭。见我来了,点点头,往里屋努努嘴。
  三思蒙着被子在炕上躺着。一条被子如何能阻挡生活的苦难?我伸手拉了一下被角,三思动了一下,似乎有啜泣的声音。
  “大哥,我是很佩服你的,为共产党为老百姓做了那么多的事情,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炸弹都炸不死,为什么一点儿委屈都受不起呢?”
  “我想不通。”三思猛地掀开被子,露出脸来,“我为革命出生入死,还不如一个混混。”
  我吃了一惊,三思的头发有一半儿都白了,传说中的一夜白了头竟然就发生在眼前。
  “想不通,慢慢想,首先要想你上有老下有小,绝不可倒下。”我拉着三思的手,“你看咱爹妈,得有人照顾啊。”
  三思看了看师父师娘,眼泪扑簌簌。他应该明白,三恩已经让老人受过伤害了,这两位老人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咱……在村里不也挺好的?你就是当个农民我也愿意……”桂兰嘤嘤哭着。
  “哥,你的那股闯劲哪去了?在我心里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啊。”水莲抱着小娥,“你看,这一儿一女多好的孩子啊。”
  “就是嘛,你看我在村里啥也不是,不是挺好的吗?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三思看了看满屋子的亲人,沉默了半天,点点头:“我懂了,爹,妈,桂兰,永足,你们放心吧。”
  师父师娘一听,赶紧站起身,从锅里端起饭菜就送到三思面前,盯着儿子吃下去才放心地回家。拉着我的手:“吉祥啊,还是你行。”
  风平浪静了好几天。大家都认为,三思想开了。没想到的是,过了不到十天,三思从乡里开会回来,闷头不响,一头扎进被窝。桂兰问他,他说太累了,想睡会儿。睡起来之后,到师父师娘家陪爹妈拉了会儿家常,然后把水缸挑得满满的。
  过了几天,三思扯了几块布给桂兰和军壮、小娥每人做了一套衣服。桂兰告诉我说三思不对劲儿,可我观察了一下也没啥不正常的。村里的工作有序展开着,三思整天嘻嘻哈哈的,村里人都说前面的村长都不如三思,毕竟是干过地下党的。
  有一天,桂兰早晨起来满家找三思没找到,刚要来找我,就有人说三思挂在歪脖柳树上了。村里人“呼啦”一下都涌过去,三思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写了一行字:“鱼龙混杂,是非难辨,我想不开。”
  我赶紧把字条撕了,扔进河里。纸屑在水面上竟然形成了一个“恨”字的模样,然后不见了。不知是谁喊了声“快看”,大家一看,三思临死前把姜琦贵儿子缠的红布条扯下来了,打了个死扣,扔在地上。村里人说,这是非死不可了。
  我开始实在不明白,三思怎么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没有担当的人?后来我慢慢明白,再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点,就是武林人士说的软肋,而这个软肋,外人是很难知道的。
  就在三思死后的第二个月,徐元超被政府清查,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了死刑,三思也被平反。那个特务说,是徐元超让他说是受王三恩指挥的,其实他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后来才知道,那次从乡里回来之前。三思被上级在大会上点名批判,说他阶级觉悟不高,替地主阶级说情,还不跟反革命弟弟划清界限。徐元超在大会上更是信口雌黄,说三思回到村里工作不积极,消极怠工,不配继续在党内。要不是副乡长李作阳据理力争,三思当场就被开除党籍了。
  三思的坟前,师父师娘来过,水莲秋菊孩子们来过,桂兰小娥军壮来过,甚至还有三思的同志也来过,有的村民也来过。
  我欲哭无泪,再多的人来过又有什么用呢?再多的纸灰,再多的眼泪,再多的叹息,也换不回三思的命。这,就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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