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6-26 08:49:19 字数:3610
抚顺的四月,平静如浑河般清澈,没有疫情病例,也没有异地人流。清冷的气候绵延长白山余脉,仿佛世外桃源,人皆安逸而清闲,悠哉而自在。
虽然疫情的消息在电视上,在报刊上,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像极了电影《世界末日》的另一种诠释,却也未能影响到本市居民们的正常生活。工作仍在继续,买卖仍在继续,消遣仍在继续。只是务须响应国家的号召和政策,一些诸如歌厅、舞厅、洗浴中心、网吧、麻将社等等娱乐场所皆已关闭,这也导致一些人无法像平常一样在工作之余潇洒享乐。但是为了尊重他人,保护他人,同时也是为了尊重自己,保护自己,只能尽量适应,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寻求一些新的,足以自娱自乐的嗜好,而非友群纵乐,哥们潇洒。
很多人都在畅谈疫情之严重,之危害,之急迫,之可怕,在这个过程中,人们脸上的口罩丝毫掩盖不住其内心深处的慰藉和幸福——我庆幸生活在这座城市里。
当年的三线城市,现如今的五线城市,之所以疫情控制得这么好,除了政府方面工作做得相当到位,民众方面的洁身自好,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穷。相比较疫情严重的繁华大都市,抚顺虽地大而物博,却因为一个“穷”字而使得怀揣着野心与梦想的人们尽数离开,去外面纵情挥洒自己,绽放自己;甚至其中很多人不打算再留恋这份故土,在外面置地购车,成家立业。至于留守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或因无梦可寻,或因眷恋这份乡情,抑或因秉承着“父母在,不远游”的孝子贤孙之心声,始终长留。如此一来,出去的人不回来了,留守的人不折腾了,且抚顺人对蝙蝠、穿山甲之类的所谓奇珍异类之大补的东西毫无感觉,疫情自然离我们非常遥远。
我自从去年十一月份辞去幼儿园保安的工作,从北京回到家乡,就一直闲着,我以为朋友的帮衬能够让我很快参与到下一份崭新的工作中去,不再似保安那样卑微而不定。怎料世事多变,朋友拍着胸脯向我做出的承诺竟然因为大洋彼岸的美国之疫情的波澜壮阔、触目惊心而导致无限期滞缓,由最初美国方面的不放到现在中国方面“限籍令”的出台,我的完美计划到现在为止竟是一滩泡影——朋友回不来了。
抓心挠肝,咧嘴捂脑间,我不禁陷入深深迷惘——等了数月,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更长远,更遥不可期的等待。
我恨疫情,却并非因为疫情导致我砸锅卖铁、痛不欲生、家破人亡,而是因为受疫情之影响,我从去年十一月份想得近乎完美的计划通通被打乱。
一时间,我无心于任何事,甚至连力所能及的家务都懒得做,长此以往,必然会遭到父母严厉的责备和批评。
“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连个正儿八经的固定工作都没有,就知道整天呆在家里,养得肥猪老胖的,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现在这可倒好,连家务活儿你都不干了啊,一天到晚就这么对着手机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你告诉我,你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活着的意义?我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抛出这么一个简单而又难以回答的问题给我。老实说,我也不晓得自己这辈子究竟揣着哪种意义而活,说得太大吧,甭说别人,连自己都觉得大言不惭,好高骛远,简直是痴人说梦。说得太小吧,又自觉平淡无奇,丢人现眼,没个出息。懒得回答这个问题的我,索性将大被掫起,盖住身体,像是盖住一具尸体,我已然把自己当作一具尸体,只等焚化那天。
不过自那以后,我已有了不小的改变,起码会自动自觉收拾家务了。这就是来自母亲之训斥的宠爱,振聋发聩间让我认定我还算是个人,男人,而不是真的急需焚化的尸体。
可当收拾完家务之后,我却不会选择继续呆在家中闲置,我要出去吸收新鲜的空气,感受热烈的阳光。我觉得自己被黑暗与孤独笼罩的时间太长了,像是跃入无尽的黑洞中,不仅身体,就连精神都已不是自己的了。这份空洞,这份萧然,是该想个法子改改了,靠诗文定然不够,还得靠多出去走走看看才行。
三人成众,疫情期间除了常洗手,常通风,尽量少出门等标语之外;还有不聚集这一说,这一项对于年轻人来说很容易适应,独自在家玩玩手机、打打电脑也就是了,只要不断网,一人即世界!但对于那些老年人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他们要么没有手机,要么一水儿的老年机。如他们所说,玩个俄罗斯方块都能按错键子,要他们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那跟呆在棺材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庆幸的是他们生活在抚顺,而不是武汉,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完全可以相对自由地在小区休闲设施处彼此闲聊,你蹬蹬腿,我伸伸腰,你讲讲儿子的工作,我谈谈女儿的贤惠。时间一长,总不免觉得听别人自夸和听自己自夸属实没什么好听的,不是觉得虚假,就是觉得违心,彼此至少四十年的交情了,家里面咋回事还需要像颁个公告似的反复赘述吗?不如做点儿有意思的事儿来得舒坦畅快,于是乎,对弈的心思便涌了上来。
两个老人一谈到对弈,好家伙,你不服我,我又哪能服人呢。立马回家拿出象棋,找个横椅摆上开干,边干还边吹呢:“正好,这个时候没人卖单儿(东北话,凑热闹的意思),我倒要看看咱俩谁棋高一筹。”
“这话叫你说的,不杀得你鸡飞狗跳,片甲不留,你当我是棒槌呢。”
“少扯没用的,用不用我让你个马,实在不行我让你个炮,总不能我让你个车吧,那玩着就没意思了。”
“别装了,还让我个车,押房票的,敢不?装什么装啊跟我俩。”
两个老人之间的对弈,断不敢称之为臭棋篓子下棋,不过棋艺是真的入不了眼。原本不吭不响的玩乐,由于在休闲区,时间一长,难免会有卖单儿的人,一个,两个,直到把棋盘团团围住。如此一来,两个人之间的对弈也就变成了两个方阵之间的对弈,双方身后多达四五个人组成的亲友团好不震撼,你一言我一语,极尽出谋划策之能。先是一个高招,再来一个妙手,谋士们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远超特级大师的顶级软件,可实际上呢,对方团队很快就化解了你之所谓高招和妙手。带着不服之怒火,夹着一输输一窝的尊严,对弈至最后,也就变成了皆大欢喜,享图一乐的消遣——平局。
哪怕是面对长将,它也是平局,既不伤对方脸面,也不伤对方参谋部的脸面,哈哈一笑之间,时光飞逝,苦情消弭,何等之舒悦,何等之满足。毕竟被疫情和宣传标语逼迫得快要疯掉的人属实太多太多了,这其中就包括我。相比较对弈方面的输赢,招法之间的高低,能有人陪自己玩即是胜利,即是幸福。诚然,仍需万分感谢社区工作人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人家在这方面自然占有优势。
我也参与过这类对弈,或莫名其妙加入亲友团,参谋部,或被人推搡进了“战场”,吵吵嚷嚷间,不觉时间飞快流逝,从中午倏地便到了晚上。
这样的日子有一阵子了,每每到了晚上,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仿如退休大爷,晨起锻炼活动筋骨,晌午楚河汉界对战,晚上与友人漫步闲谈,这一天的光景倒也充实。
然而这样充实的生活带给我的却并非满足,更多的还是悔恨与迷茫。孤独寂寞对月冥想,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一来自己才三十岁的年纪,还不算老,既没组建家庭,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事业,不想中间竟断层如此之严重。从刚到中年一跃跨过多年,直接过起了老人家的生活,想想,情何以堪,愈发无颜。二来跟老人家们比,我连半毛钱退休金都没有,又吃什么,花什么呢,难不成从现在开始就做起啃老的蛀虫?
不,在世为人,无病无残,怎能这般祸害父母,那就不配做儿子,简直是孽障喽。
想到这里,眼瞅着四月中旬即来,我便同母亲敞开心扉,我要出去工作。
疫情期间的压抑与自我的放纵迫使我不得不做出改变,我不想再继续这样无休无止,漫无目的的生活。我是一个正常人,无论身体上还是心智上,我都是一个正常人,虽然不够健康,只是亚健康,但若再这么继续下去,我恐怕不止亚健康,极容易病入膏肓。
母亲闻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那模样像是在说:“我这个儿子啊,还行吧,起码不是个无可救药的孽债。”
“别这么看着我,老太太,给个痛快话呀。”
我跟母亲从来这么讲话,倒并非我对母亲不够尊重,实在是我们家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绝无任何等级制度之分,纯粹的以朋友论,应该说这是一种独特而又另类的家庭氛围吧。
“行啊,你能主动说出你想找工作,那再好不过了。上网找呗,58同城上就有。不过我跟你讲,你最好在家这边找,别再出去了,外面不安全。”
不安全?我没有问母亲不安全所指为何,我想应该不止于疫情,也不可能是对我这个儿子的不放心。我既不好勇斗狠,也不混迹色夜,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好些年了,从不曾遭遇过什么事故,想必是母亲不忍心看我背井离乡,异地苦作,与她离的太远吧。母亲的年纪也不小了,虽说年轻的时候活脱男孩子的个性(她跟我讲的),但岁月的积淀致使即便她这般潇洒不俗的性儿也更倾向于孝子膝下的生活,绝非彼此纯粹的遥远的自由。
“我知道,我看看吧。”
这一天,我一直盯着58同城软件上的各种工作,尤其关注家乡的工作。可看来看去,不是要求技术含量,就是要求重体力付出,而像我这样既无技术可言,亦无法忍受重体力付出的,只能挑选些每个月赚取微薄不值一提之工资的工作。
于是,我就想着干脆不如去外地找个活儿干得了。我不想再回北京了,毕竟在那边干了好几年,想要换个地方,既为打工赚钱,同时也为领略一番当地的景色环境。额外掏心窝子说一句,既然离开了,再要回去,面子上终归不好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