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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严学渊

作品名称:同学会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06-26 16:47:48      字数:5154

  
  桂花香是笑着走回座位的,弘子也是笑着拿起话筒的,他说,这个桂花香很有趣味啊,我要是知道她这么有味,读书时就应该去追她的,当然,桂花香也是一个坚定的爱情至上主义者,即使我去追她,她也是会拒绝我的,因为她还在高中时代就有心上人了。
  桂花香是个很自信的人,她认为自己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在我们13班女生中,她是不是最美的?这一点她没说,由于老是夸赞自己,她不说也就等于说了。
  桂花香这个名字实在是好,她父亲重男轻女,很传统。好在桂花香长得漂亮,逗人喜爱,还在读初中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看她就是一双有色眼镜,读高中的时候就有一位帅哥爱上她了。读师范的时候,班里有男生向她写信求爱,桂花香不说任何甜言蜜语,只看一个行动,男生肯不肯给钱她花,如果给,那就可以谈下去,如果不给,那这样的爱就是假的,无需恋战。
  桂花香的老公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桂花香也是做了他的妻子才知道这点的。因为桂花香长得漂亮,他就处处提防着桂花香,生怕她出轨,其实,桂花香从来就没想过要出轨,于是,闹出了很多笑话。
  好啦,下面我们换人啦,有请严学渊,严学渊——
  严学渊来到了台子上,他这人形象变化不是很大,因为他有一脸的络腮胡,没长胡须的部分脸皮还是很白的,气质倒是变化很大,主要是沉稳了,怪不得啊,三十年了,再不沉稳也就无可救药了。
  严学渊说,我爷是个老师,过去读了点古书,就给我取了个学渊的名字,大家应该知道由来吧。孔夫子有个最得意的门生叫颜渊,他赞扬颜渊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你们看看,颜渊安于贫困,乐于道义。孔子又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过去的读书人总是这么愚笨,一生谨遵安贫乐道的圣训,我爷还想要拿这个东西框住我,叫我学习颜渊,可笑之至。
  当然,小时候,我并不懂得我爷给我取名的意义。我爷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学渊吗?我摇着脑壳说不知道。我爷说,你听好啊,这是有深刻寓意的,孔夫子有个得意门生叫颜回,也叫颜子渊,他13岁的时候就跟着孔子,师事孔子。我说,谁是孔子啊,他是我们屋场里人吗?,我爷就说,你个化生子里,孔子怎会是我们屋场里人,他死了几千年了,是古代人。我说,那你怎么认识他的?我爷说,你个化生子里不要打岔,听我说。这个颜渊一天就吃一箪食,喝一瓢水,住在一间破屋子里,换了个别的人是很烦躁的,可是颜渊却不是,他却很快乐,所以,孔子就称赞他贤良。
  我说,老爷,这个颜渊去种田吗?老爷说,他种什么田啊,他就是个读书人。我说,老爷,这个颜渊去做工吗?老爷说,他做什么工啊,他就是个读书人。我说,他既不种田又不做工,他吃的一箪食从哪里来,他喝的一瓢水从哪里来,他住的破屋子又从哪里来?我爷听我这么一问,就用手摸着自己的脑壳努力想,想啊想,就是想不出我要的答案。
  后来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时,万老师教我们《论语》,又读到了这段文字,万老师仰着头背着这一段文章,手捋着胡须,一副洋洋得意相,然后就叫我们学习颜渊。我就很反感,于是站起来说,万老师,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我们不能学习颜渊。万老师不解地说,为什么呀,颜渊可是贤人啊,难道不能做你们的榜样?我说,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所有的人都做颜渊,那谁来种田,谁来做工,谁来创造财富,那个破屋子总有一天要倒塌的,一旦倒塌,我们住到哪里去?人是安贫乐道好还是具有进取精神好?我认为人要具有进取精神,如果安于现状,那就受不住现状,人类就会自取灭亡。
  万老师说,严学渊同学,你不学颜渊,那你为什么还要取名叫学渊?人是要有进取精神,我同意这个意见,但是,作为一个个体,人也需要安贫乐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知足常乐。简单地说,事业上要有进取精神,生活上要安贫乐道。万老师这样一说,我就无话可说了,可是我总觉得万老师的话有问题,离开南湖师范学院快三十年了,我把万老师的话想了快三十年,终于得出结论,那就是万老师的话原本是个悖论,不值得一驳。为什么呢?人们为社会创造财富本身就包含着要改善人们的生活条件,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去创造财富呢?
  说实在话,我还是很怀念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的日子,学校环境好,坐落在南湖边,背后是山,前面临湖,风水宝地。早上起来,就可以看见湖面上一层薄纱一样的雾气荡漾着,渔民摇着小渔船在湖里收网,时隐时现,就像一幅流动的画。到了傍晚,日落湖西,金色的阳光把湖水涂得一片赤红,波光粼粼,就像铺了一层碎金子。到了夏天,湖上的浅水湾里长着伞一样的绿荷,开着红白斑驳的荷花,结着锥子一样的莲蓬。秋天,荡一只小船进入湖心,就可看见湖水里一大片白色的芦花,南风来了,它们就向北方致意;北风来了,它们就向南方致意。芦苇荡里,隐藏着大量的游鱼。
  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时,那里有很宽松的读书环境,什么事都可以讨论,畅所欲言。我记得应该是1980年吧,农村里分田到户了,有个同学探亲回到学校说了这么一件事,他们村子里一个地主儿子,土改后被赶走了,好像是到城市里谋得了一份职业,看见老家又分田单干了,就跑回村子里要他家的老屋,土改的时候,他家老屋被人瓜分了。他对住在他老屋里的人说,你们都要搬出去,这是我家祖业,不许你们住在这里。住他祖屋里的人就说,你讲笑话吧,我们在这里住了30年了,虽不是我家祖屋,却是组织分给我们家的,你如果要,就得去给组织打一个报告,看组织批不批准,看组织再把我们安排到哪里去住?地主儿子就说,我不管,我只管你们快搬走,不准霸占我们家产。那些人就说,你要搞清楚啊,这里不是台湾,这里还是大陆,谁在当家你知道吗?于是,双方你推我搡就打了起来,再后来,那些老贫农就团结起来把那个地主儿子打了一顿。
  这件事在同学中传开后,大家就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我当时就意识到,阶级斗争还是有道理的,我们不能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我更加意识到,将来毕业了,我绝不能当个老师去教书,而是要冲到阶级斗争最前沿阵地去。那时,我一个舅舅在县委组织部当官了,我把我的想法和他说了,他就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读书是不是读愚了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阶级斗争,你是不是看《堂吉诃德》中魔了?我就把从我同学那里听来的故事跟我舅舅说了一遍,问我舅舅这是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舅舅说,孩子,这就是一个个案,在我们国家,你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例子了。但是,你说你毕业后不去教书我倒是很支持的,比较起来,还是当官好啊。
  虽说舅舅批评了我,怪我还沉浸在阶级斗争氛围中,可我暗地里使劲,绝不能走出这个氛围,一定要把自己的眼睛擦得雪亮。
  师范毕业后,舅舅问我愿意去哪个部门工作,我说,就去政法委吧,舅舅说,好单位多的是啊,你为什么就选择去这个单位呢?我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去,舅舅以前批评过我,再说出去还会受到他批评的,我只是说,我喜欢这个单位,你就让我去吧。
  在座的各位同学,你们知道什么叫政法委吗?它的全称叫政治法律委员会,简称政法委,它就是领导和管理公检法司的机构。
  刚进入这个机构的时候,我的眼前是一片新天地,不认识的人和没来过的地方都摆在我面前,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我的办公室在哪里。我就去问头儿,我说,头儿同志,我的办公室在哪里呀?头儿看了我一眼没做声,依然做自己的事情。我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头儿就说,出去,敲门重来。我想了一会,听懂了他的意思,就走了出去,在门边敲了一下门,然后走进来了。头儿说,你敲门了,可是我允许你进屋了吗?我再一次走出去,伸手敲门,然后喊了一声“报告”,头儿瞅了我一眼说:进来。我站在头儿的办公桌对面看着头儿办公批阅文件,忍不住又说,头儿同志,我的办公室在哪里呀?头儿看了我一眼说,你是谁啊,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找我要办公室?我说我是新来的严学渊呀,我是我舅舅介绍来的,我舅舅,你认识吗?书记说,差不多每个人都有舅舅,我都要认识呀?我认识个秋凉雨啊!我只得把我舅舅名号一报,说他现在是组织部副部长了,头儿便“啊”了一声说,这人倒是听说过,你是新分来的吧?
  我看到头儿的态度有了点变化,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头儿说,站好!我吓得弹簧一样跳了起来,立即站好,站得笔直,好像是岳老师在给我们上课。头儿说,你不懂套路啊,一个毛头小伙子刚参加工作,首先要懂套路,你来找我要办公室要办公桌,怎么可以坐下和我说话?当然,我不会计较你,要是你去别人的办公室也是这个态度,别人就会赶你出屋的。
  我是个犟脾气,头儿不许我问他要办公室,我就偏偏把这话又问了一遍,我是来工作的,是来作对敌斗争的,我想要尽快投入到工作中去。头儿见我不屈不挠追要办公室,就说,现在还没办公室给你。我说为什么呀,不是还空着很多房子吗?头儿说,那房子是另有用途的。我说那我在哪里工作呀?他说你的工作不需要专门的房子。我就问我做什么事。头儿说,扫地,擦抹桌子,清理厕所。
  我真是被头儿的话气得要喷狗血了,他竟然把这样的事情分给我去做,这不是浪费人才么,幸亏我还有个舅舅是靠山,不然的话,还不被他赶出去。一想到我舅舅,我心里底气就往上浮,我说,头儿同志,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打扫厕所的。头儿盯着我看了大半天,然后说,小严哪,机关卫生是头等大事,更是面子工程,外人走进机关,第一眼就是看卫生状况,地面要是不干净,厕所要是蹲不下去,桌椅要是有灰尘,就会给外人留下恶劣的影响,所以,你不能藐视这项工作。其次,我们政法委每个新来的成员都是从打扫卫生开始做起的,你要是连这项工作都做不好,那你就别想有办公室,而且,我们还要把你退回到组织部去,请他们再派个能人过来。我说,你们这里不是有人打扫卫生吗?头儿说,当然是有哇,你来了,就把他换下来。我急切地说,那我要打扫卫生干多久?头儿说,这是不定期的,也许是几个月一年,也许是五年十年,全看编制,如果有编制,组织部给我们拨人了,那就把你换下来。我说,我来的时候,舅舅就说政法委超编了,再也不会拨人了。头儿说,你就有点耐心吧,政法委总会有人要死的,会有人退休的,位子空缺了,你就补缺上去。
  没办法,先要打扫卫生的差事是逃不掉了。我就问头儿我要是想休息一下如何办,可不可以去他的办公室里?头儿说,走道尽头有一页窗户,你做累了就坐在那儿吹吹风,凉快凉快。我说,要是冬天我也坐那儿吹吹风呀?头儿粗气地说,腩是死的,人是活的,天冷了,你就去厕所里占一间茅室,把门一关,热和极了。我说,那我是占男厕还是占女厕?头儿说,当然是女厕呀,我们政法委又没个女的,空着也是空着。
  其实,在机关打扫卫生不是件难事,也不是重活儿,只是我心里憋屈,不服气。我是怀着对敌斗争的一腔热血来到政法委的,竟然一开始就遇到了这个不重视人才的头儿,于是,在开头的日子里,我一边做事一边想着法子,看如何治治这个头儿。自从有了这想法,内心的斗争也是激烈的,我是来对敌斗争的,怎么会把矛头指向头儿呢,这不是扰乱大方向吗?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要治治头儿这条路子。
  那条走道就是我的工作区域,各个办公室的门都对着走道开闭,谁来找谁我看得清清楚楚,谁手里提了什么东西我看的清清楚楚。我逐渐地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提包的人,他们无一例外总是去头儿那间办公室,满满的包进去,瘪瘪的包出门,包里的东西呢,飞了吗?不是啊,我又发现,头儿的包总是瘪瘪的进去,满满的出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啊,我真想去打开看看,未必是一包稻草呀?我只听说过杨云寺在红卫兵运动高潮那阵子,为了天天背一个印写“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背包显摆,就在包里塞了一把稻草让包鼓起来。
  头儿的办公室归我打扫,所以我就配了一把钥匙,每天要赶在头儿到达前就把他的办公室收拾干净。这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我想到了要在头儿那里安装窃听设备的事,这事我只能秘密进行,不能让他有丝毫察觉,否则他就会剐掉我皮的。于是,我就买了两支录音笔轮换着使用,早上进去时取出一支,安插一支,我把录音笔安插在他的笔筒里,他的笔筒很深,里面装了很多支各色笔,录音笔又比笔筒矮些,他不会注意的。
  我们的头儿狡猾得很,他很少在办公室与人谈事,别人求请帮忙的事情往往在外面谈。在办公室里,他和人说话一般只说“嗯”“啊”之类的话,那些提包来的人也心领神会,大概是只用手语交流。
  狐狸再狡猾也会露出尾巴呀,我的侦察活动进行了一年,终于获得了成功,拿到了两个重大证据,我把证据复制一份留底,然后就把原始记录交给了上级,上级打开录音笔一听,然后说,这件事你不能外传啊,他就要内退了,要让他成功地软着陆。
  后来,头儿真的内退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但是,我内心惭愧啊,为了自己一己私利,为了要得到一间办公室,为了不再打扫卫生,我竟然去做刑侦员做的事情,断送了一个领导的前程。
  再后来,岁月磨去了我很多的棱角,我不再想去做什么冲锋的战士了,我甚至还想申请去当一名老师,想到世上没这个先例,哪有干部改行当老师的,我不能开这个先河,于是就放弃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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