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桃儿一语泄天机
作品名称:人面桃花随风去 作者:天涯暮归女 发布时间:2020-06-22 22:38:28 字数:3196
腊月二十八下午,五儿一家从裴家台走出来到了湖边等船。一对箩筐放在他们面前,箩筐两头分别装着桃儿和奶巴子,还有哥哥姐姐们给的那些晒的和腌的一些红薯干,藕粉和干莲米及刁子鱼等等。
临分手时,大嫂带头给娃儿两块钱。另外的哥哥和两个姐姐也分别拿一块两块塞给奶巴子和桃儿,说是压岁钱。
大嫂说:“娃儿既没洗十(荆楚一带亲朋们给生下来十天的男娃庆生)也没摆满月酒席,我们也省了礼仪!秋米,等娃儿抓周(娃儿一周岁摆喜庆酒席),我们加补哈。”秋米推让几下,红着脸替两个娃收下了。
五儿妈提着一只梱着翅膀的老芦花母鸡交给秋米,说是给秋米爹妈拜年的。
五儿扭过头去,他看见妈花白的头发和那双粗糙的手就想流泪。他和秋米怎么也没想到,回来第二天,妈佝偻着背从一口破柜子里打开一条小包裏,包裹里有她这一年多积积攒攒的十二块七角钱。那是她卖菜卖鸡蛋,还有卖桑葚子和捡螺蛳摸蚌壳一分一毛凑起来的钱!
她把它交给五儿:“拿去把欠人家的钱还了吧!我每次碰到人家都不好意思……我们屋后头那棵老桑树今年可跟妈长脸了。挂的果又密又大,甜得很,城里的姑娘婆婆都喜欢吃!”
五儿还知道,妈宁肯挎着篮子多走半个多小时的路,到沙桥门的草市去卖菜卖果子,也不愿坐船经过倒口湾去沙市赶街。她说是舍不得来回坐船的几分钱,其实五儿心里明白,自打他到倒口湾入赘做了上门女婿,她就觉得自已没脸面从那儿路过。长湖边连三岁娃儿都会唱:
“爹穷妈穷兄弟又无力,
幺巴子(最小的儿子)出门做女婿,
当牛做马捏鼻又受气!”
送了一程,五儿妈拉着秋米的手:“等今年桑树又挂果了卖钱了,我就找你三叔公买一头小猪仔帮你们养着,湖边多的是水浮莲……我的小孙子明年回来奶奶家,就有肉吃了是不是?”
奶巴子好像听懂了,他的脸上的笑容像湖水一样一圈圈的荡开。秋米拖长声音喊一声妈,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五儿挑着担子,箩筐一头是桃儿,一头是奶巴子。秋米提着那只芦花鸡跟在后面,五儿回头望一眼妈,妈的几缕白发在风里飘。
房子还是他结婚前的样子:屋后头是一条路,路边有一颗歪脖子桑树,桑枝桑叶又厚又密。夏天的晚上,馋嘴的孩子上藏到树上吃得两嘴乌黑,吃得肚子鼓鼓的才从树上跳下来。屋前面有几颗槐树,七八月里,紫色的槐花一簇簇落到门口的水塘边头,村里头好多人都到这水塘来挑水喝,说这塘里的水比别处的水甜。爹在的时候,用两根木头并排搭成跳板安放在水塘里,五儿从小就在木跳上洗手摆脚玩水儿。
他从来就没想到离开家,离开他两鬓花白的妈。妈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安了家,又把两个女儿嫁出去了,她本来就该守着幺儿子过日子的呀!要是几年前五儿的妻儿不离开,五儿说什么也不会离开裴家台!说不定他早就把房子重建或修缮了。
记得五儿与秋米结婚前一段时间,几个哥哥姐姐围着妈商量弟弟走后她的归宿问题。儿孙满堂,总不能让孤身一人的妈住在这空荡荡的屋里吧?再说这屋里几个人死的死走的走,住在这里心里也憋屈呵!
可五儿妈哪里也不肯去。她把先前五儿一家人住的大房间拿出来囤稻谷,儿子女儿分了口粮就用板车往这里拖,她跟他们用竹子篱笆墙分开,为的是给他们家里腾出多一点的地方,让大人孩子住得宽松轻散一些。
有了这些粮,五儿妈就养两只猫。猫醒事得很,睡觉也睁着一只眼。老鼠们白天不敢吱声,半夜里出来弄口吃的也提心吊胆手慌脚乱的。妈在前庭后坡养一群鸡,鸡在树下找虫子吃,吃了回屋里鸡窝去生蛋。她还在槐树下点几颗冬瓜籽,那冬瓜长大粉白粉白时,她就摘了分成一块块送给邻家人吃。
五儿到倒口湾去招女婿,他妈是同意的。媳妇孙女走后一两年里,也有人来给五儿说媳妇,五儿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摇头。做妈的心里明镜儿似的,儿子还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
可有一天五儿赶街回来,很认真地对她说:“妈,我找到我丫巴子了。她站在桃树下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每次她都对我笑。”
妈叹口气说:“娃儿要是活着,该有两岁多了,应该会说话了。你在哪看见她的?”
“在倒口湾。她正好两岁半!是我那娃儿赶过去投的胎,她知道我上街卖菜必定从那里走的……”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个黑蒙蒙雨滴滴的晚上,五儿笑嘻嘻对妈说:“桃儿有个姐姐,妈,我好像在梦里见过她一样。”
“看你的魂儿都不在身上了!”妈嗔笑着,端出热乎乎的饭菜来。
五儿有点不好意思:“您应该看见过她呀!长得好乖巧,两根粗辫子搭到半腰里,看了都心疼!今天她屋里几个地方都漏雨,我进去喝水时看到了。”
吃晚饭时,妈告诉儿子:“喜欢人家姑娘娃就找她大人说,听说她爹要把她放屋里头招女婿,她最大,叫秋米是啵?家里还有三个女娃儿,除了他爹没一个硬劳力,家里好穷的!你可想好了!”
五儿说:“我不怕穷,我有的是力气!可人家是黄花大闺女,我……”
“他爹会写字,人也厚道。过年时,这儿好多人上街回来都顺着带幅对联回来。我们一年到头不晓得经过倒口湾多少回,是看着他家几个姑儿长大的!”妈往灶里添柴,柴禾映红了她的脸,锅里的米饭已经香了。
又过了些日子,五儿推门进来,突然两膝盖落地,直挺挺地跪在他妈面前。他低着头,鼻子一耸一抽的,泪水糊了一满脸。他哽咽着说:“妈,他爹答应了。儿子不孝……但我向您保证,等我成家娃儿大些了就来接您!”
妈走近五儿,让他在她的裤子上擦干眼泪。她一戳他的额头,笑着说道:“只要你站得起来走得出去,妈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你先过去把日子过好,等你有两三个娃儿了,妈老了,你也立稳脚跟了,就往你这大树上一靠,在树下帮你养一群小鸡仔种几颗南瓜冬瓜的。”
船开过来了。年底年关前后,湖两边来来往往的人可真不少。桃儿上了船就不肯蹲在箩筐里,她在船舱里走来走去,不一会就与能叫出她名字的几个赶街的婶娘混熟了。
有个眼快嗓门大的女人笑眯眯地问:“桃儿,你的翁鞋(棉鞋)好好看啦!上面还绣着荷花哟,哪个跟你做的?”
桃儿伸手朝秋米一指,张开她白白净净的牙齿笑一笑。然后蹲下身来,用小手掌抹一抹上面的灰尘,就蹦蹦跳跳地扒到箩筐旁去看睡熟的小侄儿。
“桃儿,你的花罩衣好好看喽,哪个跟你买的?”
桃着歪歪头,扯起衣服下摆看一看:“我不告诉你,嘻嘻,你不晓得的!”
“你五儿哥给你买的呗!你哥最疼你,我哪门不晓得……”那女人又逗开了!
这下桃儿高兴了,她举起她的小手摇了又摇:“哈哈……不是,是我二姐找许莲子借的!哦,你不晓得吧!许莲子的罩衣哦!”
秋米和五儿四目相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
一船的人都听见了,有人就偷偷瞄五儿一眼,急慌慌地转过脸去看湖水!
湖水在太阳的照射下很清亮也很平静。只有一阵阵北风让它微微地起伏,波光粼粼。船老大卷起裤腿,两只黑红色的又硬又瘦的腿稳实地扎在船头的木板上。他伸开双臂一躬一伸用力划浆,浆起桨落起,水珠一滴滴一串串落到水面上,无声又无息!
远处的湖面,有许多水鸟贴着水翩翩飞过。
湖心有点冷,五儿给箩筐里的娃盖好褡巾,又顺手牵过桃儿。桃儿的旧棉裤既短又单薄,脚上也没穿袜子,她的腿踝都露在外面被冻成了紫红色。
五儿让桃儿坐在他的膝盖上,便把她的两只脚揣在自已温热的胸口。他在心里发誓,明年过年,哥一定让你穿上崭新的棉裤棉袄,还有小点点花儿的袜子!
那只被捆紧了翅膀的母鸡,挣扎着想站起来,当它扑腾几下发现挣扎只是徒劳无益时,便闭上眼睛垂头丧气歪倒在船舱里!
五儿挑着担子回到家里,桃儿妈抬头看时,有些恍惚。她用袖口擦着眼睛对秋米说:“怎么用筐子挑回来的?那年……那年也是快过年了,天也是这样板着张脸像谁欠它陈大麦似的。你爹也是这样挑着你的两个哥……我们在倒口湾落了脚!一晃有二十多年了……”说时,她抽抽鼻子又要落下泪来。
秋米生气地跺着脚说:“妈,妈!你哪么生的这么个实屁眼子丫巴子的?她告诉满船的人说她身上的罩衣是借许莲子的!你说丟不丟人啦?这个小二黄(糊涂)货,我当时恨不得捏住她的嘴撬了她的牙!”
大双跑过来用手刮着脸羞桃儿,桃儿举着拳头追得她满屋跑。突然她停下来,从棉裤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来举在手上:“哥,我有钱。咦……哥,给你,给我买新衣服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