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紫菱回娘家

　　每年春节，张麻大的女儿紫菱一家都是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回来团年的。
　　紫菱嫁到沙市街上有五个年头，已是一双儿女的妈妈了。可她却越长越水灵越长越好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会说话似的；脸蛋儿嫩生生白里透红像桃花瓣儿；胸部圆潤潤的活像揣了两只兔子；一双手伸出来白净净的上面还有几个肉窝窝。
　　可不是吗？城里人喝的水是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沒有一点杂质。城里人吃的粮都是用粮票买的，颗颗都是细长长饱满满的。哪像乡下人挑一缸水得用明矾沉几天，从沙桥门打几袋米回来，好多都是碎米子，里面还有谷壳和米糠。得用把筛子筛呀转呀，筛来筛去还是碎米子多。
　　紫菱牵着一儿一女，笑模笑样从路上走来爬上坡在秋米门口停下来。后面跟着她的矮个子男人，男人肩上手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塑料网兜。
　　早几年，倒口湾的女人们在田里疯闹起来了，就说那个矮子想亲我们紫菱还得垫一个小板凳儿。这话传到麻大姐耳朵里，她就日妈捣娘骂它个稀泥巴开花。骂完了又咯咯地笑着说，怎么会够不着呢？晚上不会在床上抱着啃啊……
　　有个不怕死的女人就接话了，在床上亲嘴太浪费时间了，床上是抱着打滚儿打架的！说是紫菱住在三楼的？我的个娘呃，莫把楼板弄垮了！她男人好横实，拽一头猪像逮一只猫儿似的……
　　张麻大哭笑不得，从此在田里说话就收敛了很多。再也不敢我女婿长我女婿短的这好那好。只怕人家嘲笑她的矮女婿是个杀猪的！
　　紫菱站在大门口朝里面喊着:“幺妈，您有没有想我的？我今儿一家大小来您家吃饭噢！得了个孙子是多大的喜事啊！我要吃红鸡蛋。”
　　秋米抱着娃儿迎出门来，桃儿见是紫菱姐姐也很高兴地跑了出来。
　　桃儿妈理一理散乱的头发，用手拍拍围裙的灰尘说:“我紫菱回来了？难怪后头桃树枝上喜鹊儿喳喳叫。好瓜溜的俩娃儿！两姊妹爽般齐！乖乖，冷不冷呵？”
　　四岁多姐姐和弟弟举举他们漂亮的花棉手套，喊着奶奶说不冷。
　　紫菱从秋米怀里抱起奶巴子，亲了又亲，然后她从网兜里取出一件大红色平绒面料的斗蓬给娃儿披上。斗蓬虽是半新但颜色还鲜亮，毛绒绒的帽子旁边有两只小耳朵，帽子上用两颗不大不小的黑扣子作眼睛，里面的衬布也是小花小朵的很漂亮。
　　秋米见了这个鲜艳喜庆的斗蓬，撅着嘴假装不高兴地说:“怎么不早点拿回来的？前两天我们去裴家台，我娃儿要是披上它，那不美死个人啦！”
　　紫菱听了笑一笑:“既然你不喜欢，那我收回去了！”说时，她又从网兜里拿出娃儿们穿窄穿破了的几双袜子，对秋米说补一补连一连给桃儿穿。
　　桃儿一会儿看着两个城里娃的花布手套，一会儿盯着被打开的网兜。她耸耸鼻子闻到里面有一包透着油，散发着香味的，用牛皮纸包着的点心。她拿一根手指头塞进嘴里，吞着口水怯生生地问紫菱:“姐，那是什么？”
　　桃儿妈几步走过来，想把她拉走。哪知桃儿两支腿像扎在地里的树桩，扯都扯不动。
　　紫菱摸摸桃儿的细辫子，从网兜里掏出两块鸡蛋糕递给她说:“姐下次回来，多给你带点边边角角回来啊！这次走得慌慌忙忘了带。是我们街头糕点厂做的，可好吃了！姐就在厂里面上班呢！”
　　桃儿嘴巴塞满了，腮帮子鼓起来，她眯着眼睛点点头。在她印象里，紫菱姐每次从街上回来，都会带给她一点好吃的。
　　紫菱话音未落，两个朱家垱的女人从屋巷子里穿过来。她们的手里拿着红纸，瘪篮子里装着半碗豆子及几个长得丑的红薯，她们张着嘴露着黄黄的大门牙朝秋米笑着。
　　秋米一扭头，就喊一声:“三养婶娘！”
　　朱三养点点头，眼珠子在紫菱身上转来转去。她说:“这不是麻大的大丫头吗？哦哟，长的好瓜溜！那年还不是我把你从你妈胯巴里拉出来的……可惜你早就忘了！”
　　紫菱点头弯腰，笑吟吟说:“我的亲婶娘哟！我的命都是您给的，我哪敢忘了您！”
　　紫菱男人转过头去不拿正眼看朱三养，两个孩子见这个女人大声大气歪头晃脑的，也不肯听妈妈的话叫她奶奶。
　　朱三养嘴巴一撇，又说道:“嫁到城里就不一样呵，看这丫头长得光鲜鲜的像花儿一样惹人眼！这是姑爷吧？我说我们这乡旮旯里哪有穿得这么周正的人！”
　　秋米对两娃儿说:“快回去吧，外头冷。你麻大外婆都不知望了多半天了！“说完朝紫菱眨眨眼递个脸色。
　　紫菱收好网兜牵上娃儿，向桃儿妈和朱三养道别，他男人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看。
　　朱三养目送这一家人的背影，嘟噜道:“几块蛋糕都舍不得，这是在街上发财过好日子的样子吗？”说完吐口浓痰，提着篮子走进家里去。
　　
　　彭老幺这两天忙得很，他在堂屋里摆开吃饭桌写对联，桌上地上都是写好的墨迹未干的红对子。
　　朱三养进门啧啧赞叹几声，就照人家写好的字样挑选一幅要彭幺爹帮她写。然后就退出来坐在大门口，接过秋米倒的热水喝，秋米抱着娃儿陪她们说话。
　　“你男匠今天还出门儿？还有两个丫巴子呢？”
　　“他去挖树兜子，大妹二妹去河里用篾篓子捉鱼去了，昨天忙了一天，只够小猫儿吃一顿。嘻嘻！”
　　朱三养就说起十月底她怎么一路小跑来替秋米接生的，接生时又怎么费力耽误了她几个时辰……她一瞥眼看见了门口几个干扑扑的树蔸子，对秋米的男人赞不绝口。
　　同来的老婆婆喝了口水，舌头滑溜溜的更灵活了。她拉拉朱三养的衣袖说:“那杀猪佬回头盯了我们一眼，我背心里还在冒冷汗。哦哟！这方园几十里都找不到他这付凶模样，我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了！你呢？”
　　朱三养说:“我也觉得他身上杀气重！好个张麻大，一辈子说在人前站在人前，捏着半边嘴也没人嚼得过她！没曾想把个姑娘嫁给了武大郎。哪像秋米的男匠，人长得好，哪门看哪门舒服。生的都吃得下去，哈哈……”
　　秋米实在听不下去，就微笑着抱着娃儿起身慢慢摇着走开去。
　　
　　这时朱三养一拍大腿想起了什么，就急慌慌往屋里走。她嘴里叫道:“老幺妹子，打堂堂灰呀？下来，来我问你，前两天朱家挡的队长朱大拐子是不是来过？”
　　桃儿妈低头掀起头上的毛巾说:“是呀！空坐了一会儿走了。”
　　朱三养举起一根指头，朝桃儿妈点几下，说你们家交好运了。他家老三看中你家三秀了！两老口上门好说歹说要我来牵线儿保大媒的，我的娘呃，这几十年我只会动手接生，哪会动嘴皮子说媒！
　　这时，写对联的彭老幺故意提高声音咳嗽几声，他对桃儿妈吼道:“你在搞什么鬼搞的灰扑扑的？屋里没你的事，你去看看三秀大双儿，弄不到鱼赖在河边头打滚啦？你去喊她们俩回来！”
　　秋米听出话音了，爹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桃儿妈丟下手里的活从凳子上下来，她心里明白，如果他爹坚持要五儿带秋米母子回裴家台，三秀就不能出嫁了，她就只能在家里招女婿上门了。有什么办法呢？大双儿九岁还不到，桃儿翻过年来桃花开了才满四岁……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望秋米一眼，秋米小碎步走着，满脸欢喜地哼着小曲儿哄着臂弯里的奶巴子睡觉。她做梦也想不到，过了年，爹就要他们一家三口回裴家台了！
　　走到屋头巷子里，北风一吹，桃儿妈又落下眼泪来。
　　
　　三秀和大双儿用鱼网子(也叫虾打子)沿着新河捞鱼。鱼网子是用几根楠竹片固定成一个半弧型，四周用塑料网绊在竹子上，一根很长的竹竿抄底横穿过去，绑在鱼网结实的楠竹片上。
　　三秀两手举起鱼网子，把它顺着河坡放到水里去，然后再慢慢地收过来提出水面。有时，鱼网里就网住了几条小鱼儿小虾子，起网时，大双儿就把它们拣到木桶里。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捞起一两条小鲫鱼或者黑鱼什么的。
　　不管怎么说，只要扛着鱼网子出门，多次都会有点收获的。
　　有一次三秀收工了，她接到大双儿手里的鱼网子，第三网就捉了一窝黄菇鱼。那鱼黄灿灿的肥嘟嘟的，大大小小有八条，鱼头下面有两根坚硬的刺，脑壳两边还长着两根胡须呢！它们被一网打尽后还“咯咕，咯咕”地叫唤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大双睁圆双眼嘟着嘴说道:“二姐，还是你的运气好！”
　　三秀说:“前几天河里结了冰，今天一家人想伸出头来透气的，不想撞到我的鱼网子里。太好了，明天炖一大碗，晚上团年时一人一条黄菇鱼！”
　　大双儿看见桃儿往这边扑扑地跑过来，到了她们面前。她像变戏法似的从花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块鸡蛋糕来，这可是她从嘴巴里省下的。她把它从中间一掰，分成两小份，然后递到两个姐姐的嘴巴里。
　　她歪着头问道:“甜不甜？”
　　还不等姐姐们回答，桃儿看到桶里的黄菇鱼。她高兴得欢叫起来:“黄姑娘鱼呀？她好漂亮呀！姐！嗬嗬，我家有黄姑娘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