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王者正

　　
　　奕心下去了，弘子总结说，奕心的话是围绕着他的姓名说的，首先是有没有“奕”这个姓，奕心用肯定的语气说，有这个姓的，并列举史上诸例予以说明。只是这个姓氏的人口不多，因为人口少，就有被人欺侮的事情发生，有时候，这种欺侮实际是一种歧视。
　　读小学的时候，奕心就遇见了一个坏的结果，两女生因为跳舞名次的问题争吵，阿珍毁坏了阿敏的万花筒，撕烂了阿敏的衣服，教导主任不分青红皂白就训斥了奕心一顿，还命令他写检讨，我们国家是个检讨文化大国，小学生就开始普及了。后来真相大白，教导主任拒不认错，甚至还在责怪奕心，说是他在场，在场就有责任。
　　读初中的时候，也是一个教导主任，竟然因为霸王是自己的儿子，就不要是非把奕心训斥一顿，还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边界线观点，说什么韩国人越过了三八线，朝鲜人可以开枪；而朝鲜人越过了三八线，韩国人却不能开枪，因为两边国土都是朝鲜人的。
　　读师范的时候，因为助学金的问题去找万老师提意见，万老师叫他提出书面意见，他说，我只提口头意见。万老师问是什么意见，他说关于助学金的，是不是穷学生应该得甲等助学金，富学生得丙等助学金？万老师告诉他，只有穷学生才有助学金，巧妙地避开了他的问题。又说至于什么等级，那是有政治标准的，先进的同学配高一等级的助学金，好汉配好汉，癞子配端端。后来二人又就如何才能做个先进的人展开辩论，万老师叫他去学这学那，奕心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你叫我去帮这个帮那个，实际就是在多车，会蓄懒那些懒人的，万老师就问，雷锋为什么要去打扫列车卫生呢，为什么要去工地上搬砖呢，为什么要去捡大粪呢？他这样做是不是都在多车？我们为什么还要学习他呢，而且还要一而再的掀起一场场运动呢？
　　奕心提的一些问题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它也是社会现象，我们虽说不能解决，引起注意应该是可以的吧。下面我们要换人了，有请王者正，王者正——
　　高高大大的王者正站到了台子上。
　　他说，我叫王者正，是在座同学当中的一个败类，为什么说我是一个败类呢，不因为别的，不是说我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而是因为我被除名了，我原本也是一名教师的，而且是一名很不错的高中教师，因为多生了一个孩子，我就被公家给除名了。
　　我的第一胎是个女儿，大家知道，女儿是人家的人，她长大了是要嫁给别人的，她只在做女儿的时候是我家的人，一旦长大做女人了，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女儿出嫁了，我养大她花费千千万万力气钱财尚且不说，主要是那时候我家就回到了出发时状态，二人世界依然是二人世界，我们岂不是白活了。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人赵崎，曾作《十三经注疏》，他在书中说：“于礼有不孝者三，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我们国家是个有孝文化的国家，我不能做个不孝之人，所以，就在我女儿生下来二岁之后，我们家又降生了一个男孩子，这个孩子一落地，我扒开他的两只脚一看，只见他的胯下有个小把把，我高兴得抱着老婆打了十个圈，把她称为家里最大的功臣。
　　我们那里的人恶毒得很，骂起人来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那些只有女儿而无男孩子的家庭，别人要是骂起来就会说“绝九代的”，“孤老”，“绝代的”，他们骂人的时候，不想到怕别人受不了，就怕别人没得受，我们家有了男孩子，别人就不敢骂我们“绝代”了，我们家人也就可以抬头挺胸做人了。
　　中国人常说，百善孝为先，那么，什么是孝呢？孟子说，孝就是养生丧死，意思就是养老送终。人活在世上，总有一天会老去，他走不动路了，你要去做他的拐杖；他拿不起筷子了，你要做他的汤匙；他不知道屙屎屙尿了，你要去服侍他，料理他，这就是养生。人总是要死的，老人死了，做儿子的要去埋葬他，要做道场，要挖坟墓，要做棺材，要做孝子戴孝帽。一个人如果七老八十岁死了，跪在灵柩前的没一个是可以戴孝帽的，那就说明他无后，即使死了，那人也是闭不了眼睛的。
　　记得读师范的时候，万老师给我们讲解《孝经》，第一章开宗明义就说：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万老师说，这第一章就是全书的总纲，一个人只有侍奉父母，才能服务国家，才能服务社会。如果他不能侍奉父母，你怎么可以期望他去服务国家，服务社会呢，那不是扯谈吗？
　　那么，是谁去侍奉父母呢？当然是男子呀，是儿子呀。可能有人会说，错了，你的观点大大地错了，女儿也是可以去侍奉的，女儿也是可以养生丧死的。我告诉你，不是我错了，绝对是你错了。养生丧死是儿子的义务与责任，如果女儿去做了，那么，这个女儿就是在僭越。吴月亮讲官场潜规则时说到了“僭越”这个词，把这个词移植到家庭伦理这方面来也是适合的，不该你说的话你如果说了，那么，你就是僭越；不该你做的事，你如果做了，那么你也是僭越。
　　许多人痛感今日道德沦丧，世风日下，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我的看法是与今天很多家庭没儿子有关系。读师范的时候，我们班49人，死了一个，还剩48人，你去统计一下吧，起码有一半人是没儿子的家庭。没儿子的家庭，父母亲往往绝望，他们看不到生活的明天，看不到勤奋努力的结果，她们往往认为自己到世上来走一趟是白来的了，一事无成，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他们的脑子里充满了恐惧，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他们的言语充满了混乱，他们说话没有章法，办事没有逻辑，他们的家庭没有孝文化。
　　是他们不会生男孩子吗？不是的；是他们没得生吗？也不是的！是不允许他们生啊，是他们自己害怕再生啊！如若因为自己生个女孩而想再生个男孩，那么，他们就会像我一样，成为一个败类被踢出局，被国家机关除名。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是掉饭碗的恐惧，人一旦有了这样的恐惧就有疯掉的可能。
　　没男孩子的家庭，他们过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老想着别人会骂他们“绝代”“无后”的恶毒话，老想着自己创造出来的财富不久的将来就会落入他人之手，老想着自己死后无人戴孝帽穿孝衣做孝子之事，老想着自己死后被祖宗责骂责罚的场景，说他是个不孝之子。
　　没男孩子的家庭是不会有孝文化的，他不会拿孝文化去教育自己的女儿，女儿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她再回娘家也是走亲戚，而不是回家。即使父母亲对女儿灌输孝文化，那也是叫她去孝顺她的公婆，服侍她的丈夫，绝不是回娘家来服侍自己啊。如果没男孩子的家庭缺失孝文化，那么，国家就会有一半的家庭缺失孝文化，天下还能不沦陷，道德还能不沦丧！
　　大家对道德沦丧、天下沦陷的说法可能难于接受，我举一个例子给大家看看，当我们的独生子女长大了，成婚了，独生女儿嫁出去了，双方的家庭就发生结构性的改变，男方由三口之家变为四口之家，再过一二年，女儿在别人家里生儿育女，男方家就可能变为五口之家或者六口之家。而女方这边呢，就由三口之家变为二口之家，若干年后，再死了一个，就变为一口之家，若干年后，又死了一个，就变为零户口。这样的恐惧压迫在每个独生女家庭父母亲头上，所以，他们拼命挣扎，女儿一生下孩子，就雀占鸠巢，搬到女儿家里去住，或者把外孙子接过来养在自己家里，不要外孙子叫外公外婆，一定要叫爷爷奶奶，一定要把外孙子当作亲孙子来养育，外公外婆付出的精力钱财往往比爷爷奶奶多，这不就是道德沦丧天下沦陷吗？过去的社会哪有这样的事情，别人家的孩子你怎么可以率性而为占为己有！
　　我被公家除名后，就成为一只丧家之犬了，我老婆原也是一个老师，她也被除名了，一家人一下子就有了两只丧家之犬，生存还是毁灭就成为了我们家庭一个头等重大问题。
　　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身体好，有力气，肯吃苦。那年冬天，我只身来到芦柴山里斫芦柴，家里两个小孩就交给了老婆。斫芦柴是个超苦力活计，冬季干旱，刀一下去，芦柴花絮就往脖颈里落下，地上的泥尘就往嘴巴里飞来，斫倒一坪芦柴，就会留下一坪柴桩，每走一步，那尖刻的柴桩就会给你的鞋子戳穿一个洞眼，鞋子戳穿了，柴桩就会戳你的脚板。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做“河风吹坏少年郎”，这话一点不假，那年冬天，我在柴山里做了三个月苦力活，一双手一双脚尽是开裂的口子，河风吹，柴桩戳，一天到晚钻心的痛，如果没有蛤蜊油，恐怕是一天也过不完，你们猜，我在柴山里90天，用了多少蛤蜊油？20盒啊，论称起码也有半斤蛤蜊油吧。
　　芦柴山是一只男人山，这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浩无际涯的芦柴，一样是男人，白天还好办，我把精力挥洒在斫芦柴一事上，晚上就只能坐在棚子外数星星，数星星也不是件轻松活啊，极容易疲劳眼睛，数着数着就进棚了，进来和那群男人侃大山。斫芦柴一定要结伙成群，你这伙人如果势力小了还不行，小了就会受人欺侮。势力大的人群就会来偷你的芦柴，或者明目张胆来抢你斫的芦柴，有一次为了抢夺装运船只，我们还和邻县芦柴工打了一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那年从芦柴山里回到家里时，老婆竟然不认识我了，她看我就像看一个怪物一样，我说，我是王者正啊，我是你老公啊！老婆说，你要是不说话，我是无法判断你就是王者正的，你看你，晒得黑马腩一样，老婆的话让我忍住一冬的笑终于爆笑出来，走到镜子边一瞧，果然是黑马腩一个，心里想，这不是人干的事情。
　　第二年春天，湖里发春水了，我们又去玉山扛芦柴把子。码在船上的芦柴把子如果漏雨了，重量会增加一倍，原来一百斤重的芦柴把子就会猛增到二百斤重，每扛两个干芦柴把子就会遇到一个湿芦柴把子，扛着笨重的芦柴把子下船，然后爬山，把芦柴把子转移到山上，再等到湖水充盈，能行大船了，这些芦柴才会运到远方的造纸厂去造纸。春天是一个最容易变脸的季节，时热时冷，一做事就浑身汗湿透，背上衣服就有一个盐碱印子，就像画地图一样，用白色勾勒出地界边线，里面还有湖泊河流。
　　斫了三个月芦柴，扛了三个月芦柴把子，半年时间，我赚得一千六百多元钱工资，是那时候教师工资的四五倍，想一想，觉得还是值。
　　这年六月间，我来到一座城市的某个建筑工地做苦力，天天抬预制板上楼面。我不知道一块预制板有几百斤重，反正只有四人抬，前面二人，后面二人，抬着预制板走在跳板上爬六七层楼高，你们想想，要是让你们去做这样的事情，吃得消么？我那时根本就无需要去想，我要是犹豫不去做苦力，我的家人就会挨饿，我们花费巨大代价换来的儿子就会长不大，所以，我义无反顾，我毫不犹豫，天天抬着预制板爬楼。口渴了，我就附在自来水龙头下面饱餐一顿滚热的苏打味极浓的水。中午，地上晒得沥青起泡，我打着一双赤脚走在这火炉地面上，跳舞一样，两只脚烫得噼噼里弹。
　　在建筑工地做了两个月，我挣了八百元钱的工资。
　　回到家里一想，我不能这样下去，我如果长期这样做苦力，一定会累死我的，太划不来了，我必须另辟蹊径，再找个能赚大钱又轻松的活儿，我是个读书人，应该发挥读书人的长处。
　　这时候，物价开始开放，许多紧俏物资开始实行价格双轨制，那是一个倒爷猖獗的时代，那是一个权力寻租的时代。一吨钢材内部价2000元钱，它的市场议价竟然达到5000元钱，中间3000元钱的差价进了谁的腰包，当然是倒爷的腰包。
　　我开始跃入这个行当，可是，我没背景，父亲一辈往上数，个个是农民，横着数亲戚，也没一个是当官的，没有背景就要制造背景。我们那里有个人在县里当物资局局长，正管着钢筋水泥这些紧俏物资。我买了40斤菜油提进局长的家，我说局长，我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我爷讲过您的伟大事迹，您老那时候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局长用眼睛的余光把我左瞧一遍右瞧一遍，他说，你是谁啊，跑到我家来奉承我巴结我，什么意图啊？我说您是不认得我，可是您和我爷是一起长大的，我爷说，您和我爷还在一个尿壶里尿过尿呢。局长说，你爷是谁？我说，我爷就是枞机坨您不记得啦。局长摸摸脑壳说，好像是有这个人。又摸摸脑壳对我说，你就是他儿子呀？找我有事吗？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啊，确实有事。我们乡里要修一座教学楼，您知道，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没有钢筋水泥是建不出好质量教学楼的，请您高抬贵手，批给我们20吨钢材60吨水泥吧。局长看着我说，你提两壶菜油来和我套近乎，想要换取20吨钢材60吨水泥指标，这划得来的事情你是怎么算计出来的，你是不是读了很多书啊？
　　我说，局长大人，事成之后，我们对半分利。局长说，四六分利，你四我六，我说成交，就这样，我贩了20吨钢材，赚了二万四千元钱，60吨水泥也赚了一万多元钱，我和老婆那天夜里抱着三万多元现金笑啊笑啊，竟然笑了一夜天光，忘记了睡觉。
　　此后，我就进入了坦途，房产热兴起来后，我就进入了地产界，现在也是小有名气了，你们如果想要知道我现在有多少钱，那得去问我老婆，她管着我家的钱袋子。现在，我也有身份啦，有的人叫我王总，有的人叫我王董，不过我心里知道，我有点像王八，有了钱就想，钱有什么用，像乌龟样长寿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