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奕心

　　徐冻冰下去了，我们坐在听众席上，没感到他已经说完了，还在巴巴地等他的下文。弘子也是愣在那儿，等我们回过神来，发现徐冻冰已经在座位上坐好了。
　　弘子说，徐冻冰之所以叫徐冻冰，是因为他的出生地在东北，那里一年四季有一半日子是冰天雪地，他从自己读小学说起，读小学的时候，发现杨老师写的毛笔字“革”字有点问题，就开始发烂，结果是自己的无知，闹了个笑话。读中学的时候，开门办学，学生不但要学文化知识，还要务农做工，比个社员还要忙，但是，他在这里收获了爱情，有一个很不错的女生秀梅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秀梅，二人后来竟然成婚。
　　徐冻冰当了老师后，遇到了困惑，第一个困惑是当一个老师不容易，看到困难学生有心救助却无力施救，悲悯之心只能悬在空中。第二个困惑是能不能体罚学生，若是不体罚学生，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就会领管进，变本加厉捣乱；若是体罚学生，那就违反了法律，甚至自己把自己送进监狱，他很矛盾，乃至现在仍没找到答案。
　　好了，就让他慢慢找答案吧，我们要换人啦，有请奕心，奕心——
　　奕心走到台子上说，我叫奕心，大家会问有不有“奕”这个姓？我告诉你，有这个姓的，我就是。如若不信，你可以到百度搜一搜。周灵王的太子熊晋，因直言进谏，被废为庶民抄，迁居到琅琊（今山东省胶南一带），世代繁衍生息。因其本为奕族，世人称其为“奕家”，延用成姓。还一说出自妫姓，为古帝王虞舜之后，居于北海、陈留一带，因出古君王后裔，世为奕姓。还一说出自子姓，是成汤的后人。还一说出自田姓。公元前368年，田和取代姜姓为齐国君主，史称“田氏代齐”，传王八，被秦所灭，其子孙被废为庶民，其中一支自问认为齐国王族，遂以奕为姓。还一说出自春秋时魏献子之后。韩、赵、魏三家分晋，各自为王。后业魏亡于秦，其王族避难于各地。因其中有不少支庶子孙为魏国王族，故改姓王。如信陵君魏无忌，避难于泰山，至西汉入朝，被封为兰陵君。其后自答谓出自王公显贵之家，易姓奕氏。
　　不过，“奕”姓人口实在是太少了，在万姓之中的中国，奕姓实在是微不足道，历史上也就没什么名人，至于我个人，更是微小如尘埃。
　　我们那个村子里，只有我们一家姓“奕”，往外寻找十里百里，再也找不到一家“奕”姓人家。父亲对我说，我们家族人口虽少，却没绝过，每代都有个男孩，香火遂得以存续。我们那个村子大多姓刘，刘氏是著名大姓，他们族长见我们孤单，就劝我父亲改姓刘，父亲笑着说，谢谢你的好意，祖宗赐姓，不敢易。你如果是皇帝敕令，我还可以考虑一下，但是，你不是皇帝。父亲就这样不软不硬地回绝了刘姓长老。
　　读书的时候，因为是独姓，老是受人欺侮。
　　记得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里两个女生参加舞蹈培训，她们一个叫阿敏，一个叫阿珍，阿敏的舞蹈跳得比阿珍的好，但是阿敏家里穷，穿着上总要逊于阿珍。阿珍家富有一些，因为二人是好朋友，阿珍就经常在物质上帮助阿敏，阿敏顺势夸赞阿珍的舞蹈跳得好，比自己行。一次舞蹈考试，得第一名的是阿敏，阿珍听到这个结果后就很生气，认为阿敏欺骗了她，跑到更衣室去说阿敏是骗子，说自己过去把她当作朋友真是瞎了眼睛，还要索回自己送给阿敏的万花筒，二人争夺起来，阿珍就把阿敏的万花筒摔坏了，还把阿敏的衣服扯破了衣衫，气得阿敏在更衣室嚎啕大哭。我这时路过更衣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哭声，就问是谁在里面哭，没人回答，里面人还在继续哭，我听出来是阿敏，就进去劝她，进入的时候，我反复说，我进来了，我进来了。我来到阿敏身边，见她的衣衫破烂了，万花筒也摔坏在地上，就把自己手上的万花筒给了阿敏，叫她别哭。
　　这时候，班主任陈老师来了，还有教导主任也来了，教导主任怪我欺侮了阿敏，我说我没有，我进屋的时候她就在哭，教导主任说，怎么没有，这里又没别人，阿敏的衣服扯烂了，万花筒也摔坏了，你还不承认。我说，没有就没有，不是我欺侮她，是别人。主任说，那你说说是谁？把人交出来。我不知道啊，所以就说不出来。阿敏又不说话，她心里很矛盾，阿珍是她从读一年级起就交好了的朋友，她不想出卖她，就暂时让我承受了这个冤屈。
　　教导主任要处分我，叫我写检讨，陈老师在一旁一言不发，这时候他对教导主任说，是不是先做个调查，弄清事实后再说。教导主任就训斥陈老师说，你就只知道袒护自己的学生，这样下去，对他有什么好处，做错了事还不承认，像个男子汉吗！这件事在班里传开了，然后就传到家长圈子里，那个家长圈子就是个是非窝，说什么的都有，竟然说我在耍流氓，摔坏了女同学的万花筒不说，还把女同学的衣服撕破了，她们竟然联名签字，一致要求学校开除我的学籍，不要让我在班里带坏了他们的儿女。
　　他们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欺侮我，就因为我家是个独姓，知道即使冤枉了我也不要紧，不会有人帮忙的。农村里很讲究宗族关系的，我们要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实属不易。后来，阿敏在家里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母亲问她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教导主任，阿敏说，因为和阿珍关系太好了，不想得罪阿珍。第二天，阿敏和阿珍一起去教导处说明了真相，那个教导主任却说，即使这样，奕心也是有责任的，你在场，你就有责任。
　　在初中读书的时候，我的同桌叫范笆，我们都叫他“范霸”或者“饭霸”，有时候直接叫他“霸王”，他这人的特点就是强家霸王。我要是午餐带了点好菜，他就要抢去一半，有时候还全部抢去。坐桌子的时候，他在桌子上画条三八线，不准我越雷池一步，而他自己则在三八线两边来去自由。我说，你这样不公平啊，我不能越界，你就也不能越界。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和我有可比性么？我说，我是个人，你又不是只猪，怎么没可比性？他见我骂他猪，就过来扯我耳朵，两只手扯住两个耳朵往两边拉，把我的脸拉得通红还不放手，我运了一下气，两手一抻，就把他打倒在地。
　　霸王把我告状告到教导处，这个中学教导主任也是个怂货，他一听我的名字，就把我臭骂一顿，完了就说，你知道吗，你的名字叫奕心，你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吗？“奕心”就是“心也大”，别人心大还好说，那是人家有志向，你怎么可以“心也大”？你只能小心翼翼，做人要小心翼翼，做事更要小心翼翼，不要逞能，哪怕是你有几斤力气，哪怕是你能打赢几个人，你都要忍耐，都不能出手。别人打你，你就让一让么，做个谦谦君子多好，就像我一样。这个教导主任就像个臭婆娘样，喋喋不休，把我训了一顿。
　　我争辩说，我向来就是个谦谦君子，是这个霸王不讲道理，他在桌子上画了条三八线，他可以在三八线两边自由来去，我却不能，我如果越界了，他就打我。教导主任说，你要越界，他当然要打你，是你犯规在前，你去朝鲜问问，韩国人如果越过了三八线，朝鲜人是不是会开枪？我说，那霸王越过了线，我也可以开枪呀！教导主任说，你是你，他是他，你怎么可以向他开枪？你去朝鲜问问，要是朝鲜人越过了三八线，韩国人可以向他们开枪吗，三八线两边都是朝鲜人国土啊。教导主任的话把我给绕进去了，但是我知道他这是混账话
　　教导主任又问我为什么把霸王打倒在地，我说，他动手在前，他拉我的耳朵，扯住我的耳朵往两边拉，把我的脸拉得通红。主任说，拉得通红怎么啦，又没把你的耳朵拉下来，耳朵还不是长在你脑壳上，又没谁割下来去宴酒，你却把他打倒在地，让他的屁股趸在地上，把他的屁股摔成了两瓣，还摔出了一个洞眼。我就说主任你在胡扯，谁的屁股不是两瓣一个洞眼，气得教导主任拿着粉笔头扔我。他一边扔粉笔头一边说，谁叫你骂霸王是只猪的，他是我儿子，他如果是只猪，那我是什么，我要是成猪了，你们是不是全是猪，你还不是把自己也骂了。我说主任你的话完全正确，我今后不说你是猪了，我也不知道霸王就是你儿子。
　　这一次被教导主任训斥，我有一个收获，那就是“奕心”的意思是“心也大”，当时不理解，后来一琢磨才晓得的。我的姓氏“奕”字的上半部不就是个“亦”字么，这个“亦”字的意思不就是“也”么，所以“心亦大”就成了“心也大”。看起来，即使骂人，也不全是坏事，也可以学点知识。
　　在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我是丙等助学金，我就找万老师去结筋。我说万老师我有个意见，要向您说说。万老师说，教室里有个意见箱，你把你的意见写成文字放进意见箱，到了规定的时候我会去收集的。我说，我不想写成书面意见，一字入宫门，九牛拖不回。你们将来要是留下把柄整我，我就遭殃了。万老师说，那好，那你就把你的意见憋回去，烂在肚子里，融化在血液中。我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要把我的意见通过口头直接向班主任万老师提出来，我们那里人常说，当面无是非，意思就是有话当面说。
　　万老师终于默认了，这样，就解决了我能不能提意见的问题。万老师说，你说吧，什么意见，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班主任有意见。我说，我不是对谁有意见，我是对助学金有意见，为什么我是丙等助学金，是我家最穷吗？万老师就说，难道你家不穷吗？我说当然穷呀，所以，我就应该是甲等助学金的。万老师说，谁讲了你家里穷就一定是甲等助学金的？我们只说了因为家里穷，是可以拥有助学金的，至于你是什么等级，那是另一个标准。
　　我问万老师还有什么标准，要穷到什么程度才可以评为甲等助学金？万老师说，评助学金有很多标准，除开经济标准还有政治标准，还有姓氏标准。比如说政治标准，组织的人是不是比一般的人先进一些？我点点头承认先进一些，不然怎么会进入先锋队伍。万老师又说，甲等比丙等是不是先进些，我又点头表示承认。万老师说，这不就得了，先进配先进就如同俗语说的，好汉配好汉，癞子配端端。
　　万老师就这样把我给绕进去了，我又琢磨了好一会才琢磨透，然后就说，万老师，你这不是道理，你这是歪理邪说，哪里会有这样的标准，即使有政治标准，那也应该是组织的人得利在后，只能是见利就让，见难就上，怎么倒过来了？万老师说，依你之意欲何为？我说，我的意见很简单，我家里很穷，我应该评甲等助学金的。万老师说，难怪你叫“奕心”的，心也大啊！
　　你们听听，师范大学的万老师，他的口气他的看问题水平和一个初中教导主任如出一辙，我提了要求就是我心大，而且是“心也大”，我只有默默低头，任人欺侮才是正道。我当然不服气啦，就痛哭流涕和万老师争辩，万老师说，你别哭啊，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今后表现好一点，比如天天抢着去打扫教室，天天去食堂助厨，帮他们打扫餐厅，擦抹桌子，转运煤渣炉灰。我说，那我就去当个伙夫得了，还读什么书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我的岗位就是读书，伙夫的岗位就是煮饭炒菜干卫生活，我把他们的事情做了，那他们是不是就来教室读书，这样岂不是颠倒了是非？万老师说，你说的似乎不错，那我问问你，雷锋为什么要去打扫列车卫生呢，为什么要去工地上搬砖呢，为什么要去捡大粪呢？他这样做是不是都在多车？我们为什么还要学习他呢，而且还要一而再的掀起一场场运动呢？
　　万老师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这纯粹就是个政治问题，不是我这号人所能回答的。
　　万老师说，你回答不了问题，那么你就回去安贫乐道，不要去争利益，你的眼光要看得远些，看得大些，胸怀要开阔些，心里有远大理想，脚下才会有远大前程。万老师的话就好像不给我甲等助学金是为了要培养我似的，是要让我高大起来似的。
　　在师范学院读书时，我给杏花写信求爱，杏花说，你的心也真大，你们听听，这个杏花比以前我的各位老师还要会说话，她不说“心也大”，而是说“心也真大”，她增加了一个“真”字，为什么要加这么一个字呢，这是表示强调，表示确切。她的意思是你怎么可以向我求爱呢？我就问她为什么不能向她求爱，她说你姓“奕”，这个姓氏的人口太少了，我嫁给你了，将来生的孩子多么孤单，他会没有哥哥弟弟，会没有姐姐妹妹，别人打他了谁帮他的忙，北风吹他了，谁给他拿来衣服，他肚子饿了，谁给他拿饭来？杏花提出一系列问题，当时看就是真理，我不能驳倒任何一条。现在看，全是谬误，杏花没嫁给我，她现在的孩子该有哥哥弟弟啦，该有姐姐妹妹啦，还不是一样的没有。
　　我后来弄了个老婆还算争气，她给我生了个儿子，她老担心儿子长不大，说会有人欺侮他，因为我们这个姓氏的人太少了，别人打他会没人帮忙的。我说，老婆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不是也长大了吗，谁欺侮过我，我怕过谁，我娶你的时候，你父亲不同意，我还不是把你给抢回来了，你父亲打上门，我站在暗湾里，伸出一只脚，你父亲就一个狗吃屎倒在地上，他当时说谁啊？这么嫉妒，我是来看我家女儿的，第一次走这样的亲戚，不列队热烈欢迎也就罢了，竟然把我扑倒在地狗吃屎。岳父骂我时，他针对的是我，但是没明言，后来他就挑明了说，奕心伢子，你再是我女婿了，做我的女婿也不知道要讲点礼貌，岳父上门来做客，你要好酒好菜招待，不要暗中使绊子；你要轻言细语说话，不要瞎咧咧；你要让我坐上座，不要怠慢了我，知道不？三要三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