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天目镜

　　二人一起往回走了段距离，乔雨林脚步渐渐迟缓，道：“你和子谦在野竹沟的千人坑采到一株雪灵芝，整个千人坑都搜索过吗？”
　　梅良辰道：“范围太大，只搜索了一小部分。”
　　乔雨林立即有了目标，道：“反正已经出来了，你带我去看看，或许那里还有呢。”
　　梅良辰道：“我们应该备些采药的工具。”
　　当下将梅子谦采药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他当时全副武装，面罩手套护目镜等物应有尽有。千人坑里有泥泡子，子谦提前绑了可以随意伸缩的绳索，咱们也应该准备妥当。”
　　乔雨林笑道：“无需这些，你带路就是了。”
　　梅良辰还有顾忌，道：“您一走，万一再有人面蛊大举进攻就不妙了。”
　　“不会的，”乔雨林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道，“巫医会做的种种布局，意在挑拨梅家和乔家，杀掉药王庙里的人不是他们的目的，我们可以放心地离开。”
　　梅良辰觉得有理，顾虑全消。和乔雨林共乘一骑，在浓重的夜色中，踏上了前往野竹沟的路程。
　　这匹白马神骏非凡，驮着两个人毫不费力。在山路上飞驰如履平地。
　　梅良辰有心照顾一下乔雨林，却发现他无需任何人照顾，两条大袖比双手还要灵活，口渴了，袖子一卷，便摘下一片厚大的叶子，在山涧中舀起水，平平稳稳地托到唇边。
　　梅良辰在山里挖了芋头，乔雨林找了一些枯枝，用袖子卷回去，往平地上一扔，不用火刀火石，他袖中飞出一条小小的火龙，在枯枝堆上呼啸而过，熊熊的火光便燃烧起来。
　　芋头烤好了，根本不用梅良辰帮着剥皮。在乔雨林念力的控制下，芋头自动飘在他眼前，自动剥了皮，自动分成无数小块，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列。他吃完一块，后面的自动进入他口中。
　　梅良辰看的呆若木鸡。
　　在药王庙时，乔雨林吃饭喝水，都是乔夫人亲自伺候，一口一口地喂。以为乔雨林不管本事有多高，生活是无法自理的。
　　原来人家根本不需要特殊照顾，现在回想一下，乔雨林更像个小孩子在撒娇，乔夫人就是宠着他。
　　乔雨林吃饱喝足，笑着问道：“你的神色为何如此古怪？”
　　梅良辰脸色一红，道：“挺羡慕您和乔夫人的，而且……”
　　下面的话，他不好意思说，及时掐住。
　　乔雨林道：“不用藏着掖着，我和你父亲之间从来没什么顾忌，真心话就行，伤人也无所谓。”
　　梅良辰小声道：“晚辈挺佩服您的，对乔夫人不离不弃。”
　　世上负心薄幸的男儿太多了，抛弃糟糠之妻的比比皆是。乔夫人瘸了一条腿，被大火严重烧伤，换做别的男子早避之不及，难得乔雨林无一丝一毫的嫌弃之意。
　　这份真情，世所罕见。
　　乔雨林淡淡一笑，道：“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梅良辰愣怔许久，想起初见梅纤雨时又恼火又说不出道不明的奇异感觉，缓缓点头，道：“相信。”
　　乔雨林笑意更浓，道：“很多戏本子上将一见钟情描绘的如梦如幻，其实一见钟情的本质，不过是见色起意。”
　　梅良辰的神情像吞了一口黄连，很难相信乔雨林会将一见钟情描述地如此不堪。
　　乔雨林心情不错，靠着一块巨石，幽幽说起了刻骨铭心的少年往事，道：“初见小妹，是在离玉龙城不远的一个小镇。她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臭气熏天，拖着一条严重变形的腿，趴在地上啊啊大叫和一群小乞丐抢吃的，旁观之人看着好戏，纷纷骂她是疯婆子。我父亲动了恻隐之心，命人将她抱到马车里。我怜悯她，也厌恶她，真的是太脏了，整个车厢里臭烘烘的，她的腿不仅变了形，还流着脓血。父亲一摸她的额头，登时吓了一跳，像火炭似的滚烫。当时就说‘此女的生命力好生顽强，见所未见，林儿，你身上就缺少了这股韧劲儿’，父亲喂她吃喝，我却看都不愿看一下，用手帕捂着鼻子。当我父亲决定把她带回玉龙城的时候，别提我有多郁闷了。”
　　梅良辰忍不住笑，没想到乔雨林和乔夫人的初见是在臭气熏人的情况下，一点也不美好。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酸楚之感油然而生。
　　双溪镇和玉龙城相隔那么远，乔夫人当年跳崖侥幸保住一条命，不知经历了什么样的波折艰辛，流落到了北方小镇。
　　乔雨林道：“小妹跟着我们去了玉龙城，父亲把她安置在环境优雅的柳月轩，不久之后收养了她。有一天，好多弟子围在一起，兴奋地议论惊为天人的大美女，在几个胆大之人的怂恿下，纷纷溜到柳月轩，趴在墙头看个不停，神情极为痴迷。我好奇心作祟，借着‘哥哥关心妹妹’的名义上门送了一些绫罗绸缎。当时小妹坐在秋千架上，腿已经截肢，她呆呆地看着半条腿。我呆呆地看着她，如坠梦中，萌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娶她为妻。不管她没了几条腿，那张脸实在太美了，我得不到一定会死的。从那以后，我天天往柳月轩跑，每天换一套新衣，把自己打扮的精神十足，装出个温文尔雅的人模狗样去讨好她。满脑子风花雪月，尽是些羞于启齿的画面。”
　　梅良辰“扑哧”一声，忍不住乐了。忽然发现乔雨林年轻时挺没羞没臊的。
　　乔雨林一向淡然的脸上焕发了不一样的神色，有了几分少年时跳脱顽劣的影子，道：“她天天不说话，木呆呆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傻子。我当时就想，不管了，傻就傻吧，我一定要娶这个大美人儿为妻，实在不行就多纳几房小妾，多生几个聪明伶俐的庶子庶女，和她一辈子不要孩子，免得生出个傻瓜儿子或傻瓜女儿。”
　　梅良辰“哟”了一声，颇有一言难尽的意味儿。
　　乔雨林笑了一会儿，目中忽然浮起一层泪花，道：“小妹的性情远胜于须眉男儿，安上义肢之后，第一次开口说了句‘谢谢’，每天拄着拐杖练习走路。摔倒了，不用任何人搀扶，她自己爬起来。先在平地上练习，后来在崎岖的山路上练习，没诉过一句苦，没流过一滴泪。他得了失忆症，从前学过的东西也忘得一干二净。她带着侍女到万书楼里学习，侍女在一旁读《三字经》、《千字文》，她一句一句地跟着诵读认字。识字之后，她开始学医，不分昼夜地学，经常一边走路一边背诵，用自己练习针灸，一针一针地扎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城中的伤患，她竭尽全力去救治，父亲数次劝她不必这么辛苦。小妹说她的路只有两条，要么生要么死，既然选择活下来，只要有一口气在，绝对不做无用的废物，我动心于她的美色，折服于她的坚韧，倾倒于她的才华和品行，开始全身心地爱慕她。几十年了，小妹一直如此，任何艰难困苦都打不倒，正是有她在身边，我时刻鞭策自己，支撑到了今日。”
　　梅良辰感叹道：“您与乔夫人才是神仙眷侣。”
　　乔雨林道：“最重要的还是两情相悦，心灵相通。强行凑成一对，世间不过徒增了一对怨侣。”
　　梅良辰不由地发慌，赶紧低下头，唯恐被他看穿了内心。
　　待情绪渐渐稳定，忍不住道：“小雨和乔陌寒就是强行凑成一对。”
　　乔雨林道：“他们两个都没有心上人，一个愿娶，一个愿嫁，有长辈们的祝福，这就足够了。”
　　“长辈们的祝福”一句，刺痛了梅良辰。
　　他与梅纤雨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无数条人命。乔雨林夫妻海量汪涵，愿意放下这段仇怨，不代表可以接受仇家之子做女婿。
　　他有什么资格去挑战他们的底线！更别想得到他们的祝福。即使梅纤雨也爱他，梅良辰又怎么忍心给她一桩不被祝福的婚姻。
　　乔雨林看了他一眼，露出些许的怜悯之意，道：“走吧。”
　　二人抓紧时间赶路，到了野竹沟。
　　蓑衣婆除去之后，这里渐渐恢复了生机。深秋时节草木凋零，但已无从前令人窒息压抑的感觉。
　　天空湛蓝，凉风宜人，那株被魔化的妖树也没有了从前狰狞险恶之状。
　　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中，白惨惨的水晶兰尽数枯萎，一只银光黯淡的妖兽窜高伏低，远远地看到活人，露出饥渴而嗜血的神情，低声咆哮着朝他们跑过去。
　　尚有一丈的距离，这只妖兽似乎耗尽了力气，软软地倒在地上，一双红色的眼睛似蒙了一层白雾。
　　梅良辰道：“上次来的时候见过这只妖兽，凶悍至极。”
　　乔雨林看着妖兽的眼睛，道：“魔物气息突然断绝，它病来如山倒，已经不行了。”
　　梅良辰指着那株妖树，奇道：“为何它能恢复过来？”
　　“听说过福寿膏吗？”
　　“晚辈略有耳闻。”
　　“一样的道理，”乔雨林解释道，“就好比吸了福寿膏不久与长年累月吸福寿膏的人，成瘾性不大的，戒了福寿膏慢慢就恢复了。身体已被掏空的，神仙也救不了。这只妖兽离完全化魔不远了，到了那一刻，它会经历重生般的一个过程，不用再吸取魔物气息，可以离开此地去作祟。你父亲斩了那蓑衣婆，绝对是一件大功德。”
　　二人都无视这只妖兽的存在，朝草甸子走过去，在外围的边缘处停下来。
　　梅良辰问道：“避开上次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找就行了，对吗？”
　　“别急，我有好东西。”
　　乔雨林的百宝囊自动打开，飞出两面银镜，一个小小的木偶，在他眼前漂浮，一动不动。
　　乔雨林喃喃地发出几句指示，那小小的木偶突然如活人一般动了，晃晃脑袋抻抻四肢，双目精光大盛，“嗖”的一声飞进草甸子，窸窸窣窣地扒拉起来。其中一枚银镜跟着木偶，缓缓地转来转去。
　　另一枚银镜光芒一闪，放大了几十倍，固定在离地数尺之处。梅良辰惊奇地发现，那个木偶就在镜中，动作迅捷，拨开大大小小的草丛，画面甚是清晰。
　　乔雨林道：“这是我琢磨出的小玩意儿，苦力木偶，天目镜，木偶是专门来干活的，天目镜用来巡视的，两镜相连，其中一面照出的景象，可以在另一面上显示。”
　　梅良辰赞叹道：“了不起。”
　　“为了活命，不得不多多动脑，”乔雨林有些微的心酸之意，道，“出海之时用天目镜，尽可能减少触礁的危险。苦力木偶来干脏活累活，曾进入毒蛇成堆的地方给我带出不少价值连城的珠宝。这要是弟子进去了，指不定折损多少人呢。”
　　梅良辰感叹连连，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愧是天下第一奇才，人家有这个实力，完全担得起盛名。
　　修为高，聪明绝顶，发明出的东西件件是奇珍异宝。
　　聚宝箱已让梅良辰大开眼界，天目镜的神奇让他叹为观止。
　　梅良辰开始反思自己，他来过野竹沟，九死一生之后，为何就没想过发明一件类似天目镜的东西。
　　梅子谦用面罩手套等物护住自己，他就想着如有下次，照葫芦画瓢就是了。他太墨守成规，从来没想过大胆创新。
　　乔雨林的脑子是用来发挥聪明才智的，他的脑子，根本就是白长的。
　　还有他父亲，发明了逃命符、巡逻纸魅，他就以为很了不起，引以为傲。
　　身旁的天目镜光芒闪闪，镜中的画面不停地变幻。照出的哪里是一丛丛密密麻麻的蓑衣草而是他的渺小浅薄，迟钝愚蠢，固步自封，犹如井底之蛙，看见巴掌大的一块天就自鸣得意，真是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