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徐冻冰
作品名称:同学会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06-20 08:52:00 字数:5212
贤民说完就下去了,弘子说,贤民的话有点意思,我认真听了他的发言,他的话有个中心,那就是围绕着他的名字说,他的名字叫“贤民”,是他爷爷给取的。他爷爷希望他长大后做个良民,也就是有良心的人,而贤民却认为,要做个有良心的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个人在某件事上或者在某一时段做个有良心的人并不难,难的是永远做个有良心的人,就像那条著名的最高指示说的那样: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贤民5岁的时候,由于饥饿,就在队上的蚕豆地里刮了生蚕豆吃,还背回来一包袱,被队长发现要没收,就骂队长是坏瓜的饼。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分来一名老牌大学生,原以为是件好事,谁知这老师脑壳有点问题,四个年级呆在一个教室的复式班他教不好,课堂里一直闹哄哄的,老师就叫贤民帮着管班。红小兵起来后,绑着老师游乡,老师建议贤民改名字,贤民果然改为“红民”,并用这个名字读书读到高中毕业。
直到在师范学院遇到了万老师,贤民才知道自己名字的意义,那就是做个良民。班里评助学金的时候,因为是班干部,就被定为甲等助学金,想着要降一级,把甲等让给更需要的同学,却被班长制止了,可见,要做个良民何其艰难。
毕业分配的时候,听说评上了优秀学生就会分得好一点,于是,就去向校长和班主任老师行贿,美其名曰叫他们帮忙吃甲鱼,家里的野生甲鱼多的放不下,只能请人帮忙吃,结果如愿以偿,贤民被定为优秀学生,最后分到了银行。可见,他这是没心做良民了。
来到银行,就是到了社会,他在报到的时候和行长有一番有趣的对话,后来又跟着行长做点零碎事情,目睹行长是如何捞钱的,最后自己也在这口染缸里被染了色,再也不是个良民了。贤民最后问,要是他爷爷醒过来,会不会把他的名字改了?这是个天问啊!
好啦,我们要换人啦,有请徐冻冰,徐冻冰——
随着弘子的喊叫,徐冻冰走到了台上。
在师范学院读书时,我很喜欢这个叫徐冻冰的同学,他很和气,一副笑相,和人说话时,总是一个谦虚的态度,教养极好。那时候,他的脸上尽是青春痘,因为高大周正,即使脸上有青春痘,那也是英气逼人。30年过去了,再看徐冻冰,那就完全是两样了,他现在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苍老”,皮肤黑得非洲人一样,眼目不再是炯炯有神,而是有点呆滞,嘴唇上的胡须有半寸长,脸上的青春痘不再是青春痘,而是大碗豆,他在台子上对着众人一笑,只有一嘴牙齿还是白色的。
我叫徐冻冰,徐冻冰,他把自己的名字重复说了一遍。
徐冻冰清了一下嗓子说,大家不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吧,我娘生我的时候,我们一家还住在哈尔滨之北的一块土地上,日军侵略南方的时候,我爷爷带着我父亲流浪到那里去的,他以为那里是安全地带,其实,那里也是沦陷区,区别在于那里是稳固的沦陷区。父亲长大后就在那里娶亲成家了,我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我娘是东北女人,不怕冷,生我那天,天寒地冻,有水的地方都结着冰,我娘硬是把我给生了下来,我父亲见我是个男孩,很高兴,就给我取名字叫徐冻冰。
我读小学的时候,红卫兵运动已经起来了,我父亲把一家人从东北迁了回来。开始,我娘不肯来,说从未来过关内,要是来了被人关起来了如何办?我父亲就骂她是只蠢猪婆。后来的事实证明,蠢的不是我娘,而是我爷。我们家才安顿好,红卫兵就上门了,说我娘是苏联特务,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我娘是东北人,而过去的东北人大多和苏联人打过交道,不是特务就是汉奸。我娘就稀里糊涂给关了50天,差一点饿死在黑屋子里。
读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里同学有了点文化,就开始捏儿歌埋汰我,儿歌说:徐冻冰,本是行,胯里夹条毛毛虫。爬枞树,摘枞坨,枞树叉里就砌窠。吃松毛,屙绿屎,落人脖子祸脖颈。
他们唱儿歌埋汰我,我也不恼,而是对他们说,我教你们唱歌吧,就唱《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在一堂?
没到过东北的人其实是不能体会这首歌意义的,同学们跟着我唱自然也是瞎唱一气,终归还是唱会了。
读到小学六年级了,学会了一个成语,叫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我不懂意思,就去问老师,老师说,我也不懂啊。我说,你是老师,为什么不懂,你什么都不懂,那还为什么站在讲台上。老师说,我讲自己不懂是谦虚之词,其实,我是知道的,它就是说,任何事情非一朝一夕工夫可做成的,都要假以时日。红卫兵运动闹到这时候已经偃旗息鼓了,我们红小兵却闹了起来。一天,我指着教室讲台那头墙壁上“为革命而学习”几个字对班长说,班长,你觉得这几个字是谁写的?班长说,肯定是杨老师写的,学校老师的毛笔字就数杨老师的写得好。跑去校长那里一问,果然是杨老师的字。班长就问我为什么注意到这几个字,我说,它们有点问题,你看这个“革”字,“廿”字头下一横写得两头出头,成了个“共”字头;再看下面一横,它不是平直的“一”横,而是在中间拱起来了,那不就是“共”字下面的撇点吗?班长还是不解,就问为什么啦,这样不好吗?我说,你接连起来想想。
班长于是就蒙着脑壳想,终于想起来了,于是就领着我们一个班的人去把杨老师揪出来游行,还给他做了一顶高帽子戴着,胸前挂块牌子,杨老师笑咪咪的,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哭还要笑,他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太不懂事啦,毛笔字就是这样写的,又不是我的发明。杨老师这么一说,我们就没劲了,原以为自己发现了新大陆,结果还是自己的无知让自己脸上蒙羞。
读初中的时候,原以为可以好好读书了,其实,我们天天要扛把锄头去学校,说是开门办学,学生不但要学文,还要学工学农。学校有农场,农场的地里种着花生和红薯,还有芝麻。我们天天去地里做半天事情,挖地松土,下肥料,摁种,薅草,拔花生,起红薯,收芝麻。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收花生,因为可以偷吃花生,老师一双眼睛管得了谁,而且他根本就不去管,只要有肚子就放开吃,吃腻了就不会再吃了。
那时候,我们班上有名女生名叫秀梅,长得清纯极了,一做事总爱傍着我,我就悄悄地问她,你为什么总喜欢挨着我啊。她说,你是一块冰呀,我要捂热你。我说,这是秋天啊,而且是初秋,24只秋老虎晒死人,哪里还有一块冰,我早就融化了。秀梅说,那就换个说法,我喜欢你信不信?秀梅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停止了手里的活,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说真的还是假的啊,我可认真啦,长大后我要娶你做老婆的。秀梅说,当然是认真话啦,你要不信,就来摸摸我的胸口,我的心正蹦蹦跳呢。我说你讲鬼话吧,心要是不跳,那还不死了。
你们知道吗,我现在的老婆就是这个秀梅。在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我也是没给女生写信求爱的人,为什么呢,因为我心里有个秀梅。我们一起读完高中,又一起考上大学,只是不在一个学校,读大学的时候,我们一个月要通两封信,接到了对方的信就立即回信,迫不及待,那种迫切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也是现在的人无法理解的。
一般来说,初中生就开始懂一点男女间事啦,到了高中大学就更懂啦,在我的高中大学同学里,比秀梅漂亮的女生也不是没有,我就是没这个心事,不是我不懂得移情别恋,而是我爱秀梅爱死了,我不相信还有哪个女人可以做得比秀梅好。女人总是充满嫉妒心理的,我们家秀梅就不这样,她是充分相信我,从不怀疑我,所以,我们过的很融洽,矛盾很少。
教了二十几年书,我深深地感到当老师是一件难事,特别是在中小学当个老师,更是个难事。教书的第一年,我遇到了这样一个学生,他家里穷得火堂砖都没得一块,穿到学校来的衣服,筋吊筋,绺吊绺,寒冬腊月,打着一双赤脚,他不是没穿袜子的那种赤脚,而是没鞋子穿的那种赤脚。奇怪的是他身体奇好,脸上总是红扑扑的。每天看见他,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这么作孽啊。那时候,大家都穷,但是再怎么穷,破鞋子破袜子总还是有一双吧。你打一双赤脚到学校来读书,不是让我揪心么?面对这个学生,我也是无可奈何,我的衣服鞋袜他穿着不合适,而且,我自己也是个叫化子啊,衣服顶多就是两套换洗衣服,鞋子就是一双,而我的工资每月还等不到日子就没了,即使有悲悯之心,也无悲悯之力啊。那个孩子名叫相见,他读书的影像日复一日存于我的脑子,以至于二十几年过去了,我都无法忘记他,只要想起他,我总在心里问,他现在还过得好么?
我说老师难当,主要原因就是不知道要如何处置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教育界流行一句话,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初看这句话,就觉得它说得万分正确,仔细一想,它就是一个屁叫,喷臭的。有一年,我接手了一个烂班,班上有七八名男生专门捣乱,课堂捣乱,下课更是捣乱;在校内捣乱,还到外校去捣乱。老师找他们谈话无济于事,校长找他们谈话如同风吹。
有一天午休的时候,这群调皮的学生跑出了教室,他们来到附近一个小学,一人一把水枪,从这个教室窜到那个教室,见午睡的小学生就是一人一水枪,谁要是说了他们两句,他们就左右开弓扇那些反抗者的耳光。小学老师去管他们,他们就结群围攻老师,还把老师推推搡搡,和社会上的流氓毫无二致。他们在那里闹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自己的学校。
傍晚,小学老师来告状了,说我们班上的学生在他们那里如何如何,我听了后很是生气,一气这些学生调皮捣蛋,二气这些小学老师无能,你当初就要治他们呀,跑来告状还不嫌卖丑。
第二天第一节课是我的课,我特意准备了一块竹板子,把竹板子有节疤的地方削光滑,我要去体罚这些过分的学生,又害怕打伤他们。我站在讲台上,用凛然的目光扫射了教室一圈,问,昨天中午都谁在外面做了坏事,给我站起来。那8个学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乖乖地站了起来。我说,站到教室前面来,面朝着大家。他们站了上来,背靠着前面墙壁,面对着大家。我说,一个个讲,昨天中午都做什么去了。每个人都说自己拿了一支水枪去小学朝午睡的小学生射水,还打了他们。我说,你们这样做对不对?都说不对,违反了班纪校纪。我说,你们还不错啊,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既然知道不对,却偏还要这么去做,这就是故意啰,故意要捣乱,故意要和老师作对,故意在班里耀武扬威,显摆自己,故意和我这个班主任过不去是不是?他们都低着头不做声了,只有一个叫尤月桕的学生不服气,他的头不是低着的,而是偏着的,眼睛看着外边。我说,尤月桕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英雄很男子汉啊,带着一群中学生去欺侮小学生,还认为自己做的很对?这个尤月桕还是不做声。
我在他们面前来回走了几遍,问他们说,你们自己说说,应不应该受到惩罚,他们回答应该。我说如何惩罚才能记住教训,他们说打屁股。我说这可是你们自己选择的啊,别怪老师手狠啊。我叫他们把长裤子脱下来每人只穿条短裤,然后转过身来,面壁而立,每人打了四板子,都是打的大腿后面,一板子下去,就有个鲜红的印记。轮到尤月桕了,他穿一条西装短裤,我叫他把西装短裤脱了,他站着不动,不知是里面没穿小短裤还是怎么的,我又不好查看,他不给我面子,我只好把他打得重一些。
打过之后,我问他们记住了吗,都说记住了。我说今后还这么做吗,还在班里班外捣乱不,都说不捣乱了,只有尤月桕一人不做声。我说,我不是个喜欢打学生的老师,只要你们自觉遵守纪律,接受教育,我和你们就是好朋友,你们如果只晓得捣乱,那我就要上手段施行家法,我知道打你们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却可以让你们记住教训,要做坏事的时候就会想起今天挨板子的滋味来。
私塾时代,先生都是有一把戒尺的,他的戒尺是用来体罚学生的,教育走到今天,国家的法律明文规定,老师不准体罚学生。以我的观点看,教师体罚学生,他不是体罚全体学生,只是体罚调皮捣蛋的学生,老师体罚学生也不是要打伤他,打残他,打死他,只是打痛他,让他长点教训。国家的法律也没错呀?为什么呢,因为也有极少数的老师借体罚学生为名,对学生实施报复,也有不得要领打残学生的,更有失手打死学生的。记得有一年,我们那里有个老师正在地坪里看报纸,忽然一个学生向他跑来,绊倒了他身边的茶杯,那老师顺手就拿报夹把那学生打了一下,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学生的太阳穴,一击致死,这就闯了大祸。体罚学生会带来很大的代价,法律从保护师生的利益出发,严禁老师体罚学生自然是很对的。
去年,尤月桕那届学生回到母校来开同学会,我再次见到了那几个被我体罚过的学生,我把他们几人约到一块说,我打过你们,你们还记得吗?大家都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呢。我说,你们是不是还记恨老师?他们说,当时想不通,有点记恨,现在想通了,老师都是为我们好,我们把这件事记一辈子,作为警戒,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抱团去欺侮别人,特别是那些弱小群体。我看着尤月桕说,你当时最不服气啊,不知你现在想通了吗?尤月桕说,我当时太不懂事了,就该打,我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