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3节

　　入夜，天下起了霰。那霰如一粒粒鱼眼珠滚落到地上，然后溅起来。彼此扭捏作态，好像不愿接触热络的地面而被迅即融化，结束了生命似的。然而，命运并没有因此而宽容它们，相反毫不容情地将它们一一溶解了。
　　不久便飘起了雪花。雪花在空中飞舞，它们争先抢后，仿佛在比赛谁最先抵达地面，以贡献那小小的明洁的身躯。刘怀明在窗前看着这些雪花，感到这些小东西就像一个个精灵，像是受了上苍的委派来到人间，告知人们洁白的意义，朴素的意义。可惜没有几人能体会到它们。
　　刘怀明拿着伍味子的初稿，很快看了一遍。感觉稿子有文化味，也点到了一些现象，却没有深入下去。他想，既然是系列报道，第一篇便应该以“由头”为线索提出问题，并将问题推至深处，然后再在第二篇、第三篇层层解剖，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一层一层剖开来，直到整个病菌暴露在读者眼光之下。于是他定下了几个题目。第一篇：《文化的交融——从繁昌文化娱乐城看地方文化的发展轨迹》；第二篇：《雅文化与俗文化的对弈》；第三篇《坚持还是退却——从俗文化的挺进看大众文化的萎缩》；第四篇《谦逊的高雅文化》；第五篇《拜金与尚俗》，先定下了这五个题目。他想，只要透过现象深入研究，真正探究问题的实质，便能发现当今文化大变异对传统文化的影响，对一个民族的冲击。一种文化最终能否延续和生存下来，必然是这个民族能否掌控文化大趋势，并不致衰亡的关键。
　　稿子写得很顺畅，刘怀明放下笔，揉了揉双眼，感到一丝倦意。他走出办公室，看见外面已是白皑皑的世界，顿时来了兴致，心中吟出一首七言诗：
　　苍茫溥世驭寒临，
　　远涉尘凡殒厥身。
　　一片清纯归净土，
　　春风化我满乾坤。
　　
　　他边走边想，觉得还有些味道，便又吟道：
　　宇宙混沌探永恒，
　　地球无处不纷争。
　　天涯过客营营事，
　　室内浮云块块冰。
　　孔雀开屏为何意？
　　鸳鸯戏水是甚情？
　　秋风唱罢冬眠去，
　　一缕青烟了平生。
　　
　　大脑真是个神秘的世界，总爱不停地问，寻根问底，人类自身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去追问宇宙的存在。然而，他生下了这副德性，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思考问题。
　　正走到院子里，迎面碰见申吉威。申吉威见是刘怀明，甚为高兴，说，刘老师是你啊，幸会幸会！我正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请教我问题？
　　是啊，您的文章我看过，不光看了本报发表的，还看到了你在外报发表的。凡你的文章，我都一一收录在册。从你的文章里我总感觉到一种真诚，一种责任感，你是独树一帜的。
　　谢谢你！这对我是一个鼓励。
　　我听说，李真知想把你当领导培养，我看你大可不必。凭你的才气，不如写文章，写书，也许对社会的贡献更大。稍停，申吉威又说，你当官当不好的。
　　为什么？
　　你不是当官的料。
　　又是为什么？刘怀明感兴趣了，也觉得申吉威似乎说到他心坎里了，进一步问。
　　为什么？你人太正直，太善良。
　　刘怀明不言语了，感到这个申吉威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糊涂，实际上他的内心世界很清醒，只是不愿与外人言语罢了。
　　也许你说的有些道理。
　　不是有些道理，而是很有道理。我不光看你的面相善，读你的文章也是如此。我读过你在一家报纸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好像叫《清雅》吧。
　　刘怀明说，有这么一篇。
　　那是一种灵魂的告白，没有高洁的精神是写不出来的。我很佩服你。
　　刘怀明笑了笑，他自己确实也很满意这篇文章，内中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在。
　　可是，我也有许多问题弄不明白，也找不到答案，想向你讨教。
　　不客气。我很愿意探讨一些问题，只是今天不行，我们改日再好好聊。他又改换话题道，你看这雪，下得多好——外面冷，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免得你夫人久等。
　　于是，他们握了握手，在大门口道别，朝各自的方向走去。
　　
　　伍味子接到刘怀明修改过的稿子，细细读了，令她眼前一亮，不仅文采飞扬，而且分析鞭辟入里。但遗憾的是，她原稿中有关廖明才的一些信息只字不提。如果就这样发出去，怎么向人家交代？她得了廖明才那么大的红包，于人于己都不应该。她想，可能是刘怀明没得什么好处而故意把这些文字删去了。于是跟刘怀明商量，想部分恢复她的一些文字。刘怀明不同意，说如果恢复，那就不要署我的名，也不要用我的文章，还是你原来的稿子便可以。伍味子想，是不是要给刘怀明一点意思他才肯同意？现在的事没有一点投入是不行的，于是她从那三千元中拿出八百元，对刘怀明说，这是给你的辛苦费，你费那么大的神，谢谢你！
　　刘怀明愕然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刘怀明看扁了吧？我和你合作是我们俩合得来，并不是因为钱的缘故。如果为了钱，我也不会这样做，我宁愿一个人写。钱你拿回去，我不会要。我的意见，这几篇文章按我的思路做，你要宣传廖明才可以另写报道。不要搞得不伦不类。
　　伍味子说服不了他，又不想得罪这位好朋友，只好按他的意见办。
　　第一篇文章见报后，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有人打电话给总编室，说好久没读到过这样的好文章。李真知也大加赞赏，说，文字很漂亮，有思想有见地。无论如何，我是写不出的。刘怀明感谢李真知的夸赞，表示将再接再厉，继续发扬自己的长处。
　　
　　自从采编人员奖罚制度颁发后，记者们就为完成每月的任务而紧张忙碌。阳建新本是很勤奋的，但有时也为找不到好的新闻线索而着急。
　　这个月又快到月底了，可他离完成任务还差一大节。通讯员不来稿，线人不报料，到下面跑又没收获，眼看任务要完不成了，怎么办？
　　他一时没了主意，索性就到省图书馆去，看能否从那里面得到一些灵感。于是，他边走边看，留意身边的人和事。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脸相。走着走着，便见三个人突然从马路这边往那边跑，也不顾穿梭来往的汽车，一忽儿就消失在对面的人群里。他感到事情蹊跷，想看个究竟。就在他正发愣之际，忽见一女子大喊：他们偷我包了，他们偷我包了。抓住他们！一边喊一边也朝马路中间奔跑。汽车猛按喇叭，她全然不顾，拼命追赶。阳建新见此，也来了劲，从汽车空隙间穿了过去。
　　追到街那边，女子脱下高跟鞋，一手提着，仍然拼命追。阳建新也帮她大喊抓贼。于是又有两个男子跑过来，一起帮着追。追了十几分钟，就见那三个毛贼兵分三路，各朝一条胡同里跑。阳建新对那两个男子说，我们也分头追，你们俩盯着个头大的，我和她去追那小个子。于是他们也分三路紧追不舍。那三个贼人想不到这女子如此不要命，那大个头便将包里的钱拿出来往地上散。那个男子见了钱便去拾，速度慢了下来。不一会，大个头溜了。
　　这边阳建新与女子毫不妥协，一气追着小毛贼，追得小毛贼两腿发软，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瘫坐在地。阳建新上去抓住他，像拎鸡似的把他提拎了过来，放在女子面前。
　　女子上去扇了他两耳光，打得那小毛贼一脸发烧，眼睛直瞪着女子。女子说，你瞪什瞪！我的包呢，钱呢？
　　大、大个子拿走了。
　　走，帮我去拿回来，不拿回来，你今天别想走。一面又对阳建新说，大哥，真要感谢你，要不然，他们根本不会理睬我。
　　于是，他们一起去找那大个子。可大个子溜了，没有抓到。两个男子把拾到的钱还给女子，女子接过钱，少了五百元。她要拿钱感谢那两个男子，男子说不用，我们也没帮到，让那家伙给溜了，很遗憾。
　　算了，也该我要倒一点霉，被这帮家伙给盯上了。女子说，你们都是好人，留个姓名吧，我要给报社报线索表扬你们。
　　阳建新说，你问他们的名字吧，我就是三阳晚报的记者，我要报道你们见义勇为的行为，更要表扬你这位勇敢的女性，我们的社会就需要你们这样的精神。
　　于是，阳建新顺便采访了他们三人。回来便写稿，想了几个题目都不中意，最后做两行题，道是：《本报记者昨日街头助阵追毛贼，女士赤脚上阵（引题）看你还往哪儿逃（主题）》。制罢题，心里一阵轻松——这个月的任务不用愁了。
　　当日下午，那女子打电话到报社，大大表扬了阳建新，说感谢三阳晚报培养了这样的好记者，为她解了难。阳建新的报道次日刊载在头版头条，因为是亲身参与，稿子写得很生动，很有现场感，在社会上引起了良好的反响。编前会上评报时，李真知大大夸奖了阳建新，说他有敬业精神，做得勤奋，值得全体采编人员学习。同时在评报栏内贴出了大红的“通报表扬”。
　　
　　坏消息总比好消息传得快。黄林林遭车祸而半身不遂的事很快传到了报社，廖为伦对他寄予了深深的同情，他对王人达说，一个好人，可命不好，遭这样的车祸这辈子算是完了。王人达也说，他要是不去参加那次游行，也就不会离开报社；不离开报社便不会出这样的事。这就是命啊，命该如此，那是没法子的。谁拗得过命呢？
　　祁红瑞说，我们去看看他吧，虽然不在报社了，却也同过几年事，还是领导。于是，他们几个便去看了黄林林。
　　到了黄林林家，看到那样子，令他们备感悲哀与同情，黄林林整个下身没有了，人无一点血色，与先前相比，简直令人不敢相信，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后来听说，没过几年，黄林林就在忧郁中死去了。
　　
　　冬日的时间越来越逼仄，阴雨的时候，天刚亮一会，似乎又要黑了。李真知一面为报社的事操劳，一面又为汤红的婚事着急，这个闺女真没让他省心。汤红一心想着章里仁，非他不嫁，哪怕打单身。别人要为她介绍对象时，她总说，我已经有人了，谢谢！可汤玮问她是谁，她却说，不用你管，反正我已经有人了。
　　李真知拿她没办法。这天晚上吃罢晚饭，李真知谈起今年报纸的形势时，汤红说，老爸，你的工作很有成绩啊，现在三阳晚报形势大好，连我们电视台的同事都在谈论，很佩服你们的成绩。
　　是吗？你们的同事是怎么评价的？李真知很感兴趣。
　　他们不看别的，就看报纸的广告，每天那么多版，版版都有广告，有的还是整版的，知道你们财源滚滚啊。今年肯定要超过八千万了吧？
　　大概差不多吧。李真知说。
　　不过，你们也不要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现在已经有人在谋划办报的事了，说是不能让你们把好处全占了。
　　你是说省里有人要办报吗？办什么报？李真知有点担心。
　　办什么报？肯定不会是办海西日报那样的时政报啦，那谁看啊？听说叫什么都市报，是专门针对三阳晚报来的。
　　李真知心里明白，海西日报早就对三阳晚报心有不甘了，说是占了他们的市场，抢了他们的蛋糕，早被三阳市晾到一边了。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着，三阳晚报的好日子不会太久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有点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