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蜗居故地
作品名称:红尘花雨 作者:寒塘瘦石 发布时间:2020-06-20 21:25:35 字数:3678
我勒个去,太阳简直从西边冒出来啦!
省刋编辑牛旭突然发来一封信,邀我去一趟省文联。咱们的阳阳都长到四岁多了,牛编还在惦记着我,你不觉得这是个奇迹吗?不过我没有赴约。这倒不是说我有多大的架子,而是怀疑牛编又喝高了。想当初,就是因为牛编一时贪杯,把我诓到了编辑部,闹得好尴尬。而今我是被赶出省文联的人,倘若再贸然闯入那块圣地,难免会感到不自在。于是,我很客气地给牛编回了一封简短的信,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可是牛编很执著,他竟然跑到天津来了。
你还记得吗?在简陋的斗室里,咱们俩热情地接待了牛旭老师。他一看见你,那副惊叹的表情简直是难以言状。其实,我倒也没觉得怎么样。用一句时髦的话说,你的容貌太养眼了。走在大街上,回头率高得吓死宝宝啦。那要是吃起醋来,还不得跳海河啊!嘻嘻,适者生存嘛,我早已经习惯了。而牛编看你看的,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被你的光彩照耀的有些慌乱,两只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瞅了。
牛编对天津比较陌生,因而充满了神秘的好奇感。牛编说:“天津卫真是个奇葩大都市,洋得耀眼,土得掉渣儿。”他讲得十分风趣儿,路经海河,理解了《渔光曲》;走过五大道,体验了《十字街头》;迈进胡同口,满脑子都是《乌鸦与麻雀》;踏入咱们家的门槛,仿佛到了《上海屋檐下》;两眼一闭,顿悟了《桃李劫》。其实,我完全听得出来,牛编是在调侃咱俩的生活状况。不过,牛编的到来,还真应了昆山狂士归庄先生的那副春联:“一枪戳出穷鬼去,双钩搭进富神来”。原来,牛编此次登门造访,是为约稿而来。他对我而言,可以算得上是一位恩友。如果没有他的酒后提挈,我也不会跻身省文联,混了几天编辑。虽然最终还是遭到了清洗,那也完全是因为自己不懂得官场上的规矩,怪不得人家牛编。眼下,牛编亲自登门约稿,那是瞧得起我,不敢不从。
我没有辜负牛编的满腔期待,在一个月内,完成了他限定的十万字小说《桃花帮》。这是一个凄美的抗日爱国故事,说得是芦沟桥事变后,日本大举侵华,抗日救亡运动风起云涌。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日本特务机关的《天津治安维持会》花名册被盗,保险箱里留下了一朵小小的娟制桃花。从此,一个神秘的桃花帮在坊间风传开来。紧接着,维持会的骨干成员,便连连离奇地毙命。面对扑朔迷离的暗杀事件,日本特务机关一筹莫展。私人侦探华欣,终于侦悉所谓的“桃花帮”,正是他的漂亮女友----《庸报》记者梅亚男。当梅亚男的身份暴露之后,华欣坚定地跟梅亚男站在了一起。在与日本宪警的激烈枪战中,一对抗日恋人终因寡不敌众,双双中弹倒下。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毫无惧色地投向了海河……
后来我才知道,交际甚广的牛编,是在替边城一家地方刋物约稿。《桃花帮》发表之后,影响极大,天津广播电台很快进行了全文播讲。不但咱们两人成为了忠实听众,就连我家和你家的所有成员,到点都打开了收音机。尤其是你母亲,几乎把美协的同仁都动员成了《桃花帮》的党徒。首播那天,你母亲还特地把咱们一家三口请去吃饭。你还记得吗?在温馨而和谐的家宴上,你母亲慷慨地表示,如果咱们在怡静里住得拥挤,可以搬到家里来住。但是你婉言谢绝了,而且还装出在怡静里生活得很愉快的样子。你母亲没有看出破绽,但是我的心里却感到非常酸楚。你无怨无悔地跟着我,住着简陋的斗室不说,还要承受着来自葛赛花的胡搅蛮缠。
那天下午,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自称是个导演,说是要把《桃花帮》搬上银幕。我曾经跟电影制片厂打过一次交道,当时说得蛮热闹,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这一次导演的光顾,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刺激。导演提出他们已经找好了编剧,希望我能够转让改编权。当时我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写小说跟写剧本是两个行当,而且其中的玄机与奥妙,我早已经领教过了。那时节,业内流传“穷导演、名演员、富编剧”。导演吃编剧,那是公开的秘密。后来变成了“富导演、名演员、穷编剧”,导演仍然吃编剧,那是因为吃习惯了。再后来发展到不但导演吃,连制片人也要吃,编剧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你不叫他们宰,他们就另起炉灶,去宰那些肯让他们宰的羔羊。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潜规则它也是规矩嘛!我曾叫一部小说玩了一把,其中的无奈我没敢跟你讲,怕你听了伤心。如今又有人要玩《桃花帮》,我是心有余悸啊!所以,我索性不争那个编剧,他们也就没法潜规则我了,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你说是吧!
导演是个大忙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连他是哪一天离开的天津,全都搞不清楚。既然走了,我也就努力地把他忘了。不是我跟你念山音、敲铲子,拍电影是件很不靠谱的事儿,说得天花乱坠,好像百分之百的没有问题了,其实那不过是一团五彩缤纷的迷雾。听导演满嘴胡天儿,你要是信了,那就等着吃焖饼吧!你嘲讽我说:“鲍家二少,你口口声声地说,拍电影跟你没有什么屁关系,可你那乌鸦嘴从来就没闲着。心里不惦记着,老是念叨它干什么呀?”
美人菩萨,你问得好!你的话戳在了我的心尖上,叫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负气地说:“我真就那么没出息,那么贱骨头,那么口是心非吗?天地良心哟!达令,我可不是够不着葡萄,就喊葡萄酸的人!”你见我着急了,便笑着说:“当家的,急什么呀!漫说是你,就连我也很在意把《桃花帮》拍成电影的事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又一次把希望变成失望,便刻意地构起一道心理防线,这也是人之常情嘛!”我苦笑着说:“还真叫你給猜对了,所以我才让出了改编权嘛。”你爽快地说道:“那就顺其自然吧,别老惦记着它啦!”
我听了你的话,真的不再惦记着拍电影的事了。把一门心思,又全都投在了找房子上。老天不负有心人,咱们终于在热河路找到了一处蜗居。过去,这里是日租界小松街,藏在老天津卫的犄角旮旯里。如果不是紧邻着沈阳道古玩市场,谁也不会注意这条短而僻静的小街。这一带的房屋老旧不堪,每户居住面积都在十几平米左右。咱们租赁的这间小屋子,更是小的可怜,连掉个屁股都要先打声招呼。这里没有厨房,在屋檐下搭个遮篷,摆个蜂窝煤炉子,那就是炒菜做饭的灶台了。这里没有水房,窄小的院子里有个露天水龙头,供应着全院人的吃水。没顶的公用茅房,只有一个坑儿,不挡风不遮雨,遇上老天爷掉眼泪,你在里面连把雨伞都撑不起来。尤其这里没有暖气,数九寒冬烧炉子,顶多也就驱驱寒气。尽管如此,你却高兴的什么似的,因为从此可以摆脱搅屎棍子葛赛花了。然而,我对这一方土地有着别样的感情,却是你不知道的。
其实,真正生我的故乡在山东烟台,但我是喝海河水长大的。也就是说,我生在烟台,长在天津。我们家离开烟台的理由很简单,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抓捕。当年,爷爷是烟台的青帮老大,日伪时期为老百姓做过不少好事儿,不但给地下党传递过秘密情报,而且还营救过党的地下工作者。日本投降后,国民党军队盘踞在烟台,我们家仍然是党的秘密联络站。解放军攻入烟台后,指挥部就设在我们家。解放军战略转移的时候,担心国民党二次进街报复我爷爷,便由党组织将全家送到了天津这个水旱码头。我还依稀记得,当时住在河北路与四平东道交口的一家天津饭店,后来爷爷搬到了万全道,爸爸带着我们住进了蒙古路的一间汽车房。
美人菩萨,你说命运打得是什么主意,难道天津就小的这么叫人转不开身子吗?我都到了这把年纪,又将我送到了蒙古路这块地方。当年的天津饭店,如今已面目全非,屋顶掀掉了,变成了拥挤不堪的露天居民搂。蒙古路的那间汽车房,里面打了一道道隔扇,住着好几户人家。天津饭店也好,蒙古路汽车房也罢,离咱们的热河路住处只有一步之遥。闲暇之时,我常常独自散步来到蒙古路,儿时支离破碎的记忆就会涌上心头,苦苦的、酸酸的、也甜甜的。
记得那天夜里,炮声隆隆,房东一家同我们家的人,全都躲在地下室里,小窗口堵上了两袋白面。第二天,天津解放了,我随着妈妈去大街上瞧热闹,便道边一堆一堆的手榴弹、子弹带,还有刺刀什么的。听说还有国民党匪兵的尸体,但是我没有看见过。那个时候,家家日子都过得很清苦。尤其是我们家,上顿下顿都是窝头咸菜,窝头硬得能打美国鬼子。马路边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常常有卖药糖的小贩,唱着“买的买,瞧的瞧,卖药糖的又来了”,吸引着孩子们。我呢,瞅着小煤气灯下的一块块药糖,闪着红黄蓝白的颜色,馋兮兮地直咽口水。有一次,天刚刚黑下来,大家正玩得高兴,蒙古路那头突然传来砰砰的枪声。浓浓的夜色里,子弹流星般地曳着红光蓝光,吓得我们一帮小屁孩儿直往家里疯跑。转天听人家说,是解放军叔叔跟国民党特务打起来了。发红光的子弹是解放军叔叔打的,发蓝光的子弹是国民党特务打的。后来开来一辆救火车,打亮了探照灯,才把狗特务抓住了。
当年在蒙古路住了多长时间,我已经记不得了。后来,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一家子人去了北京。再后来,又从北京搬回了天津,几经周折,才在怡静里安了家。美人菩萨,或许我命中注定就是个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流浪者。孩提时代,在我浅浅的记忆里,就曾经迁居过烟台、大连、天津、北京。成年之后,又迁居过滏阳城、陕北农村、J省省城,又回到了天津。每当我对你发出由衷的感慨,你倒比我想得开,说是“人挪活,树挪死”。美人菩萨,谁知道在日后的岁月里,我又会牵着你的手去往哪里呢?